要说她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赵秀云多少有点不自在,只觉得镜子里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自己。
好像更,娇媚一点。
对两个孩子的妈来说,似乎是有点陌生的词。
赵秀云目不转睛看,扯起嘴角笑说:“是挺好看的。”
她付过钱,母女俩上赶上末班公交,下车后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家。
家里就住她们两个,赵秀云平常挺警惕的,出门的时候总是在院子的门槛和门中间放一片纸,她开门的时候下意识低头看,什么东西也没飘出来,一下子拽住孩子,噌地往后退。
苗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摆出一个攻击的架势。
方海透过客厅的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的,心想失败的惊喜就是这样,叹口气说:“是我。”
一边说话一边拉开门。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点月色,朦朦胧胧照在人身上。
方海眼睛亮,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他有些发愣。
赵秀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做作地绕着头发不说话。
苗苗收回手,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要不要出声打破这一切。
一家三口俱是沉默,只有小黄觉得奇怪,“汪汪”两声。
赵秀云才算回过神来,说:“难怪狗不叫。”
小黄是上年纪,不过警惕心不减,平常有个风吹草动都能跳起来,更何况是叫贼钻进来,也只有家里人,才能叫它安安静静的。
方海好笑道:“叫了,还闻闻才认出我来。”
苗苗总算可以说话,兴奋道:“不是还有七天才回来吗?”
她数得可认真了,一点也没错才对。
方海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故意往后说的。”
想给媳妇孩子一个惊喜,却差点没被当贼捉起来。
赵秀云方才是真的吓好大一跳,这会都还觉得心砰砰地,有些嗔怪道:“闷不吭声,想吓死谁。”
方海还想说自己给她们母女吓得不轻,说:“我估摸着这个点你们该到家,就没去接谁,结果到门口挂着锁,要不是刚放东西要出去找,就听你们俩说话的声音,我人现在都到派出所了。”
赵秀云“咦”一声说:“那门怎么是从外面锁上的?”
方海尴尬地咳嗽一声说:“我翻进来的。”
他是才锁好门往外走两步就听见声,有点慌不择路,就翻进来了。
赵秀云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道:“你今年四十一了啊。”
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小年轻吗?翻墙,亏他做得出来,要是哪个街坊邻居正好看见,能扯嗓子让人来把他按住,看他丢不丢人。
方海嘿嘿笑,说:“我买了烤鸭,要不要吃点?”
坐飞机买回来的就是好,油纸包着还有点热乎。
苗苗一口气吃掉一半,敏锐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好像也不太受欢迎,洗完澡赶快上楼。
赵秀云吃得慢条斯理,没办法忽略那束一直对着自己的目光,两颊飞红说:“不好看吗?”
方海都看看痴了,说:“像香江女明星。”
比电视上的也不差什么。
赵秀云不太自信问道:“真的吗?”
方海像个傻子一样点头说:“特别好看。”
好像不这样表达不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赵秀云其实也觉得挺好看的,就是有些不适应,而且这个长度太不乖巧,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掉到前头。
她两只手油汪汪的,说:“你帮我绑一下头发呗。”
方海怕把她的新发型弄坏,只用皮筋松松垮垮绕两圈说:“就这样吧。”
只要不掉就行,赵秀云边吃边跟他说话,几乎是每天都写信,面对面仍然有许多细节可以补充。
一直到她吃完,方海才说:“给你买了样东西。”
赵秀云很是期待说:“是什么?”
“上楼看吧。”
弄得神神秘秘,赵秀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买东西的水平,心底还是有些许保留,拆包装的时候都犹犹豫豫。
方海忍不住催促说:“你拆快点。”
他都迫不及待想看媳妇穿上了。
赵秀云这回是真低估方海了,她拿来一抖,是件海棠花纹的旗袍,清雅的粉白色,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她一穿觉得大小还挺合适,问道:“比划着禾儿做的?”
两个人身量差不多,只是禾儿比妈妈高一些。
方海真觉得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嗯”一身,眼睛一点也移不开,赞道:“跟你的新发型真配。”
他这份礼物实在是妙,比想象的效果更好。
赵秀云还有点不满意,说:“应该吃宵夜之前叫我穿的,肚子都鼓起来了。”
方海伸出手去揽他,觉得这肚子要是鼓,那全天下就再没瘦子,心疼地说:“又瘦了。”
就这些年,媳妇的体重真是让他操碎心。
赵秀云才觉得他瘦了,下巴越发尖起来,问道:“出差回来给放假吗?”
