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家伙捧着木匣,睁着一双水汪汪、黑溜溜的眼睛站在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仙童。
战长林心里豁然一亮。
恪儿因战长林突然睁开眼,怔忪了下,才开口道:“你在敲什么?”
声音软糯糯的。
战长林心里像给他轻轻咬了一下,深吸一气,才道:“木鱼。”
恪儿瞄去一眼,由衷道:“不怎么好听。”
战长林把手里的鱼锤拿给他,恪儿看看他,想到上回与他相处的情形,卸下防备,抽出一只手接住,然后走上前,在那块团鱼形的木头上轻轻一敲。
“笃……”
声音空灵,仿佛春暖日明里,碎冰在水底相撞的声音。
恪儿嘴角微扬,抬头道:“我敲要好听一些。”
战长林挑眉,伸手把木鱼按住,笑:“但它是我的。”
恪儿不以为意,用鱼锤敲敲自己怀里的木匣,道:“我可以跟你换的。”
说罢,他放下鱼锤,打开自己的宝贝木匣,战长林看过去,一眼就在众多玩具里看到了一只熟悉的木雕小狗。
心头蓦地一震,战长林盯着那只木雕狗,伸手想拿过来,被一只小手拦住。
“这个不可以……”恪儿脸色严肃,语气里带了一分焦急之意,用力把木雕狗护得死死的。
战长林身形微僵,低声道:“为何不可以?”
恪儿认真道:“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战长林心跳变快,他原本都以为这东西是不可能落到他这儿了,没想到……战长林心潮涌动,试探着道:“谁给你的?”
恪儿道:“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了。”
战长林眼神微黯。
恪儿把木雕狗护住后,从边角拿出一个八成新的陶埙来,道:“我拿这个跟你换。”
白底的陶埙上描着一树腊梅,这是居云岫以前爱吹的乐器。
战长林不由接了。
恪儿看他收下,便当他答应了,笑着又从木匣里找出一个还全新的陶响球,道:“再拿这个跟你换它,可以吗?”
说着,指了指战长林身边的小黑狗。
小黑狗这回很乖,见着恪儿,不吼不叫,因也听不懂恪儿要“买”它,便只是安静坐着,慢悠悠地摇着尾巴。
战长林啼笑皆非,道:“你娘会准你养吗?”
恪儿倒是还没细想过这一层,不过居云岫平日里虽然对他严格,但在玩具这一块倒是从来没有苛刻他过。
战长林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娘怕狗,你要想它,就来我这儿同它玩吧。”
恪儿恍然,想到居云岫竟然怕狗,立刻打消了把小黑狗换回去的心思,道:“那它叫什么名字?”
总是要有个名字,日后才方便唤的。
这却把战长林问住了,因这些时日并没有空闲去给狗起名字。
心念一转,他道:“你起一个。”
恪儿面露惊喜之色,想也不想便道:“小黑!”
战长林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儿子要取个多有文采的名字,看来真是自己亲生的。
恪儿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先是一怔,后是发现他那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神一时明亮起来。
战长林收了笑容,疑惑地看他。
恪儿咧嘴,指着自己的小虎牙:“我也有!”
战长林看着恪儿那颗跟他如出一辙的乳牙,心神震动。
恪儿展示完,抿嘴一笑,又道:“那……你叫什么呢?”
战长林目光柔和,道:“战长林。”
恪儿道:“我叫居闻雁,乳名恪儿。你知道是哪个‘恪’吗?”
战长林道:“‘恪守不渝’的‘恪’。”
恪儿见他答对,骄傲又腼腆地笑,便要关上木匣,战长林把先前那个陶埙放了回去。
恪儿以为他要反悔,慌张地抬头,战长林又把木鱼和鱼锤放进了他的木匣里。
“我把木鱼给你,你不用跟我换。”战长林看着他,请求道,“让我抱抱你吧。”
跨院外,一行人从后院方向匆匆走来,琦夜、姆妈忧心忡忡,垂着头缀在居云岫身后,及至石径尽头的垂花门前,忽听得一阵银铃也似的悦耳笑声。
二人眼睛一亮,这……是郎君的笑声!
