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当真不是寻常人,”古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种时候,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谢陟厘换药的时候已经是高度紧张,时刻留意古纳的脚步声,可明明她什么也没听见,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过来的。
“大王可知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风煊的手轻轻抚着谢陟厘的头发,声音听上去甚是慵懒,“大王这等人物,不会坏人好事吧?”
古纳从未有过这样的角度看风煊,居高临下,仿佛一刀就可以斩下这颗头颅,手里的刀真的很难抗拒这种诱惑。
但风煊的神情如此闲适,让他吃不准风煊的伤势到底如何,轻易不敢动手,笑了笑,恳切道:“将军这位美人是医女吧?能不能替我妹子看看?”
*
流沙中亦是暗流涌动,古纳和萨珠被冲向另一个方向,进入了一间房舍。
而且他们的运气要糟糕得多,萨珠跌下来的时候摔坏了腿,古纳还来不及查看她的伤势,背后的黑暗中就传来了风声,那头怪兽扑了过来。
古纳一路冲开好几扇门,到了隔壁那一间时,却发现大门被流沙堵住了,他只能试着破壁而出。
萨珠的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伤着了筋骨,但好在骨头没断。谢陟厘让古纳把桌腿劈成木条,把萨珠的腿捆上,以作固定。
谢陟厘道:“好了。”
“这便好了?”古纳不满,“她还没醒。”
“她晕过去是好事,若是醒来,只怕会疼得受不了。”
古纳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开始四处查看,试图找出离开的方法。
谢陟厘回到风煊身边,拿出水囊。
水囊轻飘飘的,只剩最后一点水。
她把水递给风煊,风煊道:“你喝。”
谢陟厘摇摇头:“我不渴。”
风煊没有再推辞,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同时却眉头一皱,捂住了胸口。
谢陟厘一惊,连忙就近扶住他,然后就被他揽住脖颈,唇贴上了她的唇,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一股清凉缓缓灌进来。
谢陟厘耳边“嗡”地一声响,脑海里一片空白。
相同的事情明明她不久前自己也做过,那时她一心只想着救人,此时却觉得灌进来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流动的火焰,从唇齿间直接烧到了五脏六腑,一颗心快要炸开来。
一口水喂完,风煊依然没有停,揽在她脖颈间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是反悔把水喂给了她,要重新夺回来,每一滴津液都不放过。
谢陟厘已经喘不过气来,魂儿都要被他从唇间吸走了。
她挣扎了有一会儿,风煊才察觉到,然后放缓了一点速度,也放轻了一点力道,缓缓地吮着她的唇,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
太近了,两人近到息息相闻。
他身上有金创药的辛烈味道,有血的味道,还有独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谢陟厘觉得自己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住了,空气像是变成了有形的,粘在她身上,挣脱不得。
怎么会这样?
谢陟厘从头红到了脚,完全不明所以,努力想找一个理由,低声问道:“你……你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烧糊涂了?”
风煊道:“你摸摸看。”
谢陟厘根本不敢。
风煊低低一笑,“松松手,衣裳要给你攥破了。”
谢陟厘“啊”地一下低呼,她的两只手竟一直攥着他的衣襟,攥得死紧。
她忙不迭地收回手。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双手忽然之间好像变得格外生分,一时间她都不知道把它们搁哪里才好。
“怎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么?”风煊好整以暇地问她,“你前面不是这样喂我的么?”
谢陟厘:“!!!!!”
他他他他他那会儿就醒了吗?!