那肯定是有的,单位也不能把人当驴使。
方海闻着熟悉的香味,说:“有几天。”
说着话,赵秀云觉得他的手越发不安分,无奈道:“我还没洗澡。”
方海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看旗袍了,说:“那你去洗吧。”
赵秀云拧他一下没说话,没好气地去洗漱。
就这么一会,方海都得跟小尾巴似的跟着,一步不落。
赵秀云听脚步声跟二重唱一样,她停,他也停,只觉得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眼角眉梢都是笑。
心里希望下次别再有这么长的分离。
第278章 俗气 第一更
方海出长差回来, 家里陡然松快不少。
之前母女俩为能早点回家,苗苗原本九点多学完画画, 都提到八点半,这个点的话街上还是挺热闹的。
现在爸爸又能天天去接她,苗苗的课又能推晚,整个人别提多快乐。
走路的时候都一跳一跳的。
方海现在是先去接媳妇,两个人溜达到赵老师那儿,再把孩子也接回家。
两个人路上说会话。
天气渐渐热,五月的雨一阵一阵的。
赵秀云有时候听见下雨声都觉得烦, 要风扇对着吹,又得开着炉子烘干, 衣服才不会发霉,走在路上也容易脚滑。
她今天还穿着双小皮鞋,只觉得加点力气这鞋都能做轮滑鞋用了, 小心翼翼拽着男人手臂走。
下雨天的,共撑一把伞,亲密一点也是正常。
方海另一只手护在她身后,生怕人摔了, 有些无奈道:“怎么偏偏今天穿这双鞋?”
赵秀云还生气呢,说:“有检查呗,说两点来,场面弄得不知道多大, 人家转悠一圈就走。”
早知道她就不折腾, 随便应付过去就行。
要是这种事,也没办法,方海转而说:“下次在办公室放双好走路的鞋,有事的话可以换下来。”
赵秀云“嗯”一声应下来, 不过说:“希望没有下次。”
她对工作是偶有抱怨的,只觉得里头条条框框的东西太多,大家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拿来走流程,简直是浪费生命。
诚然,各单位都有这么些事情在,总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越大的地方越是这样,像国二棉厂有几万职工,据说报销流程就得走一个礼拜。
但她现在是越发不能忍受,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方海最知道她的想法,不过说:“要是现在想出来也行。”
反正家里现在一份工资也够养活四口人的了,媳妇想做的事就让她去做。
赵秀云不乐意,说:“还是再交点朋友吧,我以后可要局里同僚帮不少忙。”
而且她想做的事还是个念头而已,具体的还没出来,毕竟总不能创一个电视台,以后各项事务肯定是和这边合作的,打好关系准没错。
方海觉得自己反正是不能及得上她有打算,能给的帮助也只有支持,说:“嗯,你说了算。”
夫妻俩说着话到赵家,往常都是苗苗自己到点在屋檐下等,今天赵千有话和学生家长说,看到人招呼他们进屋坐。
赵秀云客气坐下来问:“赵老师,苗苗没闯祸吧?”
当然,她也不觉得孩子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只是家长对着老师有请,都有这么一问。
赵千摆摆手说:“我倒盼着她会。”
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才十岁,从来就不怎么会活泼,他对这个学生尽心尽力,有一种长辈的关怀,也操心说:“太安静也不好。”
赵秀云这些年都释然了,已经接受苗苗就是这样的性格,不像小时候千方百计想让她动起来,更何况大姑娘,本来就是会文静些,她只笑笑说:“天性如此,大概改不了。”
赵千说起来其实是羡慕的,想起自家孙子,盼着这个天性给他倒是好得很,不过几句闲话转到正题上说:“暑假我在杭州有个画展,到时候带苗苗去,各地的朋友们也都会来,是个交流的好机会,她也有两幅,能叫大家评点一下。”
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国画大师,且不说他的朋友们都得是什么级别,就提他老人家的画展,苗苗也有幸能出两幅画,就够她在业内跨一大步的。
家里花这么多钱,孩子有天分,说没指望她在画画上出头是不可能的,赵秀云心下感激,说:“那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赵千倒是开玩笑说:“没白收你们这几千块学费吧?”
