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气,居云岫压下怒火,抽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锦帕,然而掌下血流如注,伤口又在他后肩,哪里是一方锦帕就能包扎起来的?
居云岫道:“衣服脱掉。”
战长林眼眸微动。
居云岫仰脸道:“叫你脱掉!”
战长林被她凶得愣了愣,回神后,不禁又笑,心里荡漾开一分快意。
“脱一件,还是脱光?”战长林一边动,一边问,这回很明显是故意的了。
居云岫剜他一眼。
战长林笑着,见好既收,解开衣带。
春季的僧袍就两层,一件白色里衣,一件灰色外袍。战长林单手脱下,精壮的上身袒露出来,肤色冷白,肌理分明,肋骨处印着条半旧的疤。
那是当年从雪岭带回来的伤疤。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居云岫闪开目光,却又看到他腰侧比较隐蔽的两处疤痕。
以前,那个地方是没有伤的。
居云岫走了走神,才道:“把外袍撕了。”
战长林这会儿难得的安分,乖乖地咬住外袍一角,撕成数条,以备包扎时用。
居云岫按着他不住涌血的伤口,先把叠好的锦帕压上来,再拿布条一圈圈缠紧。
暗坑里空间狭窄,弥漫着雨后的湿气和血腥气,两人靠得近,鼻端除湿气、血腥气外,还有彼此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战长林凝视着居云岫的脸,忽然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居云岫冷漠道:“不能。”
战长林自嘲笑笑,道:“那,你能问我一个问题吗?”
这话问得古怪,可笑,恍惚又有点悲哀,居云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想问的。”
战长林道:“你就不想知道……”
居云岫不等他说完,道:“不想。”
战长林眼神黯下来。
居云岫包扎完伤口,退开半步,战长林看着她凝霜似的脸,抿住了唇。
手掌上全是黏湿的血,居云岫想擦又有点不敢擦,正局促,战长林把剩下的半件干净僧袍放到她手上。
僧袍是棉的,抓在手里很软,还有点余温,居云岫收紧手,低下头,擦得很慢。
战长林没有看她,穿上里衣,等她擦净手后,道:“该走了。”
居云岫也不想再在这阴湿逼仄的暗坑里待下去,然而抬头看,坑底离地面将近一丈深,坑口还覆盖着不少枯枝,战长林又受了伤,带着她出去,只怕是难。
“抱着我。”战长林道。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并不看她,自从刚刚的话题不欢而散后,他就不再看她了。
居云岫垂下眼,想了想后,手抄入他腰后。
战长林:“抱紧点。”
居云岫:“……”
指腹底下是他劲窄的腰,不用细摸,也可感觉到那微绷着的、匀称紧致的肌肉,居云岫暗暗吸了口气,摒开杂思,收拢双臂。
战长林在她背后一按。
居云岫撞上他胸膛,脸紧贴他胸口,“咚”一声,那心脏如撞着她耳膜。
“走了。”
话声甫毕,身体蓦地腾空,居云岫闭紧眼睛,只听得“唰唰”两声,枝叶震动,下一刻,双脚便踩在了地面上。
战长林松开手。
居云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一愣后,心头涌起些不忿。
这做派,倒像是他被占便宜了似的。
战长林按了按微微裂开的伤口,回头看时,居云岫已走在林间。
这是前日王府跟贼匪激战的树林,不少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附近,给大雨一浇,又肿又臭,居云岫穿着一袭嫁衣走过去,画面实在诡异。
战长林蹙眉,便欲上前拉她,耳根倏地一动,眼底迸出戾气。
居云岫走在前边,突然给战长林从后扣住手腕,拉至身后,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周的叛军一拥而出,乌泱泱的一大片,围得树林水泄不通。
居云岫一震。
“好家伙,果然藏在这儿。”
“到底还是大哥英明,不然,今日被这臭和尚摆一道,咱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叛军们虽然一脸惫容,眼神里却都焕发着光芒,江蕤从人群里走出来,手按着刀柄,盯着战长林道:“交出长乐郡主,我可以不取你性命。”
战长林站在居云岫身前,反手握着她皓腕,沉眉观察四周情况。
围在林间的叛军目测在百人以上,有兵器、有马匹,而他除了肩后的一个窟窿、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居云岫外,别无所有。
突围出去的胜算已然可以忽略不计了,战长林主意一改,出声道:“好,可以。”
众叛军哪里想到他能这样爽快,包括江蕤在内,皆愣了一愣。
居云岫亦蹙紧蛾眉。
战长林握在她腕间的力道不变,向江蕤道:“交到你手上是吗?”
