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我以苍神的名义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着。师父,再见了。”
贺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顺便提起了晕倒在一边的韩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阵青烟飘过,三人不见了踪影。
未免引起骚动,贺思慕把段胥和韩令秋放在了离云州归鹤军营有些距离的偏僻郊野上。双脚踏上云州的土地时,段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梦境,如今四下安静,万籁俱寂,好像从梦境里醒过来似的。
他转向贺思慕,说道:“你来的时机真是刚刚好。”
“遇到麻烦怎么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事情。”段胥往远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军营走去。
贺思慕抱着胳膊走在他身边,道:“你很怕那个人么,你的师父?”
“能看出来?”
“我刚刚到的时候,你整个人在发抖。”她一个旋身站在他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来了之后你就不怕了,怎么着,小将军你也会狐假虎威了?”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头看向贺思慕,然后像伸出手去抱住贺思慕,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扣在怀里,卖首于她颈间,闻着她发间与他完全相同的香气。
贺思慕于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曾经为了讨他的欢心而活着,我以为我没有办法面对他。在你来之前,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噩梦里。但是你来了,梦就醒了。”他低低地笑起来,他说:“虽然天知晓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轻松地跟你提起过,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尔浮现出的疯狂和嗜血还在提示着他,他并不是个普通人,或许他是披着人皮的兵器和野兽。
“刚刚我却觉得我好像可以放下了,或许经年伪装之后,我都没有发现,我已经是个人了。”
这些年他褪去了几分锐利,虽然好像也是在走独木桥,但是好像步履平稳了一些。或许是拥有了自己的东西,头一次觉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会这样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云淡风轻又认真地抚平他的痛苦。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笑着把段胥的头抬起来,抚摸着他的脸说道:“段狐狸,你真勇敢。”
“是么?”
“嗯,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这样,坦然地面对往事,好好地做个了结。”她偏过头,道:“或许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劳。”
“不,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勇气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在我遇见过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来,他放开贺思慕,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朝军营走去。待到离近军营时,他把一直被贺思慕施法拖着的韩令秋架起来,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卫兵远远认出了段胥,军营处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营门打开,沉英带人骑马赶来接段胥。他到了离段胥不远的地方便翻身下马,跑过去帮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韩令秋,急切地说道:“我从踏白回来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潜入敌营了,三哥你怎么能又这样呢?你的身体早……”
话说到这里他才看清段胥身边的贺思慕,赶紧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对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说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了,你要多爱惜啊!”
贺思慕没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只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见她,她摆摆手示意去营内等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中。
沉英观察了一阵,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帮段胥把韩令秋放在马背上,一边说:“三哥,你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知道了知道了,看把你吓的。”段胥居然还笑了起来。
沉英控诉道:“三哥你还笑!”
段胥仍然笑眯眯地摸了摸沉英的后脑勺。
第81章 瞑试
史彪和丁进出其不意,按照段胥的布置快速切断了起义军和丹支军队的联系。同时在紫微的帮助下,唐德全投靠丹支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唐德全的部下十之七八都转投了段胥麾下。唐德全还没来得及出卖他们就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仓皇地跑去了丹支的地盘寻求庇护。
这下景州全境的三分之二就落到了段胥手里,他以归鹤军和孟晚的肃英军为前锋继续攻打景州剩下的几座城池。史彪曾经占山为王,对于山地的埋伏和攻击最为熟练,战法又非常无赖,最擅长以少胜多声东击西,在战场上大放异彩。丹支最引以为傲的的骑兵乃是护具齐全的重骑兵,在山地不好施展,于是被史彪弄得疲于奔命。
孟晚带的肃英军就沉稳许多,史彪善于攻城却不善于防守,一座城能在他手上来来回回数易其主。于是他们便配合着,突破由史彪来,稳固占据由肃英军来,半个月的时间一点点把景州吃了下去。
在这时段胥适时地给齐州的起义军首领赵兴写了一封信。赵兴掌握齐州有一段时间了,大梁这边交涉的使臣也去了一波又一波,眼见着蔚州的钱将军都归了大梁,赵兴却还含糊其辞。
说实话,大梁给钱成义的封赏十分丰厚,赵兴也绝不会少得。他明知如此还是态度暧昧,对于景州的起义作壁上观,怕是想要浑水摸鱼自己做一方霸主。
段胥这封信语气很客气,但是话里的内容却实在,叛归丹支的唐德全被汉人义士砍了脑袋弃尸大街,赵兴要是投丹支估计也是这么个下场。他段胥之后要打幽州,就需要齐州这块地方与景州一起合围突破,要是赵兴不肯归顺,那他怎么打下景州的,就怎么打齐州。到时候赵兴可就不是功臣,而是逆贼了。
这封信到了没多久,赵兴便派来使者说愿意接受大梁的封赏,将齐州献出。
“赵兴此人狡猾,他答应了要归顺但是此中大约还有波折,且往后看着。之后我们要打幽州,齐州是军队后方必须安稳。夏庆生为人谨慎认真,先让他去齐州会会赵兴,整顿他的兵马,我随后就去。”段胥放下赵兴的信,吩咐沉英道。
沉英点点头。
“紫微在齐州有可用之人么?”
