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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水怀珠

时间:2021-12-15 10:01:53  作者:水怀珠
  居云岫淡淡道:“出门在外,不必那么讲究。”
  璨月应是,伺候她净面。
  梳洗罢,居云岫走下车来,扶风忙行礼。
  王府的人都驻扎在长亭左右,居云岫道:“到河边说吧。”
  此刻天色熹微,河流倒映着灰蓝的天空,树梢上的那轮残月快消失了,居云岫吹着河风,站在树荫里道:“奉云的援兵大概有多少?”
  扶风道:“先前从州府来了三万,不知现在回去没有。”
  居云岫沉默。
  茂县是个又偏又小的地方,屯兵应该不超过五千,如果从奉云调兵,最快明日夜里就可以攻城,可是江蕤、胡靖二人挟持着赵霁,就算三万援兵仍然驻扎在奉云城内,能够于一夜间抵达茂县城下,恐怕也难攻开那扇城门。
  要救出赵霁,只能靠智取。
  “茂县里可有阁里的人?”居云岫再次问道。
  “应该有,但最近蒲州官府对阁里查得紧,兄弟们都散了,不知能否联系得上。”
  “先试一试,如若一日内联系不上,再想办法联络其他分舵,乔瀛应该……”
  脚步声从后响起,居云岫戛然而止。
  扶风转头,脸色一瞬间大变。
  战长林站在垂柳后,沉默地望着二人。
  居云岫对上他暗流涌动的眼神,胸口蓦然一窒。
 
 
第34章 .  诛心   “不是说……不恨我了?”……
  天光微明, 战长林站在树下,明明是八尺多高的人,此刻却莫名单薄得像个影子。
  河边的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错愕, 战长林避开他们的目光, 道:“阁里的人不能用, 赵霁太精明,会查出来的。”
  扶风闻言, 心知一切败露,脸都发青了。
  居云岫拢在袖里的双手收紧,回想他这两日的反应,慢慢醒过神来。
  “你先退下。”半晌,居云岫对扶风道。
  水声哗然,灰蓝的天空在波光里破开一线银白,漫天星辰已灭。
  二人站在河岸上。
  “是两年前吗?”战长林开门见山, 尽量表现得坦然,“他……联系你。”
  晓风吹在脸上, 浸着河水的腥气, 居云岫望着波光粼粼的流水, 没有否认。
  战长林低低一笑。
  他还是猜对了。
  两年前,太岁阁刚站稳脚跟,他听说肃王府外面的眼线撤了,就想跑回去看一眼,奚昱亲自出现在他面前, 拦住他,向他呈上居松关的亲笔密信,信里详细地写着如何除掉武安侯, 如何一步步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让在雪岭消失的苍龙军重见天日。
  “最多两年。”那时奚昱说,“两年后,少帅会攻下长安,届时,公子便可光明正大与郡主团圆,在此以前,还请公子稍安勿躁。”
  他那时太渴望“光明正大”,太害怕“东窗事发”,离开的一年里,他每次做梦都会梦到跟居云岫团聚,然后又因这团聚从美梦里惊醒。
  他想他还是不能太自私,既然选择用这种残酷的方式保全居云岫,就不要再为全一己私心把她拉回风口浪尖。
  于是他忍下来了,信了,开始照着居松关的指示放火,杀人,鸠占鹊巢,偷天换日……
  可是,两年后呢?
  两年后,定期给他汇报王府消息的人突然像死了一样,居云岫改嫁赵霁,他直到大军攻城前才匆匆获悉。
  所谓“团圆”的承诺,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更可笑的是,从始至终,被蒙在这个笑话里,对此奉以为神、信以为真的人只有他。
  远天破晓,战长林望着淙淙流水,尽管有意克制,声音还是不禁有些颤抖:“他叫你瞒着我的,还是你自己不想告诉我?”
  居云岫沉默良久,道:“有分别吗?”
  战长林道:“有。”
  居云岫望向流水一侧,道:“我不想告诉你。”
  战长林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他苦笑:“不是说……不恨我了?”