江蕤默了默,道:“是。”
战长林点头,拉着居云岫便往前走,后者不动。
战长林唇微动,回头时,大拇指偷偷在居云岫腕底按一下,道:“乖一点,不然要我命呢,你舍得吗?”
居云岫接收到暗示,目露愠色,更不肯动。
战长林不再“依”她,硬拽着她往前走。
居云岫全程板着脸,“百般不愿”。
江蕤戒心稍减,但依然提防着战长林所有的动作,他那件灰色僧袍不见了,肩后渗着些血迹,是受伤的迹象,他的确没有了再跟他们正面交锋的资本,但直觉告诉江蕤,这个人很不简单,不能不防。
战长林目光坦然,迎着江蕤冷峻的注视,把居云岫“拽”到他跟前。
“呐。”他举起居云岫手腕,一副要亲手把人交到他手上的模样。
江蕤一只手按着刀,一只手去抓人,目光不移战长林。
便在这时,居云岫突然拔下头上金钗,朝自己的脖颈刺去。
江蕤被这举动引得瞬间侧目。
“铮”一声,刀锋出鞘,江蕤脖颈一凉,回神时,整个人已被战长林持刀架住。
“大哥——”
众叛军哗然色变。
江蕤伸手往腰侧摸去,然而刀鞘口空空如也——他前一刻还紧按在掌下的刀,如今已被战长林握在手里,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如此之快,迅雷一般!
江蕤心胆骤寒,愤然看向破坏他注意力的居云岫。
居云岫放下攥着金钗的手,厉色道:“所有人,后退。”
这一招反客为主实在来得太突然,众叛军又惊又怒,又恨又慌,他们皆是钦佩江蕤为人,把性命托付于他、立誓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自然不会对他弃之不顾,面面相觑后,只能沉着脸收起兵器,退开一步。
居云岫道:“再退!”
众人咬牙,有人愤恨地拔出刀剑,想要偷袭。
战长林垂眸翻动刀锋,道:“这刀磨得挺快,砍个头,应该也不费多少力吧。”
后方拔剑之人一震,同伴按住他的手,向他摇头示意,拉着他继续后退。
战长林指尖疾点,把江蕤内力封住,道:“借一步聊聊吧。”
正午,浓烈的日头曝晒在林间,昨夜的雨痕彻底干了。
百余名叛军被迫退守于三十丈外,隔着蓊蓊草木,视野很不开阔,埋伏在树下的弓弩手拉着弓弦,箭镞来回移动,迟迟不敢射出。
居云岫伤不得,战长林躲在江蕤身后,藏了个严严实实,弓弩手在城外大战后一夜没眠,体力本就濒临透支,眼下拉着弓瞄了半晌,眼花不算,手臂也快僵了。
“他奶奶的!”弓弩手力气一泄,瘫倒在地。
同伴道:“算了,大哥聪明,定能想到脱身之法。”
弓弩手不甘心地叹一声,道:“我本想着等他绑了大哥上马,就从后头给他来一箭,谁知这臭和尚竟然来这一出!”
用刀挟持江蕤后,战长林没走,而是把人带至了角落,交头接耳的,也不知是在说什么。
一人道:“估计就是提防着你,所以想诓大哥主动撤兵。”
另一人紧盯着前方,皱眉道:“可那臭和尚到底在跟大哥说什么,还得避开长乐郡主?”
微风拂过树林,几片树叶飘落,战长林背靠着一棵老树而坐,刀依然架在江蕤脖前。居云岫站在离两人十丈开外的地方,听不到两人的对话,甚至连战长林的脸也瞧不到全貌,只看到江蕤紧蹙眉头,脸色几度变化。
“为何造反?”
这是战长林的第一个问题。
江蕤似没想到他开口要聊的竟会是这个,道:“朝廷横征暴敛,官府草菅人命,不反,难道坐以待毙吗?”
战长林淡淡一哂,道:“武安侯都拱到长安城外了,朝廷总不能坐视不理,打起仗来,收税征兵,不是很正常的事?”
江蕤冷哼,也懒得再跟他辩解,低叱:“大齐便是因为有太多你这样的奴才,才会变成今日这腌臜模样!”