琦夜大喜,便欲赶进去接人,却见居云岫身形一顿,驻足在了院门前。
众人展眼向院中望去。
春晖明媚,树影斑驳,庭院里,战长林把恪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追着小黑狗满院里跑,恪儿抱着他的光头,开怀大笑……
第21章 . 恳求 “岫岫……”
战长林抱着恪儿的小腿,跑完一圈后,蓦地停下脚步。恪儿一怔,抬头朝院门口一看,小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荡然无存。
居云岫袖手站在院门外,脸上树影覆压,愠气沉沉,恪儿想到自己欺骗琦夜偷跑过来的事,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忙拍拍战长林的脑门,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战长林放下他。
恪儿朝居云岫跑去,战长林把小黑狗牵回手里,站在台阶下。台阶上还放着恪儿的玩具匣,可那小家伙一脸惶惶,已顾不上了。
“阿娘……”
恪儿跑到居云岫身前,小心翼翼地唤道。
居云岫面沉如水,克制了一会儿,才问道:“没有人教过你,在王府以外的地方,不能私自乱跑吗?”
她声音并不大,也不凶,然而越是这样克制,越令恪儿感到恐慌。他一恐慌,泪意就盈了眼,鼻尖也酸起来,忍着道:“恪儿知错,恪儿下次……不会了。”
居云岫望着院内,道:“把你的东西收好。”
恪儿这才想起玩具匣的事,忙又跑回台阶前,他刚刚跟战长林在此玩耍,拿出来了不少玩具,战长林过来帮他收拾,才刚收一个,居云岫的声音从后传来:“自己收。”
语气明显变得冷厉。
恪儿没忍住,一瞬间泪盈于睫,也不敢再看战长林,闷着脑袋收完东西后,抱着木匣往院门口走,因太紧张,上台阶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琦夜忙要去扶一把,居云岫喝止道:“别管他。”
恪儿小手在台阶上撑了一下,掌心搓得有点痛,耳闻这一声“别管他”,心里瞬间崩溃,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埋头用袖子擦泪,擦完后,继续往前走。
战长林沉着眼站在后方,看到这里,把狗绳绑在树上,阔步走来。
居云岫掀眼。
战长林大步欺近,弯腰把恪儿抱起来,走出院门:“小家伙没乱跑,是我把他抱来的,有气,朝我撒就是了。”
战长林把恪儿抱回居云岫屋里,放他在内室的床榻上坐下,恪儿还花着脸,看他要走,急道:“战长林!”
战长林驻足,回头看他,恪儿突然想起上回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认认真真地擦干净眼泪,道:“阿娘不喜欢别人骗她的。”
战长林眸光一软,上前揉了揉他的头,道:“我不骗她,我不是刚把你抱来吗?”
恪儿懵懂,战长林道:“但你娘说的对,这里不是王府,你不能到处乱跑,跑丢了,她会伤心的。”
恪儿乖乖点头。
战长林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拉起他那只擦伤的小手,看过掌心擦痕后,道:“疼吗?”
恪儿本来想点头的,看到战长林英气十足的脸,便又摇了头,道:“不疼的。”
战长林眼露欣赏之色,给他吹了口气,然后合上他小手,起身走了。
居云岫一行正从外赶来,战长林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下。
“手破了点皮,没大碍,擦点药就好。”
战长林看着居云岫冷然的脸,淡声开口,琦夜、姆妈到底着急,听完后,看居云岫不出声反对,立刻赶进屋里给恪儿处理伤口。
居云岫站在原地,离战长林两丈远,中间隔着被夜雨打下来的一地残花。
“人是你抱走的?”她向他确认,眼眸清亮如雪,既锐又冷。战长林想,难怪恪儿会怕,其实岂止是恪儿怕,他犯错时,心里也最怕她这样看他……
眼眸一垂,战长林坦诚道:“有想过,但没那胆儿。”
居云岫脸色稍霁,眼底冷意却不融,战长林道:“小家伙喜欢小黑狗,想拿玩具来跟我换,我没换,跟他说想看时到我那儿去,你要不愿意他跟我有来往,我把狗送过来,你叫人关着就是。”
居云岫沉吟片刻,道:“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战长林挑眸,反应过来后,苦笑道:“总不能是要他认爹的话。”
居云岫沉默。
战长林笑完,心里更苦了,踩着地上残破的花瓣走过来,状似不经意道:“赵霁大概哪日能到?”
