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愣住,片刻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杨广说。
“你跟聂城的推断里也说了。弦之所以动乱的根源在我身上,那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时空之所以循环的根源也许也在我身上吗?
“我刚刚就一直在想。如果真如你们所说,在这之前曾有无数次一模一样的事发生,那在这无数次的循环中,有什么是我最不能释怀的?有什么是我最放不下的?年年,你知道吗?”
时年眼睫颤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不敢深想。
杨广见状,轻抚她的脸,“我放不下的,是你;而我不能释怀的,是那杯酒。”
有些事,若没有往那边想,可能永远也会不知道。而一旦起了个头,后面的也就不难想明白了。
杨广觉得自己现在的感受很奇怪,那些事他明明没有记忆,却觉得它们就像在自己眼前发生过一样,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之前的循环中,他们消除了他的记忆,把他送回了隋朝,而他也如他们希望的那般,没有再想起那些事。
但就像时年会被内心深处的执念激发之前循环的记忆一样,他心底的执念只会更深、更强烈。
他无法释怀那杯酒。明明在喝下之前,他就知道里面有什么,却期望着她可以在最后关头对自己心软。
可是她没有。
于是,他失去了记忆,但那不甘和憾恨却始终纠缠着他,让他不得解脱。
那散落在时空轮回中的执念是,若重来一次,她还会这样选吗?
若他们还能再次相遇、相识、相知,一起经历生死离别的考验,到最后,她还是会那样残忍地对他吗?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之所以陷在这个循环中,是因为我的执念,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
“我不怪你给我喝下那杯酒,却不甘心那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也不舍得自那一别,就永远不能与你再相见。所以,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遇见,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轮回重复,把你我的生命都困在其中,永远无法往前。
“如今,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所以,也是时候了。我心甘情愿回去我应该在的位置,把你的生活还给你,也把你的未来还给你。
“年年,你自由了。”
时年听到一半就开始摇头,到最后眼泪顺着脸颊淌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广温柔地替她擦拭眼泪,“别哭了,其实我早就在考虑回去了,如今能得到你的答案再走,已经心满意足。
“世事到头终有尽,既然总会有一个结局,与其让命运替我们决定,不如我们自己选。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路知遥早知道这个晚上不会轻易过去,但他没想到,这一晚竟能跌宕起伏到这个地步。
先是队长发现了什么时空循环的事,接着是他们本以为杨广已经被送走了,转头却又看到他好端端跟没事儿人似的出现在眼前。
但这两件加在一起的震撼程度,都不及第三件。
7处总部,芜园内。
雪小了一点,但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园子里一层厚厚的积雪,踩在上面没一会儿就觉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路知遥看看前方负手而立的男人,又看看一旁在夜色中安静矗立的假山,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孟夏:“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真的要让杨广……他想清楚了吗,真的愿意自己回去?”
一个小时前,他们离开了餐厅,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在楼下停车场等着。
没有过太久,时年和杨广就下来了,不等他们询问,就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今天晚上,我就会离开。后面的事你们不用再担心。”
孟夏闻言没有回答,也把目光看向了杨广。
他已经换回了来这里时的衣服,青衣玉冠,长身而立于细雪纷飞中,仿佛遗世独立。
但和周身的冷冽不同,他神情很温和,唇畔甚至含着笑,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平静与从容。
已经接受一切,且对世事再无半点怨言的平静从容。
孟夏不由想起片刻前,时年告诉自己的话。
只要杨广心甘情愿地回去,不仅能让弦平静,还能打破这个时空循环。
这才是能真正拯救他们、拯救所有人的办法。
她忽然有些茫然,明明之前她是最坚定劝时年送杨广回去的人,可这一刻,却忍不住想,这样做确实能够拯救他们这些外人,但身为当事人的时年和杨广,到底是被救了,还是陷入了另一种万劫不复?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苏更陪着时年从月亮门走了进来。
苏更仍穿着之前的白色羽绒服,旁边的时年却换了身胭脂红齐胸襦裙,臂挽琉璃白披帛,乌发绾成双环望仙髻,像之前每次出任务前一样装扮好了。
只是和旁边的苏更比起来,她的衣着实在太单薄,孟夏看着落在她头上的雪花,忍不住想,她不冷吗?
