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如此,人也如此。
可这具完美身躯上遍布各种各样的伤痕,或大或小,或浅或深,有些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疤痕已经泛白,有的一看就知道是近些年的事,疤痕尚泛着肉粉色。
最醒目的一道她曾经在寒潭边便见过一点,今日看到了全貌——它从左肩起一直沿伸进右腹下,像长蛇一般几乎将他的人切成了两半,此时上面沾着血,更显得狰狞可怖。
“……害怕么?”风煊注意到谢陟厘直愣愣的眼神,想掩起衣襟,手却被谢陟厘捉住,谢陟厘道,“您先别动,我一会儿便来。”
她说这话的神情十分温和,还有一分不容人反驳的笃定,与方才哭叽叽的模样截然不同。
风煊甘心情愿地依从她——他两世为人,两次见到那个冲到他面前的阿厘都是这个模样。
温柔,坚定,义无反顾,不容置疑。
谢陟厘端了热水进来,用布巾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衣裳上也沾了血,一会儿要换。
她擦得认真,满脑子不作他想,风煊却是有些躺不住了。
大约是怕弄疼他,她的动作十分轻柔,速度便很慢。风煊也不知道自己的肌肤何时这样敏感了,隔着一层布巾好像也可以感觉出她手指的形状。
从未有过的绮念像气泡一样成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他的两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克制着不去胡思乱想。
就在这个时候,谢陟厘的手伸向了他的裤腰带。
风煊:“!”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动作之快甚至再一次牵动了伤口,但这会儿也顾不得疼了,他满脸都是震惊。
阿厘的胆子,这么大的吗?
这光天化日的……
“阿厘啊,做饭了么?”王大娘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一行说,一行已经往里走了,“我家的醋用完了,你借我一点儿。”
谢陟厘:“!!!”
院子小得很,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王大娘转眼就要进门,就算她扑上去关门都来不及了。
她一紧张,手里不由便握紧了,掌缘贴着风煊的腰间,风煊心头哔哔直跳,只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那点竹膜根本止不住,血眼看又要重新从伤口淌出来。
“阿厘不在。”小羽的声音闷闷地,大约是坐在堂前的门槛上玩。
王大娘:“怎么不在了?她不是才回来吗?”
“家里的醋没有了,她去买醋。”小羽说着,又补了一句,“让我和雄壮看家。”
雄壮“嗷呜”了一声,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王大娘向来怕狗,尤其怕雄壮狗如其名,高大雄壮,一开嗓便叫王大娘退避三舍,王大娘连声惊叫,“哎哟哎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个小孩子不要老是玩狗啊,狗会咬人的!”
小羽咕哝:“反正不会咬我。”
没有听到王大娘的回答,看来是走了。
谢陟厘一颗心这才放进腔子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呼,还是小羽最聪明了。
然后才发现眼下的情形颇为诡异——她抓着风煊的裤腰带,风煊抓着她的手,两人僵持不下,很像是恶霸调戏民女,民女坚决不从。
谢陟厘一个激灵,似被烫着了一般收回手:“我、我想着上面有血,想、想给你换一条……”
风煊的眼神透着狐疑:当真不是为色所迷、情难自抑?
忽地,他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阿厘,我的衣裳,是你换的?”
谢陟厘点头。心说不然呢?您又不能见人。
她见风煊一脸郑重肃然,连忙道:“大将军您放心,曹大夫教过我的,医者父母心,第一层就是要放下心防芥蒂,在医者看来,病人如同自己的子女,根本没有男女之分。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就缠上您的,毕竟您这辈子只娶您的王妃。道理都讲过了我懂的。
风煊微微眯了眯眼。
……所以这就是学医的好处吗?吃人豆腐还能如此诚恳坦荡?
谢陟厘又道:“这衣裳是我师父的,您穿着可能有点小了,事急从权,只能请您先将就。我已经买了新衣裳,这就给您拿来。”
谢陟厘出了一趟门,带回来了两个包袱,及一大篮子菜。
包袱里头一只是抓的药,二便是衣服。
小羽坐在门槛上撅着嘴,气鼓鼓的,但看谢陟厘拆开包袱露出新衣裳,眼睛不由亮了,凑到桌前来:“阿厘阿厘,这是给我的吗?”
“给大……爷的。”谢陟厘摸摸小羽的头,“等我攒钱了再给小羽买好不好?”
