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风煊挽着衣袖低头忙碌,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色其实还是有些苍白的,眼窝深陷,微有点憔悴。
但比起昨晚那种与死人一般无二的死灰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的声音也很沉稳,“小泽不会无端端这么做,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我一定会查个明白。看看这到底是谁在弄鬼,是谁让小泽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肌肉绷得很紧,杀气比冬日的空气还要寒冷三分。
“北疆府衙的仵作不错,我这就带他去云川城,让他们好好查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上一瞬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告身死,这毒药太过霸道,世间罕有,是条醒目的线索。
谢陟厘知道这已经是正常状态下的大将军了,遇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不过,他的绳结打得极其用力,粗活的麻绳把手腕擦出了细细的血丝,他好像都没有发现。
谢陟厘默默在旁边,看着他套好了马车,忽然开口道:“大将军,你能帮我去看看小羽吗?不知道他这会儿醒了没有。”
风煊抬起头,微有一些愕然。
且不说他正在忙,小羽又一贯爱睡懒觉,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没有醒,单只是谢陟厘就从来就没有用这些琐碎小事支使过他。
确切地说,谢陟厘能自己做的事从来没有麻烦过他。
谢陟厘恳切地望着他,眸子里全是温柔。
风煊忽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不。”风煊打好最后一个绳结,看着她道,“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我可以的。”谢陟厘也知道他明白了,她不想让他自己去搬孟泽,“你不是要让我学医么?要当大夫,自然免不了同……同……打交代,我、我总是要学着点。”
她确实怕得要死,但不知怎地,她更怕看到昨晚风煊抱着孟泽尸体的模样。
不想看见他那样。
风煊没有任何阻碍地看懂了她的担忧和怜惜,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有着已经对着她回响了无数遍的话——
谢谢你,阿厘。
“你不是不想学了么?那便不要勉强自己了。”风煊的声音温和,“若是你可以,就站在这里陪陪我便好。”
“不、不,我要学的。”
谢陟厘往日听话得很,今天却异常坚持,在风煊进屋的时候,一咬牙跟了进去,帮着一起搬起了孟泽的腿。
这一碰,她的双手打颤,腿都是软的。
两人把孟泽搬上了马车,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风煊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忽然用力把谢陟厘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比紧实,谢陟厘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
但这个拥抱仿佛给了风煊力量,在松开她的时候,风煊的脸色明显没那么难看了。
他转身走向车辕。
“等等!”谢陟厘忽然开口,“不对!”
之前在屋内,看着还不明显,此时朝阳明亮,照在孟泽的脸上,脸色异常清晰。
他的气色如常,一点也不像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她一下子忘了害怕,伸手去探孟泽的脉门,又去试孟泽的呼吸,再去听孟泽的心跳。
一切空空如也,每一处都显示着孟泽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等一等,等一等……”
谢陟厘喃喃嘀咕,回房取了兽医用的针刀,就着明亮天光,解开了孟泽的衣领,终于在脖颈和耳根下发现了一点肤色上的差异。
这差异极其微弱,即使是天天盯着看也没人会注意。
谢陟厘拿水在那一处轻轻打湿,慢慢地,皮肤显出一点点异样的褶皱。
她再拿针刀顺着那一点褶皱挑开,一点也不敢用大力,慢慢地,慢慢地,从孟泽脸上挑下了张薄如蝉翼的东西。
她全程不敢松一口气,大冷天里憋出了一身细汗,此时方出了一口长气,问:“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皮/面/具。我只听人说起过,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风煊死死地盯着孟泽的脸,此时那脸上才透出真正的死气。
但那已经不是孟泽的脸了,面具底下露出的脸无比陌生,与孟泽最多只有三分相似。
第40章 你可以给我当姐夫
小羽还没有完全睡醒, 人裹在斗篷里,被谢陟厘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脑袋不停往谢陟厘肩上蹭, 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谢陟厘有点犹豫, 向风煊道:“要不……我和小羽就不去了吧?”
您老人家去府衙办正事,他们两姐弟跟着算怎么回事呢?
“上来。”风煊坐在车辕上,道,“他们既然能在我身边埋下暗棋, 你们俩再留在此处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谢陟厘并不能很能理解。
因为你被刺杀, 所以我们也可能被刺杀?