  居云岫目光凝在流水间:“但是也不会原谅。”
  战长林深吸一气,仍是笑着:“我可能有点蠢……不是很明白。”
  居云岫拆穿他:“你明白的。”
  战长林笑不动了。
  他望着眼前永不回头的流水,巨大的悲恸与绝望在胸口蔓延,他拼尽全力地压制着,堵塞着,艰难而清楚地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这条路走到最后是这样的出口,不明白居松关、居云岫会对他狠心到这种程度。
  那日在号角冲天的城门下,是居云岫在他耳畔反复叮嘱,要他严遵军令。
  那日在血流成河的雪岭,是居松关发狠地抓着他的手,要他带回苍龙军。
  三年前,他没能在那个危急时刻做出最明智的抉择,居松关向他掴来的那一巴掌,他认;他因此事三年不肯见他一面,他也认;甚至于他如今与居云岫一起蒙骗自己、折磨自己他都可以理解……
  可是不原谅……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惩罚他,报复他,还是打算彻底抛弃他,扔开他?
  战长林的心像被碾碎的渣滓,一口气奄奄地挣扎于这些残渣间,他没办法再往下想。
  “我知道我有错,你不想原谅,可以罚我,你要罚多重,罚多久……”
  “我不会罚你的。”
  居云岫打断他,战长林一怔。
  凉风贴着脸颊吹过,鬓发在眼睫前飘拂,衰败的夜幕从河流上一点点坠落下去,居云岫望着那些斑驳的残影,道:“你救我哥哥,救二千苍龙军,我感激你。你没有亏欠肃王府,亏欠的只是你的妻儿,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三年来,他没喊过一声‘阿爹’,没有一日拥有过父亲的疼爱,你在他未出世时许诺过的那些事也一件都还没有兑现,这些亏欠,你自己偿还。至于你的妻……”
  战长林的心被狠狠攥紧。
  “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却以‘保护’为由弃她而走;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却因一己之怯置她于真相之外。你并不曾真正地信她,爱她,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不曾考虑她内心愿不愿意。她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你的确对不起她,但那是你的妻——”
  居云岫道:“我已经不是了。”
  旭日喷薄,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缕霞光撕破,赤红的光照在战长林身上,似一把血淋淋的刀。
  居云岫漠然转身,战长林近乎颤抖地拉住她。
  “我没有……”他犹自艰难地辩解。
  居云岫不语,这一次,只需轻轻一挣,便从他虚弱的禁锢里挣脱了。
  扶风候命于车队前,等居云岫回来后,请示道:“前行十里处有一座关公庙可供歇脚,郡主是到庙中休憩,还是返回白泉寺?”
  居云岫道:“去关公庙。”
  扶风颔首,传令众人准备启程。
  河岸上,晓风拂柳,一人落寞地坐在树下,似一块风干的影子。
  扶风缓步走上前,在后唤道:“长林公子。”
  这是肃王还健在时,战长林在府里的称谓。肃王膝下的四个孤儿都被尊称为“公子”,哪怕女将战石溪也不例外,那时候,京城人常说肃王慧眼识珠,捡回来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也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肃王哪里是捡遗珠,分明是牵红线,要不怎么一双儿女都被这些“公子”虏了心?
  可是又有谁能想到,顶天立地的肃王最终会被自己的养子反杀,煊赫一时的肃王府会被那号称“四公子之首”的战青峦毁于一旦,那两对因打破世俗而被万众瞩目的金童玉女也因此破镜钗分,如今要么死难相逢,要么生难相认。
  回首往事,无限悲恨堵塞胸口,扶风怅然道:“郡主下令前往十里外的关公庙休憩,公子同行吧。”
  战长林没有做声。
  扶风知道他遭受的打击非小,然而苦于嘴拙,不擅劝慰,只能生硬地道:“公子心意,郡主一直理解,只是大局当前,恐已无暇顾及儿女之私,还望公子振作。”
  风吹着战长林那身干净的僧袍,僧袍宽大,越发显得他瘦削单薄,他喉结微动,哑声道:“给我留匹马。”
  扶风听他终于回应,心里松一口气,应下来后,颔首走了。
  战长林坐在树下,听着长亭处的车队缓缓走远,没敢回头。天已彻底亮起来了,晨曦照得人无处遁形,那些碎成残渣的心事也跟着曝露于荒野,战长林深吸一气,低下头舀起河水清洗脸庞,洗到一半时,突然感觉掌心麻麻地刺痛,定睛一看,才见掌肉上全是被火烫过的伤痕。
  战长林怔怔地看着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冒出一句极幼稚的话——
  好疼啊。
  十里外的关公庙建在半山坡上,背靠一片樟树林,扶风吩咐车队停在林里,护着居云岫进了庙内。
  眼下时辰尚早,神庙里并无他人,居云岫在关公像前上了香后,屏退璨月,留扶风下来议事。
  蒲州境内的太岁阁已被打散,联络茂县的内线存在风险,且诚如战长林所言,赵霁人太精明,动用太岁阁这一重要资源前去救他,极可能得不偿失,但如果不考虑太岁阁的话,又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这场危机呢?
