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娥知道她饭做得好,就没抢,正打算烧火呢,二丫站起来了。
二丫拍了拍手上的面,坐在锅前头的烧火板凳上,从柴火堆里抓了一把稍微细一点的麦秸秆,对半放在两个锅的锅底,当引火,然后拿着火柴点火。
奶家里的火柴不知道咋回事,二丫拿着火柴头往火柴盒上擦了好几下,一下都没擦着,
使劲一擦,火柴断了。
她又拿了一根。
“二丫别擦了,让你爷来,这火柴不好使,别费劲了。”奶说完,对着院子喊:“他爷,过来点火。”
爷和二大爷在院子里说话,听到话,站起来:“哎,来了!”
年轻的时候,奶喊爷喊‘他爹’,后来上了年纪,有了孙辈,奶就改口,喊‘他爷’。
爷不能听见这个称呼,听到就火气不顺,奶只好再改口,喊‘老头子’。
这几天,嘿!爷又变了,不乐意听‘老头子’了,奶试探着喊‘他爷’,爷乐意了,心情好了!
可把奶给气的,这个糟老头子,事太多了,事多还罢了,自己非不说,非让她猜。
爷可不知道奶心里正说他呢,他走到锅前头,接过二丫手里的火柴盒,说道:“丫头……”后面刚发一个P的音,爷马上改口道:“小孩子哪会用这个,下回早点喊我。”
然后接着抱怨道:“你奶这个笨人,饭做得不好吃,人还笨,把火柴盒浇透了,晒干了没原来好使。”
二丫敢打包票,爷刚才想说的一定是丫头片子,爷骂她们骂了这么多年,肯定骂习惯了,嘴一秃噜差点又骂。
第一次被骂到一半停了,爷还好声好气的给她解释,二丫有点不习惯。
爷跟几个孩子不亲近,她习不习惯的爷也看不出来。
他弯着腰擦火,瘦瘦的手背上长者老年斑,肉皮松耷耷的,皮下没有多少肉,显得青筋很粗,爆出来,爷的指甲特别厚,指甲缝还特别黑,三个手指头撮在一块捏了火柴,很有经验的样子,结果爷也没打着火。
但是爷比二丫强点,火没打着,手里的火柴杆一直没断。
“嘿!奇了怪了,咋打不着了?肯定是屋里太暗。”爷点不着火怨屋暗,“走,二丫,拿着引火,咱去门口点。”
爷说罢,蹲在了门口,后背衣裳上有两个大补丁。
二丫从锅底把麦秸秆掏出来,蹲在爷旁边,悬着麦秸秆等着爷擦火。
其实火柴盒很便宜,一毛钱两盒,满满一盒能烧好多天,可是爷舍不得买,爷把所有钱给她们上学了。
二丫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爷的脸,以前她不敢看,也不想看。
现在认真看,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爷和爸长的好像,跟大爷和二大爷长的都好像。
也许等爸老了,就是爷现在这个样子吧。
如果爸老了,头发白了,腿脚不好了,腰也驼了,二丫无路如何也舍不得爸用很难打着火的火柴盒生火做饭。
她给爸买好的火柴盒,想烧多少烧多少,给爸买打火机,想用哪个用哪个,给爸买肉吃,买新衣服穿,不让爸穿打补丁的衣服。
可是爷呢,现在爷老了,爸咋想?是不是像自己舍不得爸吃苦一样,爸也舍不得爷吃苦?
爸养她们七个,帮不了爷多少,还要爷省吃俭用补贴自己家,爸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着了,着了。”爷的声音很兴奋,把柴火杆举到二丫手里的麦秸秆下面。
二丫斜着手里的麦秸秆,尖子对着火,一下子引燃了,火苗窜起来的一瞬间,爷咧着嘴巴笑了,嘿嘿出声,像个小孩子一样。
二丫赶紧把火放到锅底,等烧起来了,往里面填柴火。
她听人说过,老小孩老小孩,当老人像个小孩一样的时候,这个老人就真的老了。
爷老了。
爷也终于像个好爷了。
她们这些曾经被爷瞧不上的丫头片子长大了。
春红姐和春雨姐嫁人了,一年回不来几回,年节的时候给爷奶送了东西,说两句话就走。
曼曼是城里人,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回来也不往爷跟前凑。
只有她们七个在爷眼跟前。
爷开始稀罕七丫,开始稀罕丫头片子了,爷开始看她们脸色,不敢随意骂她们了。
爷走远了会喘,喘久了会咳,爷种不了地,吃的面是她们家和大爷种的,爷没有收入,也没有存下钱,以后过的每一天都靠儿子和孙女,儿子孙女对他好,他就过得好。
大爷大娘会老,二大爷二大娘,还有爸妈,都会老,春红和春雨姐还有曼曼离得远,爷最终靠的还是她们姐妹七个。
爷过得好不好全看她们的心意,如果她们心意不好,或者只做面子情,心里不亲近他,那么爷最后就会像他说的,他能指望谁,他谁都指望不了,他会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头,可怜的老去,可怜的死掉。