战长林不恼,反笑道:“脾气倒挺大,可就你这百来个残兵败将,就算绑了长乐郡主,也翻不了身啊。”
江蕤皱眉,战长林接着道:“长乐郡主是宗室贵女,又是赵霁即将过门的夫人,你绑她,便是把朝廷的注意力从长安转移到奉云。奉云四通八达,易攻难守,又是洛阳到长安的必经处,朝廷发兵过来,跟北伐并不冲突。区区县城,屯兵撑死一万,就算你入城后顺风顺水,成了这一城之主,麾下也不过有一万人马。届时朝廷举旗北上,数十万大军压过来,要你开关延敌,你可能招架得住?”
江蕤脸色一变。
他今日走投无路,急中生智,只想着怎么在居云岫这里杀出一条生路,倒还真没细想过事后会如何。
战长林道:“我看你嫉恶如仇,也算是一条好汉,应该不想再看着兄弟们白白送命。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奉云是不适合起事了,你要是真想造反,倒不如另外寻个地方。”
江蕤心念一转,憬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去长安?”
战长林看他不傻,微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
江蕤陷入沉默。
放眼而今兵荒马乱的大齐,能成气候的叛军的确就只武安侯这一支,江蕤也不是没想过要投奔于他麾下,可是奉云到长安路途迢迢,各州府、县城皆有官兵严查严守,他们赶过去,不是等同于自投罗网?
再者,就算他们侥幸逃脱了官府的缉查,赶到长安,武安侯这个坐拥数十万雄兵的叛军首领,又可能瞧得上他们这百来号残兵败将,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吗?
战长林看他半晌不语,故意道:“怎么,有顾虑?”
江蕤皱眉道:“这根本办不到。”
战长林知道他上钩了,悠悠一笑:“你办不到,我办得到啊。”
第15章 . 入城 “恳请郡主收容。”
山风穿林而过,漫天枯叶盘旋,战长林解开江蕤穴道,还了他那把锋利的佩刀。
居云岫眼神一变。
埋伏在外围的众叛军险些以为看错,确定江蕤被释后,才按住激动心情,冲将出来,却反被江蕤喝停:“站住!”
众人一愣。
江蕤收刀入鞘,神色复杂地看了远处的居云岫一眼,对属下道:“把我的战马牵来。”
战长林缓缓起身,等马来后,翻身而上,策马踱至居云岫跟前,向她伸手。
居云岫看向江蕤。
战长林道:“放心,谈妥了。”
居云岫半信半疑,看回战长林,握住他的大手。
眼看两人一马绝尘而去,众叛军大惊失色,一黄巾汉子从人群里跑出来,愤声道:“大哥,怎么就这样把郡主给放了?!”
古树茂密,不多时,战长林、居云岫的身影已彻底消失不见,江蕤收回目光,道:“我改主意了。”
众人越听越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手掌里的玉牌尚有余温在,江蕤摊开来看了一眼后,揣入襟里,走进人群,翻上一匹战马。
“整队,即刻下山。”
众人茫然地跟上,不解道:“大哥,这次又去哪儿?”
江蕤耳畔回响着战长林交代的话,望向北方的天空,毅然道:“长安!”
阳光明媚,雨后的湿气尽干,被洗刷后的青山野花烂漫,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居云岫思绪还停留在林间,向身后人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战长林专心打马,道:“念了会儿经。”
居云岫道:“什么经,是我听不得的?”
战长林一笑,心知瞒不过她,半真半假道:“我说长乐郡主毛病多,脾气怪,不好伺候,他听了怕得很,决定还是不绑了。”
居云岫恼火,胳膊肘朝他一顶。
战长林低嘶一声,本想抱怨,忽然又笑起来,眸底清亮。
居云岫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一愣后,赧然地绷起了脸。
刚刚那动作,太亲昵了,亲昵得像以前。
战长林笑完,一脸愉悦,道:“我告诉他奉云不是起事的地方,把他劝到长安去了。”
这是真话,只是隐去了一些重要的部分,居云岫不知在不在听,目光凝在山外的云天处,不再吭声了。
下午,二人抵达奉云城门,扶风等人正在城外等候。
居云岫看到他,心知王府众人已平安入城,松了口气。
及至城门外,扶风上前行礼,也一脸如释重负。
“卑职恭迎郡主。”
居云岫仍坐在马上,道:“大家情况如何?”
扶风道:“城中妇孺已各自回家,其余的人已在驿馆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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