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晚上一贯少食,今夜却破例吃了许多,居云岫准备的都是长安里有名的小菜,虽不至于极合他口味,但起码没有纰漏。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深,或者说,居云岫并不了解他,但没关系,就如今夜所说的,他们来日方长。
回到屋里,赵霁换下衣袍,不多时,门被人从外敲响。
赵霁道:“进。”
一个年纪二十五六、方脸直鼻的青年走入屋内,关上门后,向赵霁行礼道:“大人,查到了。”
此人便是赵霁身边那名扈从,延平。
赵霁坐在桌边喝茶,道:“如何?”
延平道:“据驿丞说,当日郡主从城外来时,随行的除从匪寨里解救的百姓外,还有一个和尚,这和尚在驿馆里住了五日,期间失踪过两日,最后一日,陪郡主一起逛了庙会。照驿丞的描述,此人容貌英俊,性情乖张,应该就是战长林了。”
赵霁晃了晃杯里的残茶,眼睫下覆,眸底犹如旋涡。
当日他致信居云岫,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迎亲,除想一雪当年被拒之耻外,更重要的目的便是试探战长林。
三年前,战长林在肃王府家破人亡时负气而走,轰动程度远不亚于他在七夕夜求娶居云岫,世人皆称肃王有眼无珠,竟把爱女托付给这样一个荒谬之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会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
他从来没看好过战长林的人品,故而那时也跟世人一样,认为战长林就是一条喂不熟的豺狼、野狗,在他走后,他甚至说服圣人撤走了肃王府外的眼线,随后又忙于内政,彻底放松了对这只畜生的警惕,谁知这一放松,就是叛军突起,山摇地动。
两个月前,探子从前线发来了一则密报——
冀州地方军与叛军交锋的战场上,竟然出现了酷似昔日苍龙军所用的阵法,而在武安侯麾下,数名被破格提拔的将领竟然都是兴德元年那年获释的囚犯。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囚犯?
何况大齐北边各州府的兵力并不算弱,但这一回,却被武安侯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一年半,就逼得圣人捶胸顿足,朝廷仓皇迁都。
这样的雷霆之师,哪里又像是那个玩世不恭、残暴不仁的武安侯训练出来的地方军呢?
它实在太像是三年前叱咤大齐、名震天下的苍龙军了。
两年前突然遭大火毁容的武安侯。
三年前突然问世的太岁阁。
以及那个不辞风雪运回肃王府五人尸首,却在头七当日削发离家的战长林……
这其中,究竟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赵霁摩挲着手里茶盏,道:“他入城的时间具体是哪五日?”
延平回答。
赵霁眼底阴翳更深。
这五日,正是武安侯亲自攻破长安,副帅太岁阁阁主缺席的那五日。
第27章 . 刺杀 “快闪开!”
次日依然是个阴天。
辰时, 肃王府的送亲车队在驿馆大门口整装待发,队伍最前,则是赵霁从洛阳驶来的那辆双辕马车。
因之前先后遭山匪、叛军伏击, 肃王府马车受损, 那些用以婚庆装饰的绸缎便统一撤掉了, 赵霁站在大门前, 望着街上这一长排朴素的车队,脸色多少有些黯淡。
延平察言观色, 低声道:“大人这次出行不宜招摇,各类仪仗,等到洛阳城外再换上也不迟。”
武安侯联合太岁阁造反,其背后势力肯定已入侵江湖,蒲州这地方虽然还没被叛军拿下,但鱼龙混杂,难保没有觊觎赵霁的杀手隐匿其中, 路上低调一些,总是保险的。
赵霁倒不是因为这个低落, 只是想到居云岫在途中的遭遇, 心中有些惭愧, 但这些并没有跟延平解释的必要,他转身望向大门处,居云岫一行从驿馆里出来了。
居云岫今日依然是很日常的装束,乌发盘成倭堕髻,饰着两支银鎏金花卉鸾鸟钗, 藏青色的对襟半臂襦裙外披着一件绿绫夹帔子,虽然不打眼,却是很沉静大气的美。
赵霁一时没能挪开目光。
“郡主进城时遭叛军伏击, 嫁衣破损,无法再穿,还请大人勿怪。”
及至赵霁面前,璨月低头解释居云岫不穿礼服的原因,赵霁这才把目光从居云岫身上收回,道:“无妨,我让人在府里重新准备一套。”
恪儿被姆妈抱着走过来,琦夜牵着小黑狗跟在后头,大概是突然看到赵霁、延平等陌生人,小黑狗凶凶地叫了两声。
赵霁蹙眉,琦夜忙把小黑狗抱入怀,匆匆往后方的车队躲去。
“怎么还有一条狗?”赵霁道。
居云岫道:“恪儿养的。”
说着,便顺势看向姆妈怀里的恪儿:“你自己要跟它同车,要是被咬到,不要来怪我。”
恪儿的心思早就随小黑狗而去,闻言立刻答:“小黑只咬坏人,不会咬我。”
居云岫笑,对姆妈道:“带他去吧。”
目送恪儿走后,赵霁本想说些狗到底是畜生,难保不会伤人的话,转念想到这样或许会给居云岫留下敏感多事的印象,便忍住了,只道:“走吧。”
赵霁与居云岫同乘一车,队伍出发后,没多久便离开奉云城,行驶在盘山而建的官道上。
居云岫打开了一侧车窗,云层低压,日光淡薄,群山一派苍冷的绿,入城时看到的那些花都差不多凋谢了。
赵霁忽然在耳边道:“让你先后两次遇险,是我考虑不周之故,以后这等凶险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不是他执意不肯来接亲,王府的送亲车驾不至于遭这两难,平心而论,赵霁还是有些后悔的。
居云岫望着窗外风景,想起些什么,道:“若再发生呢?”