这不是二丫想看到的。
二丫终于彻底不恨他了。
那些辱骂的话,还有冰天雪地下跪的日子,全部都不在意了。
就像毛毛爸磁带里放的评书一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等她们姐妹长大了,不管是留在家里不嫁人,还是像春红姐一样嫁人有了孩子。
也许爸妈会做一些他们认为对的,但是会让小一辈孩子不高兴的事,小一辈小孩子多了,也许会觉得爸妈偏心,那肯定偏心,偏心七丫呀,不光爸妈偏心七丫,她们六姐妹也偏心七丫,七丫这么乖,这么好,七丫差点没了,好容易活下来,七丫就该被偏心。
那时候,她和妹妹们就会对孩子们说,你们要对姥爷姥姥好,要对小姨好,就像爸现在对她说的一样,不能不孝顺。
别人家不好的父母不被孝顺活该,但是她们的爸妈是最好的爸妈,不光要她们七姐妹孝顺,还要下一辈的孝顺。
二丫烧着火,水开了。
大丫端着帘盖,开始下饺子。
奶打发四丫去玩,“剩下没多少,交给大人包。”
四丫过来帮忙烧火。
二丫把位置让给她,打算回家看看五丫和六丫接到三丫和七丫没有,出了院子,二大爷没在,爷正垫着脚勾丝瓜,晃晃悠悠的够不着。
爷弯腰搬板凳,打算踩上去。
二丫走过去,接了爷手里的杆子,说:“我来吧。”
她站在板凳上,拿着长钩子勾丝瓜,爷在下头喊:“左边有一个,上面点还有一个。”
二丫把丝瓜勾下来,递给爷。
爷放在地上,一个一个堆在一起,絮叨道:“丝瓜要长老了,老了不好吃,赶紧摘下来,你家拿点,你大爷拿点,给你二大爷多拿点,你二大爷在城里花钱地方多,给他剩点买菜钱。”
二丫勾着丝瓜,安静的听着,前所未有的平和,她想,这是不是就像葛老师说的,她能做一个华丽又坚强的人,做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第30章 心疼(捉虫)
因为郭青云的关系, 现在卖鱼的生意很好,郭建设和张秋果早早的卖完了鱼,两口子把三丫和七丫送回家, 准备收拾东西去捕鱼。
五丫说:“今天二大爷和二大娘来了, 给咱家送了好多书和本子,还有笔。”
六丫说:“奶今天包饺子, 爸妈你们吃了再去撒鱼吧。”
“不了, 你们姐几个去吃,我跟你妈随便垫点就行。”俩人打算吃点干馍喝点水就走。
郭青云还是想让他们吃的好一点,便劝道:“二大爷和二大娘来了, 你们不去打个招呼啊?”
这么一说也是!郭建设重新把鱼网锁在棚屋里,怕家里被偷, 也怕姑娘大了没有门锁不安全, 郭建设给两个棚屋加了门锁。
到了爷家里, 本来打算说两句话就走,正好锅里的饺子下好了。
奶先盛了两碗:“赶紧的, 你俩先吃,吃了再去网鱼。”
郭建设和张秋果端着碗蹲在灶屋门口吃,郭建川和李娥也没进屋,大丫给他们搬了凳子。
那干脆都在外面吃算了,爷把小桌子搬出来,让几个丫头坐,他端着碗蹲在柿子树旁边, 笑眯眯的看着七丫吃饭。
奶不停的说:“吃完还加, 锅里多着呢。”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饺子又特别好吃,第一次吃团圆饭吃的这么高兴。
爷奶心里热乎乎的, 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俩人都后悔了,以前不应该对丫头们不好。
郭建设和张秋果吃了饭,打了招呼干活去了。
大娘没让李娥收拾,她来刷洗灶屋里的锅碗,大丫和二丫给她帮忙。
等大娘从屋里出来,李娥跟她说了几句话,跟郭建川也要走了。
“再坐坐!”大爷挽留。
郭建川说:“不了,曼曼还在家里写作业,我们早点回。”
奶从屋里出来,拎着李娥拎来的筐,里面放了二十个鸡蛋,还有一布兜的蒸饺,她把筐递过去,跟二儿媳妇说:“下次回来带着曼曼啊,我给她包饺子吃,这里面放的鸡蛋跟饺子,给曼曼吃,你们城里不能养鸡,也没地种菜,啥都得花钱买,以后娘给你们攒鸡蛋。”
爷拎着化肥袋子过来,里面装了半袋子的吊瓜和丝瓜,给郭建川系在自行车后座的侧面,“给你们吃。”
又跟李娥说:“带的多,给亲家两口子也送点。”
这不是爷奶第一次给郭建川拿东西,但这是第一次单独给郭曼曼拿东西。
李娥心里五味杂陈,跟婆家人打了招呼,坐上郭建川的自行车后座,回家了。
公路上的自行车并不多,郭建川骑得比较快,李娥一手搂着框,一手抓着后杠的铁圈。呼呼的风过,吹散了她的头发,碎发盖住了眼睛,她抬起抓后杠的手,把碎发一把夹到耳后,刚夹好又被大风带起来。李娥扭着头,迎着风,让掉下来的头发往后吹。
吹着吹着,她突然跟郭建山说:“下个月该收小麦了吧?到时候咱早点回来帮忙。”
郭建川重重地应了一声:“哎!”
