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白鹿吓得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已经哭哑的嗓子道:“小人一定如实禀报,不敢有丝毫欺瞒漏报。”
老太太指着青岩:“你先说。”
青岩抬起头道:“今日上午大少爷受工部侍郎家的二少爷杜公子相邀,去来燕居为刑部侍郎家的四公子庆生。他们把酒言欢吟诗作对,从中午一直喝到申时。小人与白鹿一直守在楼下,后来听楼上小二来报,说是上头酒席散了,大少爷喝得有些醉,让小人与白鹿上去搀扶。小人与白鹿刚刚踏上楼梯,便听得上头传来大少爷与人争执之声,赶到二楼时,便见大少爷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头破血流。”
“如此说来,你们并未看见他是如何滚落楼梯的。”老太太道。
青岩摇头,“小人们确实未曾看见,只是,只是听说……”
“听说什么直言便是,支吾什么?”
“回老太太,见大少爷摔伤了,小人们吓得六神无主屁滚尿流,不及多问便急着带少爷回府诊治。离开来燕居时听旁人说了一嘴,说咱们大少爷在三楼是与南阳王起了争执,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大少爷这才摔下来的。”青岩道。
“你说与谁?南阳王?”老太太握着龙头拐杖的手一紧。
“他们是这么说的,老太太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来燕居打听。”青岩道。
老太太默不作声,只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娘,这个南阳王是何许人啊?”柳氏见老太太面色有些不好,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面无表情道:“他是恒王的嫡幼子。恒王是太后除了当今皇上之外唯一仅存的儿子,一向得太后青眼。听闻这个南阳王也甚得太后喜爱,按我朝惯例,亲王之下,唯有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嫡长子或嫡长孙可被封为嗣王,其余子嗣,只能封为郡公。而这个南阳王,是恒王众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被封为郡王而非郡公的。”
柳氏用帕子掩着张大的嘴惊道:“老大怎会与这等人物起争执,还动起手来?岂不是要为家里招祸么?这也太不知分寸了!”
“夫人,如今事实未明,你怎可断言在此事中不知分寸的是我兄长?”自进来后一直没说话的姚征兰冷着脸道。
柳氏被她问得一怔,忍不住分辨道:“对方是郡王,又是深得当今太后喜爱的嫡亲孙子,身份何等尊贵。这样的人不管说什么话,听着就是了,又怎能与他争辩,甚至还动起手来?我看你长兄今日这酒是真的没少喝。”
“好了,都别在这杵着了,让晔儿好好养伤。”老太太由徐妈妈扶着站起身来。
柳氏见状,也只得起身跟着出去。
老太太走到门口,看到站在门内的姚征兰,也没追究她擅自离开祠堂之事,只道:“你留下,好生照顾你兄长。”
姚征兰俯首:“是。”
人都出去了,姚征兰才没继续绷着,几步赶到姚晔的床边,看着躺在床上面色雪白无声无息的兄长,忍不住的泪珠子就一个劲的往下掉。
“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快醒醒啊。”她伸手握住姚晔的手,感觉触感黏腻,低头一看,原来姚晔手上也有血。
她忙去绞了帕子来给他擦干净,却见他左手指腹上有个伤口,血便是从这伤口流出,却又看不出是被什么东西伤着的。
没一会儿寻幽回来了,面色看着却是更加不好。
“小姐,我偷听到大夫对老爷说,刚才是顾及老太太年事已高,怕惊着她老人家才没有实话实说。他说大少爷伤到的是头部,头是人最要紧之处,一个不好,是可能危及性命的。”寻幽本不想哭,可她忍不住。
姚征兰僵在床沿上。
会危及性命?不,不会的,不可能!哥哥绝不可能就这样离开她!