赵霁似没想到她会如此诘问,微愣一下,才道:“听凭处置。”
居云岫不客气:“好。”
赵霁乐意看她这样“为难”自己,一笑后,试探着道:“你我大婚的消息,他知道了吗?”
居云岫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他”,指的是战长林。
赵霁看着她。
“你希望他知道吗?”半晌,居云岫反问,目光仍徘徊在窗外。
赵霁坦诚道:“我自然是希望他知道。”
居云岫微微一笑:“那你如愿了。”
赵霁观察她的反应,居云岫把脸转回来,道:“奉云城外两次遇险,皆是他出手相救,他在城中住了五日,就住在驿馆内,你来的前两日才走。”
赵霁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白,不但对战长林住在驿馆一事直言不讳,还说出了他目前没有查到的情况。
想到入城前的两次险境果然有战长林的身影,赵霁目光不由复杂,道:“看来他还是难以割舍,或者,还是不想让我如愿。”
居云岫冷哂。
这声冷笑赵霁听来颇为悦耳,他放下一些怀疑,继续道:“当年他走得荒唐,这次来,可是解释了什么?”
这是居云岫的禁忌,她脸色明显有所变化,赵霁可以适可而止,但是他还不想罢休。
居云岫与战长林究竟有无关联,这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疑点。
“解释没有用。”居云岫目光冷寂,漠然地道,“我不会原谅他的。”
赵霁眉心微蹙,她答得隐晦,偏他不能深究。
“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居云岫突然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赵霁启唇,将回应时才急急刹住,改道:“我又不知他解释了什么,如何判断该不该原谅?”
居云岫便道:“怎样的解释,你会原谅?”
赵霁结舌,开始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怎样的解释可以原谅?
如果他心中所猜属实,那当年战长林的选择实在是无可厚非,便是换做他,恐怕也做不出更妥当的抉择。
只是,居云岫想听的是这些么?
赵霁伸手,握住居云岫放在膝上的手。
居云岫指尖微蜷,没有躲。
“无论什么解释,究其结果,都是天理难容。”赵霁摩挲着她的手,答完后,承诺道,“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受这种苦痛。”
居云岫双目微垂,望着二人相触的地方,道:“我不喜欢听男人承诺,你如果做得到,就做给我看吧。”
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
赵霁心里想完,唇角微动,顺势把手指插入居云岫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握。
听闻,十指连心。
“初次见你那日,你坐在王府里的桃树下,人面桃花,灼灼其华,日后我可能唤你‘灼灼’?”
战长林唤她“岫岫”,每次当他面喊起时,都黏黏腻腻,这称呼赵霁不想再碰。
居云岫如实道:“有点俗气。”
赵霁这次不迁就她,道:“那就为难你了。”
车队在两日后抵达蒲州东边的茂县,入城时,正巧碰上赶集,城郊的一座寺庙外人潮熙攘。
车队前行受阻,只能放慢速度,赵霁看居云岫的目光一直流连在窗外,想到这两日光顾着赶路,倒还没跟她一块游览这途中的风土人情,便吩咐延平让车队停下来。
“下去逛逛吧。”赵霁向居云岫道。
因知道战长林要在途中伏杀赵霁,这两日,居云岫的精神就没放松过,目光放在窗外,是在巡查戒备,哪里有心思跟他逛逛?