谢陟厘想明白她这双手应该做什么了——应该就地刨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
“我……我……我开始喂不进去,你又不能不喝水,你受伤,失血……我……”
风煊看着她,她语无伦次,脸颊涨得通红,像是血液里沁进了胭脂,然后又透过肌肤浮上来,神庙里的烛光温柔极了,映得她的脸如同一朵开到最盛时的芙蓉花。
“我喜欢你。”风煊道。
“我……我就试着……”谢陟厘还在试图艰难地作解释,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四个字,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喜欢你,阿厘。”
风煊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温润,都要明亮,上苍像是把欠了他二十四年的温柔一股脑全还给了他,谢陟厘在他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的脸一定更红了,因为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马上就要烧起来。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只是后来才知道你不喜欢我,于是我便觉得,有些话我不该再出口,出口便是唐突你,冒犯你。我想着我既然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便做个君子,远远照顾你,给你田宅,帮你安家,望你一世平安喜乐,再没有忧愁烦恼。”
风煊抬起谢陟厘的下巴,他想看着她的眼睛,也要她的眼睛看着他。
“可我没有死在流沙中,这是老天爷让我再活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做君子了。若我只能再活一日,我便喜欢你一日,若我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便喜欢你一个时辰。
一生一世也好,一时一刻也好,阿厘,我要你知道,我喜欢你。”
第64章 你若是不喜欢我
谢陟厘对于听到“大将军喜欢你”这类的话已经很有经验了。
在军中众人都这么认为, 惠姐更是时常挂在嘴边,就连休沐回到将军府,高管家也要来一句“凭主子对姑娘的宠爱如何如何”……她可以说是已经听到了耳朵起茧子、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程度。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这种话会从风煊口中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好像一只小茶杯, 现在正有人提起一整壶的茶水往里灌, 她就算是把自己撑死了也盛不下,脑子里乱作一团,汁水横流,一塌糊涂。
她呆呆地看着风煊, 一双杏核眼睁得滚圆。
烛光在她的眸子里跳跃,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像是被吓傻了。
“二位卿卿我我够了么?”古纳的声音传来, “大将军有功夫聊正事了么?”
“别害怕。”风煊像是没有听见古纳说话,目光始终落在谢陟厘脸上, 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你若是也喜欢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若是不喜欢……”
……那我便让你喜欢上。
谢陟厘觉得完蛋了。
风煊离得这么近、声音这么近,还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她好像带脑子带心脏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她明明是醒着的, 却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可哪怕是最大胆的梦, 她都编不出这么荒唐的景象。
风煊……喜欢她?
是从前否认过太多次了吗?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 立刻就被脑子摁下去, 脑子还自动加上一句——“不可能”!
“咳咳,”古纳就宛如那个孜孜不倦叫起的人,生生把谢陟厘从梦一般的恍惚中拉了出来, 他又开口道,“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谢陟厘当真是如梦初醒,把一片混乱的脑子赶紧压下,扶起风煊,办正事要紧。
古纳站在那奇特的塑像前,从供桌上取了只碗,刀锋划过手腕,鲜血滴进碗中。
谢陟厘之前点蜡烛的时候看见过那只碗,还以为它本是深黑色的里子,此时才知道那是取血祭祀之用,那些深黑色估计便是从前留下的年久日深的血迹。
顿觉有几分毛骨悚然。
古纳指尖沾取鲜血,点在自己的眉心、唇上以及心口,然后将剩下的血供奉在神像前。
“大将军知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十八部各自为政,草原上并没有北狄王庭?”
风煊在史书上读到过那段历史。古时候的北狄不足为患,就算他们想南下劫掠,单只一个部族的兵马,中原人对付起来很容易。
但是千余年前出了第一任北狄王阿什喀图,他统一了十八部族,挑选各部精锐组成了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北狄铁骑,从那之后北狄崛起,成了中原边疆的祸患。
“草原太大了,人又少,且迁徙不定,居无定处,想要统合这样的地方真是太他妈难了。统一北狄的人不是阿什喀图,而是天神。天神将祝福赐予阿什喀图,阿什喀图才拥有了各个部族的忠诚与敬畏。”
古纳说着,下巴点一点神像:“就是这位。它人首狼身,又被称为狼神。”
风煊皱了皱眉:“……狼?”
“不错。”古纳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痕,再望向那道被堵住的裂缝,眼神有畏惧,“根据祭司的歌谣,天神身边有漠狼侍奉,每次信徒向神像敬献的鲜血,都是漠狼享用,漠狼是天神的化身。”
“你是说……方才那个,是狼?”
谢陟厘忍不住问。
是狼,就算是什么漠狼,也是狼的一种,不是鬼神不是怪物,而是兽类,这让谢陟厘顿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她甚至有点好奇:“漠狼是什么样的?”