二十个鸡蛋不重,可她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李娥望着郭建川的后背,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积攒多的郁气,都被一吐而光。
郭曼曼在姥爷和姥姥家写作业,姥姥坐在她旁边,拿着蒲扇给她扇风,给她赶蚊子。
舅妈从厨房出来,给她端了一杯橘子味的饮料水,“曼曼,写作业累了,喝了再写,舅妈刚给你冲的,橘子味,你最喜欢喝了。”
“谢谢舅妈。”
郭曼曼放下笔,端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突然听到舅妈问:“曼曼,你爸你妈又回郭庄了?你爸是不是又借钱给老家了,借给你叔还是借给你大爷?”
郭曼曼顿时觉得橘子水不甜了,她放下杯子,说了句:“不知道。”拿着笔,继续写作业。
姥姥在身后气呼呼的扇扇子,带起来的风呼呼呼的,比刚才大了很多。
舅妈不知道看见姥姥生气了,还是压根没看见,把杯子往郭曼曼那边推一推,接着说:“咋不知道呢?曼曼你长点心吧,你们家的钱本来都该是你的,现在被你爸借回老家,她们还不上以后你可咋整啊?”
“啥咋整?啥咋整?”姥姥一把把扇子拍到桌子上,“我们都不知道,你咋知道了?”
舅妈在储蓄社上班,李娥特意挑了一个舅妈没排班的日子去取钱,结果还是没躲掉,给舅妈一个要好的同事看见了,她跟舅妈说的。
舅妈一猜就知道,这么偷偷摸摸的,肯定是借钱给郭庄。
姥姥听舅妈讲完这些,那还得了!
要气死了!
李娥就是不长脑子,郭建川也是,太欺负人了!
姥姥不跟小孩发脾气,最可怜的就是她家曼曼了,她说:“曼曼你写作业。”
然后气呼呼的跑到屋里,跟郭曼曼姥爷抱怨:“你看吧,你看吧,当初我就说买猪看圈,我说不能同意,你非说郭建川能干,他能干是能干,他身后那个窟窿也大,挣多少钱都贴了进去,这就是个无底洞,李娥和曼曼以后可咋整?”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来,郭曼曼有些写不进去作业。
舅妈拿着蒲扇,接着给郭曼曼扇扇子,“曼曼你好好写,舅妈给你扇,你弟不知道野哪去了,他要是跟你一样勤奋就好了!”
郭曼曼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舅妈,舅妈给她吓了一跳,“干什么啊?曼曼!”
“舅妈,以后我妈去取钱,你能不能不往家说了?啥时候取钱你都说,那以后我家不敢在你那储蓄存钱了。”
“嘿,你这小孩!我给你扇扇子还扇错了?你还教育我了呢!”
“不敢,你是我舅妈,我哪敢教育你,你能高抬贵手少教育点我爸和我妈,我就阿弥陀佛了。”
郭曼曼把书包拿过来,装好纸和笔,往身上一背:“舅妈您忙,我回家去了。”又对着屋里喊,“姥爷姥姥,我回家了。”
姥姥从屋里冲出来:“咋了?咋回家了啊?你作业还没写完呢,写完了吃了饭再走,姥姥今天晚上给你包饺子吃。”
“不吃了,我先回了。”郭曼曼抬脚走了。
姥姥一头雾水,问舅妈:“咋回事?咋突然走了了?”
舅妈撇撇嘴:“生气了呗。”
“到底咋回事啊?”姥姥不高兴的看着舅妈,“是不是你惹她不高兴?”
舅妈就差翻白眼了:“我哪敢惹她不高兴,她刚才说我我都不敢不高兴,曼曼真是长大了,脾气也长大了,她说我啥事都往家说,我说了她不高兴,那我要是不说,回头您知道了,又该说我瞒着,也该不高兴了。”
姥姥不吭声了,舅妈这是说给她听呢。
她不敢说舅妈了,不然下回她别真不说了,好半天嘀咕一句,“合着这是不高兴我们说她爸了。”
姥爷冷哼一声:“就你俩能说人家爹妈,还不兴人家不高兴了?”
姥姥和舅妈集体失声。
郭曼曼回到家,打开大衣柜,搬着凳子踩上去,找到里面的存折,翻开一看,里面只有二百块钱,果然是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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