“洛姐姐说,赵兴身边的参军张遣是紫微的人,她此前留意观察过,此人可信。”
“好。让夏庆生到齐州后和张遣联络,若是庆生也认为张遣可用,便将赵兴的旧部精锐交到张遣手里。赵兴赴南都受封前,紫微要盯紧了他。”
沉英道:“是。”
段胥松了一口气,突然调转话题道:“你韩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这还是段胥这半个多月来第一次提到韩令秋。他一回来就把韩令秋丢进了监狱里关着,期间也没怎么问过,对外就找了个韩令秋冲撞主帅故而受罚的说辞。
沉英之前四个月受了韩令秋很多关照,眼见着韩令秋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阴沉沉的一言不发。韩令秋和段胥之前的气氛也非常奇怪,心里早就犯嘀咕,此刻听到段胥提起韩令秋不由得一个激灵,心说三哥终于提起这茬了,急不可耐道:“还是老样子……整天不说话,我跟他聊天他也不回应我。三哥,韩大哥到底是怎么了?”
段胥长叹一声,笑道:“你叫他大哥,叫我三哥,我这辈分被你凭空喊小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伸懒腰,道:“走,我们去看看他,既然他自己想不清楚我就帮他想清楚。”
沉英纳闷地跟着段胥一路到了监狱,段胥背着手闲庭信步走到栏杆前,转过身看着角落那个头发散乱,神情阴郁的人。半个月过去韩令秋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心上的伤显然仍未痊愈。他和之前那个认真、诚恳又简单的韩令秋判若两人,仿佛有别人的灵魂被塞进了这个身体里。
不过他的遭遇也差不多是这样。
天知晓为苍神奋战的少年不能接受大梁的将军韩令秋。
保家卫国的韩令秋也不能接受天知晓满手鲜血滥杀无辜的少年。
他有两段截然相反,互相为敌的过往。如今那些他在天知晓受到的教育,曾经笃信的信念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不论过去如何他只是大梁的韩令秋,如今看来这只是美好而一厢情愿的幻想。
段胥打开门锁,门锁打开的声音在空阔的牢房里回响,他一边开锁一边唤道:“韩令秋。”
韩令秋的目光蓦然转向他,目光里含着警惕和恨意,他冷冷地说道:“别叫我这个名字。”
“怎么,这个名字又不是我给你起的,你现在还怪起我来了不成?”段胥走到韩令秋的面前,他俯下身去望着韩令秋,笑道:“你要记得,你还掐过我的脖子。在那样的场面下你对我动手,我可以视作背叛。”
韩令秋眸光动了动,继而冷笑一声说:“背叛?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
段胥直起身来,他摩挲着手里的钥匙低眸看着韩令秋片刻,继而说道:“你用这样的语气对你的主帅说话,看来是完全不想做韩令秋了啊。你已经决定回丹支了?”