就这四年学费,都够在沪市买栋楼了。
可这样的大师,外面多少人想上他的课,要不是苗苗有天赋,只怕捧着十倍的钱都不肯教。
不舍得的人,当然会觉得是吃亏,但赵秀云夫妇对孩子,从来就没有舍不得三个字,掏得心疼也甘之如饴。
她笑着说:“要不是我们出不起,赵老师的课是千金都值得。”
这话说得,听得人舒服。
赵千就喜欢这家子人不怕俗气,他卖画向来明码标价,看不上他的人以此为攻击点,觉得艺术无价。
真是荒唐,世上样样就是有价的,艺术家不用吃喝拉撒是怎么着?凭什么就得穷困潦倒,住破房子吃糠咽菜。
呸,那是挣不着钱才这样。
他赵千就要做富贵人,谁也管不着,因此觉得晚年收的这个小弟子是格外合心意。
苗苗看样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大小姐,实则一脑门柴米油盐,心里老是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能靠画画挣钱,她是喜欢这件事不假,可盼着有回报也不过分吧?
她知道能参加画展,觉得对自己也是一种巨大的肯定,毕竟老师在画画上也是诸多挑剔,但同时也很期待,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一个人买下自己的画。
回家路上她跟父母讲自己的心里话,一派坦然样。
赵秀云也觉得很奇怪,按说不缺吃喝长大的孩子心里应该没计算,但家里这两个,真是满脑子生计,不知道以为谁苛待过她们,真是想不通为什么。
赵秀云觉得兴许是遗传父母,毕竟他们夫妻操心得多的也就这些,不过绝不会愿意把压力转给孩子,只道:“你才十四,纵观历史,有几个人就能出名?”
死后出名的倒是比比皆是,不过这种不吉利的念头,她想想都要“呸呸”两声。
苗苗觉得这话也挺有道理的,毕竟年轻也是她的资本之一,只是人总会有幻想,觉得自己就该“一炮而红”,小丫头难得有些不自信说:“兴许别人也不喜欢。”
她学画以来,溢美之词不知道有多少,没飘得不知道东南西北都是因为定力好,这会又害怕大家说的都不是实话。
赵老师的场合,赵老师亲自带在身边的小徒弟,谁看了都只有夸的份。
不过赵秀云没跟孩子说这些,怕她以为自己就是不够好,只是沾光而已,说:“不够好的话赵老师也不会放你出去丢人。”
说是点评,多半也有炫耀的意思,人到这个年纪,自身已经立于高峰,只看后继有没有人。他赵千子孙虽然都不会画,但有徒弟也是顶好的,可不得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别的不说,赵秀云猜这些是准准的,苗苗也没有姐姐那样精于世故,挺好糊弄的,听妈妈这样说,那点忧愁又抛之脑后,说:“确实,老师也说我画得可好了。”
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论自信,姐妹俩真是一脉相承,这昂着脑袋甩辫子的样子更是,赵秀云看了可爱,只觉得这两个孩子相似之处还挺多的,越大还越像。
她当然不会打击女儿,一个劲夸着,方海静静听,时不时附和两句,一家三口慢慢回到家。
第279章 影响 第二更
一九八五年, 五月二十三日,首都发出《关于禁止领导干部的子女、配偶经商的决定》, 指出凡县、团级以上领导干部的的子女、配偶,一律不准经商。
消息一出,举报成风。
自知青大规模回城至今六七年,第一批吃螃蟹的人都多多少少有点关系,不然以当时的风气,谁敢冒这样的危险。
赵秀云里里外外打听,觉得政策好像又收紧不少, 很是为孩子担忧——总觉得是他们拖累子女。
禾儿收到父母的信以后倒没什么大反应,只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毕竟凡是规定,多多少少都有空子钻,她又不是那些利用父母职权倒买倒卖, 侵吞国有资产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害怕的。
孩子胸有成足,赵秀云夫妇是全然放心不下,静观事态发展, 觉得还是有一些比较疏漏的地方,《决定》一来是针对机关干部家庭,二来是经济部门工作的家庭,三是各大型国有厂干部家庭, 对方海这样的公安学校副校长的, 监督力度没有那样大,毕竟他平常是教书育人为主。
而赵秀云的级别又还不到,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就是今后需要避嫌, 理论上两者之间最好不要有什么业务交叉,不过她自觉在电视台也待不了多久,大不了到时候辞职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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