小羽的嘴巴顿时撅得更高了:“阿厘,你偏心!”
这一记童声清亮得很,不知怎地就撞进了风煊的心里去,风煊在里屋一面听着谢陟厘哄小羽,一面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就偏心了,怎么着?
谢陟厘抱着衣裳进来便见风煊眉角眼梢都透着一丝……荡漾。
她立即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大将军向来森冷不近人,怎么可能会荡漾?一定是她紧张得头晕眼花了。
“我来服侍您换上吧?”
问完这一句谢陟厘觉得自己眼花得好像更厉害了。
因为她竟然看见风煊脸慢慢有些发红。
这些红本来不明显,但因为他失血后脸色苍白,这点红便像是揉了胭脂似的,招眼得很。
“不、不用了。”风煊像是被她传染了似的,竟也磕绊起来,“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阿厘!”小羽在外面怨气冲天地喊,“快点做饭!我要饿死啦!”
“知道啦。”谢陟厘一面应着,一面放下衣裳向风煊告退,然后把小羽推了进来,交代,“就在这屋里玩,好生陪着大爷,不许顽皮,有什么事就叫我。”
又向风煊道:“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小羽,小羽其实很乖的。”
谢陟厘去后厨了,屋内便只剩一大一小。
小羽仍旧是气鼓鼓的,显然对风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尤其再看看桌上的新衣裳,就更不顺眼了。
新衣裳!
两套!
风煊好整以暇道:“小孩,这衣裳好看么?”
小羽不理,还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风煊。
风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内,不知怎地竟拾回了少年心性,道:“阿厘挑的,想必是好看的。你拿过来给我瞧瞧。”
小羽捂上耳朵。
“我知道你听得见。”风煊道,“你忘了阿厘的交代了?是阿厘让我有什么事就吩咐你啊。你要是不拿,我就喊阿厘了。”
小羽垫起脚,抱起桌上的衣裳往床上一扔。
“小孩,你要是在军营可是要吃板子的知不知道?”风煊嘴上这般说,心里并不计较。这屋子似是被仙人施过法,能让人忘记上下尊卑。
他对衣裳向来不挑,一向是什么简单穿什么。这会儿却是当真想看看谢陟厘给他买了什么衣裳。
不自觉地,先嗅了一下。
他是做完这个动作才发现自己居然做了这件事,这衣裳显然才从外面买回来,怎么可能有阿厘的味道?再说就算是沾上了……咳咳,他也还是得自重些才好。
唔,料子应是细棉的,挺柔软,都是藏青色。
原来阿厘喜欢他穿藏青色。
小羽看着床上的人,眼红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风煊看了半日,摸了半日,心里已经很欢喜,却还嫌不足,见小羽眼馋得很,便逗他:“小孩,你看这衣裳好不好看?阿厘待我好不好?”
第30章 阿厘,你的嫁妆呢?
谢陟厘正在厨房忙碌, 小羽忽然跑进来,一抱住她的腿,哇哇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厘……我……我也要新衣裳!要新衣裳!”
小羽一向懂事得很, 就算是很想要什么, 只要谢陟厘说不可以,他多半就会听话。所以这还是谢陟厘第一次见小羽这样哭着要东西。
她擦擦手抱住了小羽,这三年他们过得俭省得很,两人的衣裳都拿师父师娘的旧衣裳改的, 她盘算了一下:“嗯, 我明天就去买。”
小羽哭归哭,迟疑了一下, 问道:“咱们还有钱吗?”
谢陟厘替他擦擦眼泪,“放心啦, 要是没有, 我拿什么去买?”
小羽这才收了泪,搂着谢陟厘的脖子轻轻抽噎着。
然后两个人同时闻到了一阵糊味, 谢陟厘“啊”了一声,连忙松开小羽去看锅里的菜, 小羽则麻利地去给她拿碗。
来谢家的第一顿饭给风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谢陟厘为了照顾他的病体, 准备了五六道菜,风煊也分辨不出这五六只菜碗盛的分别是什么, 反正它们看起来十分相似, 全都是黑乎乎一团, 不同之处也许就是这碗黑中带红,那碗黑中带绿。
闻起来也十分相似,全体透着一股糊味外加药味。
菜有糊味倒也不算是太稀奇, 但有药味就真的说不过去了。风煊忍不住问道:“阿厘,你把我的药和菜一起煮了吗?”