“小姐,你别这样,大少爷如今危在旦夕,你可一定要撑住啊。若是连你也撑不住,难道要把照顾大少爷的重任交给老爷夫人她们吗?”寻幽见姚征兰面色灰白,如泥胎木偶般僵在那里,忍不住一边哭一边劝道。
姚征兰猛然醒过神来,是啊,如今哥哥遭逢大难,她若不替他撑住了,谁能替他撑住?夫人?哥哥若是不在了,三弟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她怕是巴不得哥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
“入微呢?你马上去找入微,待大夫开了药,叫她从抓药到煎药全程监督,不许出丝毫差错。”她吩咐寻幽。
寻幽答应着去了。
姚征兰看着床上兄长与自己肖似的容颜,心中又悲又急,又想落泪,生生咬着唇给忍住了。
夜幕降临,姚征兰小心地给姚晔喂了药,见他呼吸尚算平稳,心内稍安。
“寻幽,你去打听一下,老爷有没有使人去官府告状。”姚征兰道。
寻幽去了,没一会儿回来禀道:“花了些银子向前院的小厮打听了,听闻老爷只是派人去来燕居问了问情况,并未派人去官府告状。”
姚征兰道:“你去把青岩叫进来,我有话问他。”
“小姐。”青岩与白鹿也是自幼就跟着姚晔的,一直侯在外头,哭得眼睛如核桃一般,一听姚征兰要问话,很快便来了。
“青岩,此事怪不得你和白鹿,你且起来回话。”姚征兰温和道。
青岩抹着泪谢恩起身。
“我问你,大少爷受伤一事,除了你方才对老太太说的,就再没有别的了?”姚征兰问。
青岩一听这话,又哭了,“小姐,小人不敢瞒你。方才小人没敢跟老太太说,他们都说,是少爷先对郡王动的手,摔下来也是活该。”
“哥哥是知轻重的人,就算醉酒,也断不会贸然对郡王动手。可知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姚征兰再问。
青岩摇头,“这个小人真的不知。”
姚征兰沉默一瞬,对房里的两个丫头道:“寻幽入微,你们在此看顾好大少爷,无论何事,都不能两个人同时离开,哪怕天塌下来,你们也必得有一人守着大少爷,记住了没?青岩,你跟我走。”
“小姐,天都黑了,您要去哪里啊?”寻幽扯住姚征兰的袖子急急问道。
“他们顾忌南阳王的身份,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我哥吃定这个闷亏。可是有我在,他们休想!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只要有证据证明是南阳王将我哥推落楼梯的,我便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姚征兰回到自己院中,穿上自来了京都后就再未穿过的男装,将头发也与男子一般束起。然后带着青岩趁夜色摸到后院僻静的角落,借着靠近院墙的大树和自带的麻绳成功翻出了伯府的院墙,由青岩带路,直奔来燕居而去。
第5章
来燕居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它不是一座楼,而是由四楼一榭组成。四楼分别以梅兰竹菊命名,簇拥着中间那座舞榭,无论是在哪座楼宴客饮酒,都能瞧见中间舞榭上的舞女跳舞。
姚晔出事的那座楼,便是位于东南角的梅阁。
到了来燕居之后,姚征兰让青岩躲在外头等她,自己进了大堂,向侍者说要去梅阁饮酒。
侍者却告诉她说梅阁已经被南阳王包下了,让她另选雅座。
姚征兰遂选了梅阁另一头的竹轩。
她刚一离开,两名侍者便凑到一起啧啧称奇:“诶?方才此人,不就是下午摔伤了被抬回去的承恩伯府的公子吗?当时头破血流的,怎么这会儿又好端端地来饮酒了?真是怪哉。”
“当时楼梯上流了那么老大的一滩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若无其事?这必不是一个人。难不成这承恩伯府的公子竟然是双生子?这也没听说啊。”
“诶,管他呢,左右与咱们无关,干活干活。”
姚征兰来到竹轩,在雅间里吃了一点东西,便借口如厕下得楼来。
这会儿时辰不早,楼上还有欢声笑语靡靡丝竹,楼下来往行人却是甚少。
姚征兰摸到梅阁下面,藏在一丛芭蕉后探头一看,阁下并没有仆人守卫,心中一定,便从芭蕉后出来,快步进了楼。
来之前她已问明青岩,得知哥哥是在三楼到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受的伤。她知道她必须速战速决,所以进了楼之后,她便直奔二楼与三楼的楼梯拐角处。
谁知刚到二楼,便听楼上有人步声橐橐地下来,一边走还一边大着舌头道:“不用扶不用扶,你们以为我醉了?我这酒量,说是千杯不醉,那都是谦虚了嗝……”
上面有人笑道:“知道了,郡王您老人家酒量大着呢。快快,快些扶好了,别跟下午那倒霉鬼似的,再摔着了。”
脚步声人语声近在耳边,只要一转过那个转角来便可看见她。
这会儿姚征兰要是拔腿便跑,难免会暴露形迹,若是被当做图谋不轨之人给抓回来,反而不妙。她无计可施,只得往后退了退,站到灯影暗处去,将头低下,做出一副让路模样,指望这些有身份的人只将她当做路过之人,一瞥而过不要在意。