师父半生云游,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兽类,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拿来当故事讲,但从未提过什么漠狼。
古纳一笑,向风煊道:“大将军,你这美人胆子不小。”
风煊心说她对上人胆子小得很,对上兽倒是天生亲近,来者不拒。
“所以这里是你们的神庙?为何会在地下?你可知道出路?”
“我也不知道。”古纳摇着头叹了口气,“我们没有史书,只有祭司的歌谣。据说以前人们每年都要来神庙参拜,但是忽然有一年,神庙一夜之间从大地上消失了,前来祭拜的人再也没找到它的踪迹,人们都说是天神带着神庙和兹昆一族去的天界。”
“兹昆一族?”
“兹昆一族不属于十八部族,他们一直侍奉天神,被称为神族,他们修建了神庙,代代有圣女敬奉天神,传达天神的旨意。歌谣里说兹昆一族奉神至诚,所以全部成为了神仙,离开了人间。”
古纳说着,皱起了眉头:“现在看来,好像不对,神庙没有上天,竟然是沉入了地底,兹昆一族想来也全部陪葬了。”
兹昆一族……谢陟厘默默地想,这就是此地“兹漠”一名的由来吗?
只是兹漠荒芜一片由来已久,至少近百年来,人们提到兹漠便知道它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地。
“大将军,世上真的有神吗?”谢陟厘问道,“神庙沉进流沙应该有很多年了吧?所有人都死了,漠狼……为什么还活着?”
风煊本就借搂着她的姿势借力支撑自己,此时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希望没有。”
这样,漠狼活着便不是靠神力,而是靠自己。
而要靠自己活下去,附近定然有食水。
风煊的想法是——他们正需要食水,必要的时候,漠狼也可以是食水的一部分。
谢陟厘的想法是——在地底活着真是辛苦了,漠狼也怪可怜的,若是能出去,就带着漠狼一起吧。
古纳不知道两人殊途同归,主意都在漠狼身上转,只觉得这两人表情同款平静,全不似遭遇“被困地底、凶兽追杀、天神坠庙”之类凶险的应有的神情。
风煊倒罢了,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生死关口走过好几遭,谢陟厘生得纤细柔弱,仿佛一指头就能戳倒的样子,竟然也能如此镇定,倒是让古纳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还以为央人的女子只会哭哭啼啼。
但刮目归刮目,该纠正的还是得纠正,古纳正色道:“世上的一切都是天神护持,怎么能说没有天神?地底竟然还有漠狼,这分明就是神迹!”
“那大王是要留下来侍奉天神的化身吗?”风煊淡淡问,“还要不要联手了?”
古纳一顿。
“唔……”萨珠发出一声申吟,醒来了。
古纳即刻过去照料她。
古纳在北疆人心中虽不如库瀚那般凶名满天下,却也是可以拿来止小儿夜啼的恶煞,但此时照料起萨珠来,却是动作细致,神情温和,十足十是位好兄长。
“看什么?”风煊忽然问。
他的声音如常,神情也很是平静,但谢陟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感觉出他好像不大高兴,老实答道:“我本来觉得古纳挺吓人的。”
“他现在也很吓人。”风煊淡淡道,“你胆子还是小一些比较好。”
“我是在想,他们敬神,想来不敢在神庙乱来,但若是为了救萨珠,他也许能真正和我们合作……”
原来是想这个么。风煊眼中那点紧绷消散了,道:“放心,比起神,他更敬自己的命。”
那边兄妹俩似是起了争执,萨珠一面疼得不行,一面还瞪着风煊这边,咬牙切齿。
谢陟厘悄悄问道:“她是索文措什么人?”
风煊道:“未婚妻。”
谢陟厘:“难怪她要跟你拼命。”
风煊低头看着她,眼睫低垂,眸子深深:“阿厘,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吗?”
谢陟厘觉得自己的脑子当真是有坏掉了,风煊平素强大到坚不可摧,这会儿她居然觉得他的眼中似有一丝乞怜的味道,好像……摇着尾巴讨骨头的雄壮。
她连忙把这大逆不道的想象从脑子里抹去,认真地想了想,道:“不会。”
风煊:“……”
罢了,以她的能耐,她真要报仇,他非得死不瞑目不可。到底是他的阿厘,向来实诚,没有拿些虚话来骗人,这便很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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