“没有,您的药正在炉子上煎着,您先吃饭,吃了饭再吃药。”谢陟厘说着,给风煊挟菜,“这是清炒板蓝根,止血消肿清热的。这是当归炖鸡,补气血的。这是薏仁蒸排骨,也是清热的,还能镇痛排脓,对您的伤口愈合有利。这是黄芪炒山药,能补气固表,排毒生肌。这是黄连甲鱼汤,最是滋阴清热。伤口愈合之初,您的身体虚弱,恐怕还会发烧,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尽快好起来。”
“……”风煊看着自己碗里满到冒出来的菜尖尖,陷入了沉思。
当归薏仁也就罢了,为什么连黄连这种东西都可以入肴了?
他到底是吃菜还是吃药?
他尽量委婉一些开口:“阿厘,你不必全为我着想,你和小羽也需得好好吃饭。特别是小羽,还在长身体……”
话没说完,就见小羽挟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嚼吧嚼吧再扒了一口饭,全程动作流畅,表情平静,还冲谢陟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阿厘做得菜我最喜欢吃了!”
风煊:“…………”
可恶。
好像有输到。
谢陟厘摸摸小羽的头,脸上透着浅浅欢喜以及淡淡的疲惫,依然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风煊,等着他把话说完。
风煊底下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她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把细碎的额发打湿了,贴着肌肤,像是画笔描出来的。
夏日炎热,在灶间做饭更是辛苦,她如此精心准备,他怎么还能挑三拣四?
“没事,吃饭。”风煊尽量挑了一块品相稍微完整些的排骨,挟到谢陟厘碗里,又挟了一块到小羽碗里。
小羽惊疑不定地将那一块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凶险。
再看看风煊连菜带饭一起往嘴里扒,速度快得宛如风卷残云,当下不甘落后,也将筷子舞得飞快,两人干得热火朝天。
身为厨子的谢陟厘十分欣慰,叮嘱小羽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回身去厨房取药。
她一离开,两双筷子都停了下来。
风煊把嘴里的那团苦兮兮的东西咽下去,问小羽:“你一直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的?”
小羽捞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半杯水,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是的。”
话说他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某一天在王大娘家蹭了一只鸡腿吃。
“你辛苦了。”风煊拍拍他的肩。
“你也是。”小羽道。
谢陟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心中顿时大慰。
她自然不敢指望大将军照顾小孩子,也不指望一个小孩子能帮着她照顾大将军,只要两人能这般和睦相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要吃鸡脑子。”小羽央谢陟厘。
“好好好,”谢陟厘便给小羽剔了出来,“都给你。”
小羽笑嘻嘻吃着,向风煊道:“大爷你知道吗?阿厘自己也很喜欢吃鸡脑子的,不过她总是让给我吃,因为她更喜欢我。”
风煊皮笑肉不笑,挟了根乌漆抹黑的鸡爪子给他:“那你可要多吃些。”
小羽恶狠狠挟了一大筷板蓝根给风煊:“你是病人,你也要多吃些。”
谢陟厘:“……”
说好的和睦呢?
两人你来我往,不单各自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桌上还滴里啦嗒掉了不少。
谢陟厘忍无可忍,一拍桌面:“好好吃饭。”
一大一小立时肃然,乖乖扒饭。
谢陟厘拍完桌子本想给风煊赔罪,毕竟当着大将军的面拍桌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胆。但见风煊居然乖巧一如小羽,一怔之下,赔罪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唉,罢了罢了,大约他真是伤到脑子了吧。
*
吃完这样一顿饭,风煊喝药的时候都觉得药的滋味还不错。
至少苦得十分纯正,没有油盐酱醋调出来的奇怪味道。
谢陟厘接过药碗,又送上清水给他漱口。做完这些,道:“大将军,药里有酸枣仁,是助眠之物。您好好睡一觉,睡着了便不觉得疼了。”
说着便为他铺好了床被子,方才那一床也沾上了零星血渍,已经换下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向来缓缓的,小小的,起初风煊总要低头才听得清她说什么。
这会儿听惯了,只觉得细缓悠扬,像是春天里的丝雨打在心上一般舒服。
然后就莫名理解了那群将领士兵为什么总爱往兽医营跑——若是能和她这样的姑娘过一辈子,也该是很舒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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