时年却像是并没有感觉,对苏更轻声说:“谢谢你帮我梳头。”
然后走到了杨广面前,“我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杨广从她进来就一直盯着她,闻言含笑点头。
路知遥忍不住问:“你们……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就算要消除记忆,不能在这儿做吗,为什么要……”
话还没说完,就撞上孟夏的眼睛,吓得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孟夏收回目光,让不会说话的路知遥滚一边儿去,这才问时年,“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忙的吗?如果有你一定要说,不要全自己扛着。”
时年平静道:“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件事从前是我一个人做,现在也一样。谁也帮不了我。”
孟夏心情愈发复杂,因为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杨广虽然是自愿回去隋朝,但既然选择了回归自己原定的命运,再带着那些记忆只能徒增无畏的痛苦,所以,他还是决定让时年消除他的记忆。
兜兜转转,他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有时候,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虽然之前他们就打算这么做,但当这个决定出自杨广本人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路知遥最心软,在车上听到消息后一路没吱声,回到7处后觑了一个时年和杨广都不在的空档,小声嘀咕:“这也太残忍了……其实我之前就想说,如果杨广能配合,咱们能不能合计合计,搞个假死什么的,蒙混过去不行吗?”
毕竟,如果真消除了杨广的记忆送他回去,等到了那个时间,他就只有死了。
但如果他有记忆,也许可以自己安排安排,让大家以为他死了,暗地里偷偷溜掉。
之前不敢做这个提议,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和杨广都不清楚彼此的底线在哪里。毕竟从杨广登基到去世,有整整十四年的时间,让一个人在带着记忆的情况下,用十几年重走自己的灭亡之路,即使最后可以活,这个过程也太痛苦。更不要说这个人还有着改变一切的雄心壮志。
但现在,杨广都愿意接受他的命运了,那忍个十几年,总比最后丢了性命好吧……
然而,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赞成,孟夏摇了摇头,“弦不是那么容易蒙蔽的。再说了,这一招又不是没人试过,结果如何?”
路知遥被她一提醒,才反应过来。
是啊,当初苏更就曾想带着项羽假死,最终却还是被弦发现,直接引发动荡。
可见,假死这条路也是不行的。
杨广和时年恐怕也明白,所以都没往这方面挣扎过吧?
而且,孟夏觉得,以杨广的性格,让他那样压抑憋屈地过十几年,只为了最后换一个隐姓埋名、苟活余生的机会,那他还不如直接死了。
所以,唯有如此。只能如此。
聂城一直沉默,此刻才终于开口,“玉郎。”
他叫了两人初识时的称呼,杨广看过来,聂城说:“我谨代表7处,还有我个人,感激你的决定。”
杨广:“不必。我不是为了你们任何人。”
言下之意,他做的这一切都只为了时年。其余人的生死,他并不在乎。
聂城点点头,“还有一个人,想在你临走前见见你。”
杨广扬眉,时年却猜到了,往园子门口看去,果然,有个人已经站在了那儿。
孟夏他们也发现了他,都有些诧异,不明白在这个特殊时间忽然出现在这儿的人是谁。
聂城说:“这位就是我们7处这一代的领导,也是我的养父。我们都称呼他老爷子。”
众人悚然一惊。尤其是路知遥,不敢相信自己好奇了这么久的老爷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现身了。
他盯着他看个不停,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下一秒,他猛地反应过来,双眼瞪大、刚要开口,就被旁边的张恪一把捂住了嘴。
张恪面色冷凝,一只手制住路知遥,目光却死死钉在老爷子身上。
旁边的人也都认出他来了,大家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作声。
老爷子像是没察觉他们的异样,走到杨广身前两步之处,微笑道:“皇帝陛下,久仰。”
杨广已经从时年那儿知道了7处的来历,包括自己其实就是7处创建人这件事。
他觉得有点荒谬,有点好笑,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一切似其实早有预示,都在意料之中。
想起自己那突然辞官的亲信臣子,总算懂了他当初为何要走。
他打量片刻老爷子,“原来,你就是慎之的后人。”
老爷子:“今夜能见到您,我也算完成了父亲的嘱托,替他、替历代先祖查清了这个在我们家存在了上千年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此生无憾了。”