“太挤了。”居云岫直言。
赵霁下车,掀起车帘,另一只手向她摊开,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居云岫无可奈何,把手放上。
集市挺大,因毗邻寺庙,前来礼佛的香客也多,故而展眼望去,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是比城内市井还高。
恪儿也被姆妈一起抱下了车,跟在赵霁、居云岫身后逛集市,这两日他几乎都是在马车里过的,既不能牵着小黑狗跑跑跳跳,又没有战长林来跟他聊天解闷,心情一度十分沉郁,这厢下得车来,看得满眼新奇玩意儿,小脸上才终于露出笑容。
“贵人瞧瞧这边,冠梳、抹领、头面,样样都有……”
“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包甜包鲜,贵人尝尝不?”
摊贩们见他们一行衣着华丽,争相兜售起自己的货物来,居云岫与赵霁并肩而行,对这些喧嚣的声音并无兴致,反观赵霁,一会儿看看货架上的玩具,一会儿拨弄两下摊铺上的摆件,倒像是兴趣盎然的样子。
居云岫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不知不觉与赵霁错开些微距离,赵霁回头后,便又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是要牵她的姿势。
居云岫没有迟疑,再次把手放上。
与此同时,后脊突然一凛,犹芒刺一般。
居云岫转头,人潮茫茫,铺席如云,恪儿被姆妈抱在怀里,左手一只瓦狗,右手一串糖葫芦,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居云岫狐疑地收回目光。
“噗通噗通……”
鼓声如雨,赵霁从货架上拿起一个拨浪鼓,正摇着,倏然察觉到居云岫的视线,有点尴尬地道:“恪儿这个年纪,还会喜欢这东西吗?”
居云岫道:“不会了。”
赵霁想想也是,放回拨浪鼓,目光在货物琳琅的摊铺上寻找片刻后,拿起一个比较精致的漆彩泥叫叫。
是孩童大多都喜欢的雀鸟。
“这个呢?”
赵霁诚恳地问,居云岫欲言又止,吞下那句“他有了”,主动从摊铺上拿来一个孔明锁,道:“这个吧。”
赵霁有些意外:“他能解开?”
恪儿毕竟才三岁多些,而这孔明锁并不简单,寻常人家六七岁的孩童也不一定拆解得开。
居云岫直言道:“他像我。”
赵霁哑然,心知自己刚刚那句反问惹她不高兴了,挽救道:“不错,儿子大多像母亲,聪慧无双。”
居云岫礼貌微笑,并不言语,赵霁向摊贩扔去一块碎银,摊贩笑呵呵的,坚称使不得,硬要赵霁再多拿走几样物件,边说边捧了一堆陶人、瓦狗等小玩意儿来,要送到赵霁怀里。
赵霁不太喜欢被人亲近,微微蹙眉,奈何盛情难却,又想到恪儿喜欢小狗,便勉强从摊贩手里的那堆物件里拿来一只瓦狗。
便在这时,一道寒芒从摊贩手中迸出。
居云岫眼神一凛,不及反应,摊贩上身一挣,手里匕首已向赵霁刺去。同时,离他们一丈开外的摊铺处传来惊天呼救声,延平、扶风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就此错失抢救赵霁的先机。
赵霁猝不及防,闪身躲避时,那锋利的匕首已擦着他手臂刺过,瞬间鲜血入目,居云岫怒喝“护驾”,直至此刻,潜在暗处的一众护卫才回过神来。
“快闪开!”
拥挤的人群乱做一团,那摊贩装扮的刺客一击不成,眼看要被护卫围攻,迅速从摊铺底下抽出一把长剑,跃过摊铺,追杀赵霁。
赵霁身上没有兵器,临时拽来一辆载满蔬果的板车踢翻,拦住刺客后,拉着居云岫向前疾奔。
孰料就在此时,耳后突然掠来一记风声。
居云岫转头,日光下,一人头戴斗笠、身着黑衣从天而降,手持一柄凛凛寒剑刺向赵霁,目盈凶光。
居云岫神色一肃,毅然从后抱住赵霁,拦在那柄剑前。
持剑之人瞳孔剧震,紧急收剑止步,顿挫间,扶风闪身而来,一剑刺过他肩膀。
第28章 . 感动 “今日多谢你。”
兵刃相接声铿然震响, 扶风对上持剑之人森冷发红的双目,心头猛震。
失神间,持剑之人击退扶风, 向后一纵, 留下一记极其怨怒的眼神后, 消失在了集市中。
埋伏在人群里的一众刺客紧跟着撤退, 刹那间竟如泥牛入海,除五个已被拿下的刺客外, 其余全部失去踪影。
延平率领一批暗卫从后方赶过来,犹自惊魂未定:“大人!”
21/91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