果不其然,她刚刚站定,楼梯拐角处便走出人来了。她低着头斜眼看去,只看到两片晃动的红色袍角,上面细密的金线刺绣在灯光下泛着如同阳光照在湖面上一般闪眼的粼光。
这想必就是那个害她哥哥摔伤的南阳王了。
姚征兰暗暗咬紧牙关。
眼看这可恶的郡王就要从她面前走过,却不知他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原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的人顿时都将目光向站在灯影下的姚征兰投来。
姚征兰头皮发麻。
“是你?你下午……不是摔伤了么?”南阳王李逾一边说一边搭了一手在姚征兰的胳膊上,不由分说地将她从灯影下扯了出来。
姚征兰没想到自己低着头还能被他认成是哥哥,且竟这般无礼地将她扯到身前,震惊太过猛的抬头向他望去,落入目中的是一张年轻俊逸却又飞扬跋扈的脸。
众人借灯光看清了姚征兰的容貌,也是大为吃惊。
“这、这不是姚公子么?难不成你下午并未摔伤?不对啊,我明明记得就在这个拐角处流了一滩血的,难道是我喝多了记差了?”有人道
“什么你记差呀,我看你真是喝多了。那明明是大家都看到的,真是奇哉怪也。”
“还说不是女扮男装,瞧瞧这样的花容月貌。下午何必跟我急呢?怎么,我娶你,还委屈你了不成?”李逾醉醺醺地伸手去探姚征兰的脸。
姚征兰一听此言,知道哥哥之所以与他起冲突是因为被他言语轻薄了,一时心中悲愤交加,伸手就将李逾狠狠一推。
李逾是真醉了,原本就站立不稳,被她这一推,当即向后便倒。一群人顿时便像被黄鼠狼惊了的鸡群一般,纷纷惊叫着抢着去扶。
姚征兰趁乱便跑,不想李逾倒都倒了,竟然还扯住了她的袖子。
“这脸上怎么有巴掌印啊?谁打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保管给他打得他老母都不认得他……”他醉眼惺忪地说着豪言壮语。
姚征兰根本不想听他多说半个字,将袖子狠狠一甩,甩脱了他的手便向楼下疾奔而去。
“诶?怎么跑了?”李逾还想伸手抓她,手一抬起来才发现指间夹着一方帕子,帕子一角一丛绣工精湛的兰花仿若实物。
“看看,看看,还说不是女子?你们还附和她,说她不是女子。不是女子能用这样的帕子?怎么样,爷我的眼光毒辣吧?告诉你们,第一眼看见她,我便知道,她必然是女扮男装的!”李逾在众人的托扶下站稳了双脚,拎着那方帕子得意道。
众人哪会与个醉鬼较真,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附和着将他扶下了楼。
姚征兰一口气跑出了来燕居,藏在暗处的青岩急忙迎上来,见了姚征兰,迟疑问道:“小姐,您怎么哭了?”
姚征兰伸手去袖子里摸帕子,摸来摸去摸不着,便抬袖子将脸颊上泪痕一擦,若无其事道:“风迷了眼而已。今日时机不好,我们暂且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主仆二人原路返回,姚征兰去得一斋守着姚晔,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梁国公府。
李逾宿醉醒来,因喝的是好酒,头倒是不甚疼,就是感觉口渴得厉害。
“来人,水!”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伸手搭额头,却不知自己手中还捏着一方帕子,这么一搭,那方帕子就覆在了脸上,一缕幽幽暗香飘入他鼻端。
他愣了一下,抓下帕子一看,目露疑惑:这哪来的帕子?
正迷惑,常随三槐已经端着茶进来了。
“郡王,您醒了。”
李逾坐起身来,从他手里接过茶来连喝了三杯,这才拎着那帕子问他:“这帕子谁的?怎会在我手里?”
“郡王,您不记得了?这是昨晚您从来燕居回来时,从那位姚……不知是姑娘还是公子袖子里扯出来的啊。”三槐道。
“姓姚的?他昨天不是摔下楼去伤着了么?怎么晚上又去来燕居了?”李逾不解问道。
“说起这个小的也觉着奇怪呢。明明都看着那位姚公子摔伤了,可晚上却又好端端地出现在梅阁,昨日陪您饮宴的都看见了。难不成这姚家公子乃是双生子?”
“什么姚公子?哪个男子会用这样的帕子?上面还有一股子香味。”三槐这么一说,李逾倒是想起昨夜醉中的一些画面,顿时便兴味起来。
“郡王,早上表少爷来看过您,还留话说请您今日务必去大理寺一趟呢。”三槐道。
“去大理寺?为何?”
“表少爷问了小的昨日姚公子摔伤的经过,怕也是为了此事要您过去吧。”
“难不成这承恩伯府竟将我告到了大理寺?岂有此理,明明是他自己摔下去的,与我何干?”李逾气哼哼地擦了脸,将湿帕子直接丢在了三槐头上。
用过了早膳,三槐见自家郡王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便试探问道:“郡王,去大理寺吗?”
“不去。你去跟我姑妈说一声,叫她给我准备些上好的药材,再让府里的大夫过来,咱们去承恩伯府走一趟。”他从袖中摸出那方帕子,腴红唇角冷而邪肆地一勾,自语道“我倒要看看,姚家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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