可您是大将军,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草民啊。
但太阳当空照着, 四下周雪光耀眼,映得风煊的眉眼异常锋利。
发现孟泽是被他人假扮之后, 风煊整个人就像是一道刚被磨砺过的刀锋, 寒气逼人。
谢陟厘不敢再废话,抱着小羽坐上车辕。
马车驶出小巷子, 一路上遇上不少熟人。
风煊虽说在这小巷住了几个月,因为伤势, 难得出门。街坊邻居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地瞧见两人这么坐在一起, 纷纷笑眯眯打招呼:“赶集呐?”
“去哪里?”
“一起啊?”
“今儿天真好啊!”
“……”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因此去云川城的人便不止他们三个。路上遇见了一对夫妻带着孩子, 马车超过去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谢陟厘一面应着, 一面无端觉得, 她抱着小羽和风煊这么并排坐着,还真是怎看怎么像一家三口……
她立刻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些日子上面是外松内紧,对于风煊的追查一直就没有放松过, 风煊刚到云川城城门口便被拦住了。
守将机警地要把他请到城楼上——那儿有上头交代下来的画像,说是一位贵人,务必要寻得此人,但不得声张,更不得冒犯。
“不必,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风煊说道,同时吩咐守将准备一辆马车,然后向谢陟厘道,“阿厘,我先去府衙,你带着小羽先去都护府外等我。记得,我没到,你别先进去。”
谢陟厘点点头,带着小羽换了辆马车,由守将带人护送到都护府大门外不远处,就停在昨日那家面摊旁。
小羽闻着面香味醒来了,嚷着饿要吃的。
谢陟厘想了想,既然叛徒已经揪了出来,风煊又亲自来此地,大约是用不着她上严锋面前演戏了,便抱着小羽下车。
风煊骑着威风赶来的时候,就见姐弟俩正坐在面摊上,旁边面锅里热汽腾腾,小羽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口大口嚼着咽了,然后伸长一点脖子去喝谢陟厘递到他嘴边的汤勺,喝了一大口汤。
从这里只看得到谢陟厘的侧脸。她的眉眼生得秀丽温婉,鼻梁却是笔挺秀气,正脸怎么看怎么软糥可爱,侧脸却别有一股清雅味道。
风煊手里的缰绳不知不觉放缓了一些——她好像就是有这种本事,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她,都能让他放松下来。
谢陟厘听见威风打响鼻,才察觉风煊来了。马车已经卸下,想必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谢陟厘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来办正事的,她却带着人在这儿吃面,她试探着道:“要么您先去忙吧?我和小羽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也饿了。”风煊一撩衣摆坐下,“店家,再来一碗。”
谢陟厘回想清早吃饭的时候,风煊着实是食不知味,这会儿也的确可能真是饿了。
风煊问谢陟厘:“你不要么?”
谢陟厘摇摇头:“我不饿。”
风煊点点头,唤那名守将过来,吩咐几句,守将立马去了,片时拎着一只椿箱过来。
椿箱里有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搁着一只砂锅,砂锅里温着一盅七宝红糖藕粉,里面放着莲子百合红枣枸杞榛子山药核桃几样干果,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风煊把藕粉端出来,放在谢陟厘的面前。
谢陟厘有点反应不过来:“……给我的?”
“你连着两日奔波,饮风冒雪,嗓子想必不舒服吧?”风煊道,“我听说松鹤楼的藕粉做得好,你尝尝看,润润喉。”
谢陟厘坐在面摊上心情略有点复杂。风煊的伤好了,背叛也揪出来了,也就是说,这尊大佛她终于可以送走了。
小庙终于可以清闲下来了。
但总归是热闹了几个月,说走就走,难免有些些不适应,因此她方才是有点恍惚的,当然恍惚也没恍惚多久,很快就振作起来,从此就是她和小羽接着相依为命了,也挺好。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情理顺了,这碗藕粉送到面前,香气与热气薰到脸上,又不由自主开始恍惚。
风煊见她迟迟不动,问:“不喜欢?”