韩令秋却咬着牙,一言不发了。
“令秋,要不要再和我来一场暝试?”段胥这样说道,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韩令秋惊诧的目光,他补充道:“暝试便是你死我活,如果你赢了,可以杀死我。”
午后的云州草场上,浅浅的湖泊上波光粼粼地映着明媚温暖的阳光,青色的草长得很高,能够淹没人的脚踝。此时无风,一切安好。
段胥和韩令秋两个人遥遥相对站在阳光下湖泊边,两个人皆着黑衣,段胥戴着黑银交错的抹额,便如他行走鬼界时那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军统帅,仿佛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韩令秋远远地看着段胥,仿佛隔着了九年的岁月,看见了天知晓里那个优秀得让人仰望的对手。段胥比那时候更高大,骨骼生得更有棱角,除此之外和天知晓里那个他没有太多区别。在天知晓的时候段胥就是这样成日里笑眼弯弯,好像没有任何烦恼。
韩令秋恍惚地想他羡慕过段胥么?好像有过的,或许是因为段胥的天赋、师父的偏爱、或者是因为段胥的快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他们没有名字,没有朋友,段胥对他来说也只是个符号。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符号,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被一一标注整齐。简单、精确、统一、根深蒂固。
他此时非常混乱,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时常觉得他要疯了。无论是做韩令秋还是做天知晓的弟子,对他来说都像是背叛,他找不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段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懂这个人,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遥远的段胥在阳光里微微一笑,他捧着黑布将眼睛遮好,然后对他说道:“韩将军,要专心啊。”
韩令秋一边将黑布蒙上眼睛,一边想段胥要用天知晓的暝试和他比试,一边又一直喊他韩将军,这太矛盾了。或许在这里再一次输给段胥,被段胥杀死是他最好的结局。
蒙上眼睛之后黑暗的世界里,其他的所有感官都敏锐了起来。韩令秋听见沉英喊道开始,前方便传来轻微而迅速的脚步声,在他迟疑的瞬间剑风便至,他立刻闪身躲避,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段胥是认真的。
他被带进了段胥的节奏里,段胥的速度太快导致他只能步步退避防守,这么多年里已经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在刀剑碰撞声中,深埋在骨髓里的记忆渐渐复苏,他仿佛回到了和段胥搏杀的那些日子里,那些不断逼迫自己突破极限,成日沉溺于厮杀的记忆在黑暗的世界里鲜活起来。
那七年里,好像每一天他都在杀人。
他觉得畅快,人在他眼里不是人,而像是某种牲畜。他享受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他享受哀求与哭叫,他享受鲜血横飞,支离破碎。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乐。
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就在于此。
对于少年的他来说,杀戮是这个世上最美好之事。
但是这些鲜活的记忆让韩令秋觉得恐惧。
不仅是恐惧,他还觉得恶心,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脚,砍掉那沾满鲜血的肮脏的手脚。他想跑回过去把那个因杀戮而喜不自禁的人摁在地上,他想封住那个人的嘴,想要敲碎那个人的脑袋。
他想要求救。
谁来救救这个人,谁来救救他。
在他杀第一个人之前,如果有谁能阻止他就好了,就算是真的砍断他的手也好,那样他都会感激涕零。
他绝望地想要抓住谁去拯救那个恶鬼一般的自己,然而为时晚矣。
不仅如此脑海之中还有声音在嘲笑他,对他说世界本当如此,那时候你不是很开心么?你现在在绝望些什么?你只要选择回到过去那条路上,那你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走下去。
你是苍神荣耀的战士,你所杀之人,只是必要的牺牲。放下你扼着自己喉咙的手,不要挣扎了,回到过去罢。
“你怎么不杀我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刺入韩令秋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他愣了愣,意识到刚刚在他极度绝望而疯狂的情况下,他几乎全凭本能不要命地在攻击段胥。
然后他好像赢了,他怎么会赢的?
韩令秋把自己眼上的黑布扯下来,段胥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从指间流出来,而韩令秋的剑正指着段胥的咽喉。段胥吐了一口血,擦着自己的嘴好整以暇道:“你不仅没有荒废,还进步不小啊。令秋,你怎么不杀我呢?”
在黑暗中韩令秋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明明只觉得过去须臾,此刻却已经夕阳西下,天地一片耀眼的通红。他们身边的湖泊映着赤红的晚霞与落日,仿佛是一潭沸腾的岩浆。
段胥抬头坦然地望着韩令秋,韩令秋从那眼神里看到一点悲悯。
他蓦然想起来九年之前夕阳西下的擂台上,他在与段胥开始瞑试之前,段胥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他依稀记得,在之后模糊的混沌里,有人一直背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很长的路。那个人对他说——去南方罢,去大梁,不要回来了。
韩令秋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低吼一声,扔掉了剑拎起段胥的衣襟,他满眼血红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别告诉我是什么劳什子的恻隐之心,我们连三岁的孩子都杀过!你和我之间半点交情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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