从杨广的表情看,他并不关心老爷子的人生有没有遗憾,但却被他话里的另一部分触动,“上千年……确实是好长的时间。”
他与她,相隔的时间。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时年。
寒风刮在脸上,时年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是静静与杨广对视,一只手被他握在掌中。
他说,想最后再带她去个地方。
“那餐厅是你选的分别之地,我也有一个地方,一直想带你去看看。”
那就去吧。时年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觉得不可以的了。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她的心情就异常平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无论是悲伤还是痛苦,都不是此刻。
即使明天醒来她会痛不欲生,但现在,她要笑着和他度过。
像他一样笑着。
第136章 初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又一阵风刮起来。时年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果然,假山发出滢滢绿光。山体下方的时空之弦也尽数浮现。
杨广让她换衣服。她就知道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在别的时空,此刻也并不意外。只是和他手握得更紧。
其余人已经退到了芜园门口,时年甚至转头对他们说了一句,“都回屋去等着吧。事情结束了我就回来。别冻感冒了。”
下一瞬。狂风大作,眼前白光乍亮,时年下意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只见黑夜散去,他们站在一个安静的院子里。
这边应该是秋天。傍晚时分。庭院里的树木一片金黄。地上也铺满了落叶。
有风吹拂到脸上。却不是刺骨的寒风,而是轻柔的秋风。
时年打量四周,说:“你果然比聂城厉害,他每次带我们从假山那儿走,都要撞上去才能成功。”但他刚才只站在那里就成了。
杨广:“我自然比他厉害。”
时年又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里有点熟悉。果然,下一瞬杨广便说:“认得吗?这是郑三娘的院子,我买下来了。”
郑三娘。他们当初相遇的那家妓馆的鸨母。
杨广说,他把郑三娘的院子买下来了,那现在是什么年份?
很快,她脑海里的声音就告诉了他答案:唐永泰元年,即公元765年。
他们上次来的时间是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55年。
如今十年过去了,皇帝都换了两位,而那改变整个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也已经结束。
时年忽然问:“王都知她们,回来了吗?”
“没有。”杨广说,“苏苏和郑三娘她们都没有再回长安,兴许是有别的际遇吧。”
又或者,她们早就死在了那场战乱里,永远回不来了。
时年闭上眼睛。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感觉到时间的残酷,不可违逆的历史的残酷。
所有人都只是历史洪流、滚滚浪潮中随波而逝的渺小棋子。
“我恢复记忆后,就回了这里,不过我回来的时间安史之乱还没有结束,但长安城已经被收复了。这院子失了原主人,荒废了几年,后来被一名富户给占了。我又给了他银钱,把院子买了下来。然后,时不时,就会来这里住住。”
时年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买下这院子,又为什么要经常回来小住,沉默片刻,道:“你只是想带我来看这院子吗?
“自然不止。我还有一件礼物想送你。”
杨广带她进了正堂,然后拿出个黑檀木的盒子,打开后,只见里面端端放着一把团扇。
黑漆的柄,雪白的绢面,上面绘着几簇艳丽的石榴花,而花丛掩映下,卧趴着一只小狐狸。那绘画者的书画功底应该相当高,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狐狸狡黠机灵的模样,栩栩如生。
时年看着它,忽然想到一句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她抬起头:“这是?”
“湘妃为骨,吴绫作面,由当朝太子亲自绘了扇面,再让宫中最好的织造师傅花了五个日夜不眠不休摹缂而成,应该称得上是如今整个长安城最好的扇子。”杨广嘴角含一抹淡淡的笑,“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的。”
时年想起来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在大唐的平康坊,两人曾戏言,他说会送她全长安最好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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