“没有没有,多谢费心。”
松鹤楼是云川城最有名的酒楼,出入其中的非富即贵,菜品据说样样都是珍馐。谢陟厘尝了一口,果然又香又甜且十分滋润,她这几日有些累,又没睡好觉,确实有些上火了。
只是好吃归好吃,她还是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大将军,您是来办正事的吧?怎么也坐着跟我们一道吃了起来?
*
如果可以选择,谢陟厘真的不想踏进都护府。
都护府房屋高轩竣丽,花园里曲径回环,假山绕得像迷宫一般,是谢陟厘从前只有年画上才看到过的景象。
只是她全没有心情欣赏,满心都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若说担心她和小羽的安危,派两个人保护她们也尽够了,实在犯不着这般将她们姐弟俩随时携带。
所以真不知道风煊到底在想什么。
进门的时候,风煊便命人带小羽去找房先生。
谢陟厘不知这房先生是何许人也,但小羽既去,她自然要跟着,哪知才迈步,便给风煊拉住了衣袖:“你随我来。”
小羽怕生,也拉着谢陟厘的袖子不放:“我不要见什么先生,我要跟着阿厘!阿厘是我的,你不许跟我抢!”
风煊晃了晃三根手指:“三顿兔肉。”
“……”小羽慎重地思索了一下,松开了阿厘,只叮嘱,“那你们要早点来找我啊。”
谢陟厘:“……”
骗小孩子连花样都不带换一个的。
风煊带着谢陟厘,穿门度户,越走越是偏僻。最终停在一处,满地落叶也无人打扫,看上去十分荒凉。
谢陟厘没想到督护府还有这种地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哪儿啊?”
“都护府的私牢。”风煊说着,走进了院内。
好几名烈焰军的兵士守在门前,一见风煊,齐齐便要行礼,风煊止住他们,问道:“严锋可在里面。”
兵士回道:“是。严郎将刚进去不久。”
风煊点点头,进了门。
谢陟厘知道事涉机密,再加上之前两次风煊都谴开了她,这次她便也自觉地停在门外,没有跟上。
风煊回过头:“还不过来?”
“……”谢陟厘忍不住道,“我也要进去吗?”
风煊没有回答,只朝她伸出手。
谢陟厘不敢把手伸过去,只老老实实跟进门来,手规规矩矩地贴着身侧。
风煊却一探身,把她的手牵在了手心,然后才往前走。
“!”谢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向着两手交握的位置冲过去,每一丝触感都在脑海中放大,心里面像是有一万只兔子狂跳。
他他他他这是干什么?
“人们去暗的地方总要带着灯烛,去冷的地方总要带着火,我去瞧一些不好的事,便总要带着你。”
风煊道,“之前支开你,是怕误伤你。如今在都护府,留守的都是烈焰军,严锋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所以你可以放心跟着我。”
此时谢陟厘已经跟着他进了第二道门,从楼梯一直往下,私牢设在地底,暗无天日,唯靠着火把照明。
沿途的守卫显然都被严锋打发了出去,一路寂静,风煊的声音便显得格外低沉。
谢陟厘又开始恍惚了,大将军这话,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只能理解为——也许是她把他从战场救了回来,于是他便将她视作为吉祥物护身符一类的东西,所以去瞧不好的事什么的,就带着她。
如此一理解,人倒比较泰然了。
当吉祥物便当吉祥物吧。
地面上的都护府辉煌华丽,地下的私牢却是幽深可怖,大大小小有十几间牢房,快要走到最里面的时候,风煊停下脚步,谢陟厘也听到了严锋的声音。
“……你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这都两天没吃了,怎么受得了?”严锋的声音里满是疼惜,“这是让厨房专门做的,厨子说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你错了,都护府的小小姐爱吃这些不假,可我而今只不过是个待死的女奴,哪里还配吃这些东西?”
这是安知意的声音,冰冷彻骨。
谢陟厘这下知道严锋为什么总往都护府跑了。
“你……你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跟十一皇子求情,一定会保下你的性命——”
“保我性命?”安知意道,“就算不死,凭着那该死的风煊给我们家安的罪名,安家男子没一个逃得过流放,女眷统统都得没入官中为奴为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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