居云岫不用想也知道他为何问这个,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回道:“五日后。”
战长林点点头,心里估算了一下,道:“我大概后日就走。”
居云岫看向他,眼里闪过意外与狐疑。
战长林避开她的注视,道:“我走以后,就没人烦你了。你既决心嫁给赵霁,那我也只能祝二位新婚幸福。我知道自己烦人,无耻,不要脸,当年干的也都不是人干的事,你恨我厌我鄙视我,我都没话讲,就是想要我这条贱命,我也双手奉上。”
居云岫移开目光,凝着虚空不动。
战长林道:“此一别,应该不复相见,我欠你和恪儿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做牛做马,接着还你娘俩。恪儿不知道他在这世上还有个父亲,挺好,我没脸叫他认爹,能听他喊一声‘战长林’,足够了。小黑我留在你这儿,这名儿是恪儿取的,他喜欢,狗养熟了是最护主儿的,你也不必太害怕。还有明日的庙会,这地方虽然小,场面不比长安气派,但有些玩意儿还是挺新奇的,像挂虎,抖嗡,泥叫叫……他应该会很喜欢。我后日走,走前不求别的,只求最后再陪他一回,就当是……我正儿八经跟他道别了。”
春风穿庭而过,积水里,残花漂浮,战长林看向居云岫,目光里有恳求和期盼。居云岫起初听着,内心的确动容了,眼圈甚至在某一刻泛起泪来,然而听到最后,还是嗅到了对方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狡黠。
居云岫敛神,道:“你的意思是,明日要陪恪儿逛庙会?”
战长林垂眸,道:“当然,如果你也愿意……”
居云岫:“做梦。”
战长林:“……”
枯败落花飘零空中,战长林神色讪讪,掀眼看向居云岫那双冷峻清明的眼睛,心头也像给凉风刮了一遭。
他没想故意打感情牌,这招以退为进实在是出于无奈,而且刚刚讲的那一番话,除“新婚幸福”有赌气的嫌疑外,其余全部发自肺腑。
然而居云岫不信,她的眼神在谴责他。
战长林百口难辩,无奈又委屈地道:“岫岫……”
居云岫立刻闪开目光,举步要走,战长林堵住她,争取道:“就一日,逛完庙会,我当晚就滚蛋。”
居云岫踯躅,战长林两指一并,发誓道:“如再耍赖,不得好死。”
居云岫眼底掠过不悦,战长林笑了。
日照荧荧,奉云城西大街上摊铺鳞次,车水马龙,喧天锣鼓声浪潮一样,在耳边拍来打去,战长林戴着斗笠,从摊铺前取下一个百灵鸟模样的泥叫叫,吹了一声后,转身问旁边的小人儿:“好听吗?”
小人儿伸手道:“我来吹一下!”
战长林把泥叫叫递给他,抬头时,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居云岫今日头梳椎髻圆鬟,不施朱粉,上着阔袖杏衫,下着海波纹青裙,肩披一件素纱帔子,乃是寻常的妇人装扮,然而即便如此,周身气度依然尊贵典雅,尤其那一双妙目,眼波淌过来时,如一汪雪水似的。
战长林笑道:“来都来了,就别板着个脸了。”
说着,又从摊铺上拿来一个团鱼形的泥叫叫,送到她唇前:“吹一下。”
居云岫转脸避开,战长林笑容不改,拿回泥叫叫凑到唇间,对着她吹了一声清哨。
恪儿有样学样,也仰起头来对着居云岫吹了一声清哨。
“……”
居云岫板着脸转开头,对后面的璨月道:“取我帷帽来。”
璨月取了帷帽送来,居云岫戴上,脸藏进了白纱底下,道:“你回去吧,让扶风跟着便好。”
扶风今日也是寻常男子装束,跟居云岫并肩走在一起,可以伪装成一对夫妇携儿出行,不然搭着战长林这个野和尚,不伦不类的,太容易引人注目。
璨月颔首离开,恪儿吹完泥叫叫,目光又被下一间摊铺上的陶响球吸引了,撒腿跑过去。
“战长林,我想要那个!”
战长林给他取下来。
“战长林,这个是什么?”
战长林给他解释。
恪儿抱着满怀的战利品。
战长林给他付钱。
“战长林……”
“战长林……”
街市喧哗,一声声脆生生的“战长林”响在耳畔,居云岫透过白纱,看着前方携手相行的二人。
战长林突然转过身来,向扶风道:“劳驾再借一袋钱,回头双倍奉还。”
“……”扶风看居云岫一眼,掏出钱袋递过去,战长林拉开缨绳,清点完毕后,道,“三两六钱,加上先前的,一共五两,照双倍算,届时还你十两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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