  婚礼定于四月初七,再耽搁下去,入洛阳一事可就遥遥无期了。
  “先派人到奉云传信,说丞相赵大人在茂县被贼人挟持,请周县令立刻设法营救。”
  奉云县的兵马能不能派上用场另说,从赵霁的角度来看,这是她这个未婚妻必须要做的一项决策,至于其他的……
  居云岫垂睫,眸底蓦地被阴翳填满。
  事态陷入僵局,扶风敛着双目,不知应如何突破,不多时,庙外传来马蹄声,居云岫心知是那人来了。
  思及今日河岸一叙,居云岫眼底暗影更深。
  “叫他进来一趟。”
  战长林被扶风请进庙里,看到面朝关公像跪着的居云岫时,心里又疼了一下。
  扶风没有多停留,请他进来后便走了,青烟缭绕的庙里仅他二人,战长林没敢上前,站在居云岫身后“听候发落”,等来的却是一句——
  “江蕤可知你真实身份?”
  “……”
  战长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问公事,忙答:“知道。”
  居云岫跟着道:“也就是说,你可以正大光明入城。”
  战长林心头“突”地一跳:“……是。”
  居云岫望着香炉里升腾的青烟,道:“江蕤不遵军法,蓄意纵火在先,擅自勾结外贼在后,又对你身份一清二楚,此人不可再留,你明夜入城,去杀了他吧。”
  战长林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警惕道:“只是,杀他吗?”
  庙中沉默,良久,居云岫清楚地道:“再把赵霁救了。”
 
 
第35章 .  分歧   “你这是与虎谋皮。”
  庙外是风卷过树林的沙沙声, 庙里针落可闻,居云岫跪在蒲团上,战长林看不到她的脸, 只听到她没有波澜的声音。
  “刺杀赵霁那日你是何装扮, 明夜便是何装扮, 入城后, 你先以副帅的身份私见江蕤,勒令他上交赵霁, 再伺机出城,届时城外会有伏兵接应,与你联手歼灭叛军。如果江蕤已倒戈胡靖,或不愿听你差遣,你便见机行事,杀掉江蕤后,救赵霁……”
  战长林哑声打断:“等会儿……”
  居云岫抿唇。
  战长林道:“如果白泉寺的火的确是江蕤所放, 茂县也的确是他联合胡靖所夺,我自会处以军法, 至于赵霁……”
  他下颔发颤:“我为何要救他?”
  居云岫道:“不救赵霁, 我去不了洛阳。”
  战长林冷然道:“你本就不该去洛阳。”
  庙外风声不歇, 战长林心绪涌动,眼眶一点点变潮:“你既已知当年我为何非走不可,就该知道赵霁娶你是何居心,当年若非他为虎傅翼,苍龙军不可能在雪岭全军覆没, 肃王府不会在一夜间天崩地陷,你我也不可能……”
  “你并无证据证明当年赵霁参与此事。”
  “但他一定心知肚明!”
  战长林斩钉截铁。
  先皇驾崩那年,肃王府是怎么突然间坍倒塌陷的, 不是没有人怀疑,只是不敢疑,不想疑。
  一连三座王府被连根拔除,皇室宗族被抄了一户又一户,朝堂换血,所有跟肃王府相关的故友噤若寒蝉。
  唯一能站在新朝上言笑自如的王府故人,是他赵霁。
  他会不知道肃王府究竟是怎么没的吗?
  他会不知道在他辅佐着晋王走入宣武门时,遥远的雪岭在发生什么吗?
  他会不知道居云岫是如何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失去自己的丈夫——那个一直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情敌的吗?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但是他要娶居云岫,要做她的枕边人,要跟她共度一生。
  战长林目眦欲裂,咬牙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去洛阳。”
  他说完,转身便走,居云岫突然道:“起兵至今伤亡多少士卒,你算过吗?”
  战长林一怔。
  “两军交锋,又有多少效忠朝廷的大齐将士丧命于我们手上,你算过吗?”
  庙外凛风盘旋,一片片落叶奔走在虚空里,战长林胸口一窒。
  居云岫道:“二十万苍龙军因皇权斗争枉死他乡,父兄麾下二千旧部无家可归,如今为给他们报仇雪恨,就必须也要天下人流离失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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