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点头。
霍光看向掌心里洁白的小药片,“这就是你说的神药?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
这种西药片和现在的中药确实差别太大,也难怪霍光惊讶。不过不愧是要当权臣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再不犹豫纠结,即使她拿出的“神药”这么古怪也没有吓退他。
他甚至主动说:“其实你没必要亲自去,如果只是把药喂下去,我也可以。我去的话就没那么麻烦了,寻个由头把军医支出去就好。”
确实,霍光去喂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这种药服下去可能会有不良反应,霍去病又从来没有用过现代药物,她实在不放心交给别人。
见她坚持,霍光也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当晚亥时一刻,时年按照计划溜进了霍去病的大帐。
里面果然没有人了,一盏微弱的灯烛放在案几上,而右侧卧间里,霍去病正安静沉睡。
时年在榻前地毡坐下,打量着他。睡着的霍去病像是卸下了全身防备,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少年了,但老实说,这样的他让时年很不适应。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是天神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谁能想到他居然也会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病榻上呢?
想到他最终的结局,时年觉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甩甩头把这些念头赶出去,她拿出药。事到临头又开始紧张,万一霍去病吃了药没好怎么办?或者更糟,他对里面某种药物过敏,吃了直接死了,她要怎么解释?
本来还想跟聂城求助一下的,谁知她那个隔空连线的能力居然和她的提示功能一样时灵时不灵,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倒了一杯水,伸手捏住他两颊,正想把药喂到嘴里,手却忽然被攥住了。
“你这是……趁我病了,来给我下毒的吗?”
时年一惊。只见昏暗的烛光里,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时年惊道:“你醒了?你没事啦?!”
霍去病翻个白眼,时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因为你白天一直在昏迷,所以我以为……”
“我听到他们在说话,但睁不开眼,也懒得睁。”霍去病说。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这句话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这回真是丢脸丢大了,阵前病倒、贻误战机,要是传回长安,传到那些憎恶我的文官腐儒耳中,记上几笔,我死了也不甘心。”
时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小心道:“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了?”
霍去病没回答,但表情默认了。
伤寒,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军医的话时,也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虽然自幼体弱,长辈一度担心他活不长,但自从他随舅父入军营打熬筋骨,情况就好了许多。再加上他天赋过人,骑射武艺都是军中最好的,向来自负天下万事无不在掌控。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字扯到一起。
万事都在掌控吗?原来这世上,还有事是他无法决定的。
霍去病忽然啧了一声,像是很失望,“我本来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如匹夫,死于病榻……”
虽然努力想表现得轻松,但神情里还是不可避免有了一丝丧气。
时年觉得很难受。她不想看到这样的霍去病,他就该是狂妄自大、纵情嚣张的才对!
深吸口气,她故意问:“你真的认为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吗?”
霍去病睨她。女孩下巴微扬、隐带挑衅,两人对视片刻,他忽然哈哈一笑,虽然因为力气不足,这笑声没从前那么有中气,但也显出了几分霍骠骑桀骜飞扬的影子!
“当然没有。客气一下而已,谁能在战场上杀了我?”
时年见状立刻道:“你虽然得了伤寒,但事情还没有到绝路。我有药,可以救你。你敢吃吗?”
霍去病一愣,“你懂医术?”
兄弟俩又说一样的话,但时年这次换了个回答,“略懂,略懂。”
她把手摊开,给他看那三枚小小的药片。
霍去病的表情倒是比霍光镇定许多,“这是什么?你刚才就是想喂我这个?”
时年没讲那个糊弄霍光的故事,而是说:“这是能救你的药,但我不能告诉你它的来历。你敢吃吗?”
霍去病不语。
烛火里,他拈起一枚药片,眼眸乌黑、面无表情,只是看着。
时年有点着急,“你是怀疑我在骗你吗?”
她是实在没办法了,以霍去病的精明,说什么神医他才不会信呢,不如坦诚一点。可看这样子,还是不行吗?
也对,他刚才还问她是不是来给他下毒的,不然,她当场吃一颗给他看?只是没病吃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女孩盯着药片,一脸纠结犹豫,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他想起那晚她自告奋勇要吃羊肉“试毒”时的双眼发光,唇角一勾。
时年心理建设完毕,正打算豁出去抓起药就吃,却听到霍去病说:“你能怎么骗我?连个谎话都编不圆乎,说自己是陇西商旅,倒是讲句陇西话话来听听?讲着一口地道的河洛话撒这种谎,真让我疑惑你是怎么在匈奴人手里活下去的。”
忽然遭受人身攻击,时年都懵了。她和古人对话的语言是自动匹配的,所以根本不知道原来她讲的还是什么“地道的河洛话”,这是古代的普通话吗?
可现在让她来两句陇西话也是来不了的,索性心一横,无赖道:“我不会说陇西话,也不能证明我不是陇西的商人。二者没有必然联系!”
霍去病没接这茬,接过药,又拿过水,在时年瞪大的眼睛里往嘴里一扔,喝了口水,然后,咽下去了。
“这么吃了就行了是吗?”霍去病问。
时年喃喃道:“你信我?不怕我害你?”
明明刚刚是她让他吃,现在又说这样的话。霍去病说:“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时年还在消化,又听霍去病问:“那你呢,你怕吗?
“怕什么?”
“怕我死了,你们也死在这草原上,再也回不去。”
此处是匈奴腹地,没有他的带领,若他们遇上漠北的匈奴人,怕是真的会全军覆没。
时年顿了顿,摇头,“我不怕。”
霍去病扬眉,时年握住他一只手,认真道:“你不会死的,因为你是霍去病。只要有你在,就算遇上匈奴人,我们也不会输。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带我们回家啊。”
女孩眼中是那样热忱的崇拜,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思考,只因为他是他,她便无条件信任,全身心依赖。
这样的目光他其实并不陌生,他曾在无数将领、士兵的眼中见过,可当这目光出现在她脸上时,他竟觉得喉头发紧、耳朵隐隐发热,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躺在床上,看着帐篷顶,半晌,反握住她的手,露出笑容,“你说得没错,我是霍去病。所以,我们不会输。”
第77章 祁连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可以想象。当第二天赵破奴看到霍去病已经醒来时,会有多惊讶。
“将、将军,你好了?”他睁大眼睛。看到旁边的时年又下意识警觉。“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语气有些敌意,时年不满地皱皱鼻子。拜托。要不是有她在,他们的将军现在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嘛!
昨晚因为担心霍去病服药后的反应,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陪他。好在她担心的事都没有发生。霍去病很快又睡过去了,她本来还记挂着一会儿如果军医回来看到她应该怎么解释,但也许是太累。后来也不知不觉趴在床边睡着了,当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笑脸。
“早啊。救命恩人。”
她没想到。只是吃了一次药。霍去病的精神居然就好了很多!烧退了,虽然还是不能下床,但比起昨天连说话都费劲,今天至少可以在床上坐起来,甚至能在她的服侍下吃一些简单的流食了。时年震撼之余还有些疑惑,她记得这个药的疗程是一至两周的。这次疗效这么快,到底是古人身体没用过任何现代药物所以反应比较大,还是单纯是霍去病这个人精神力意志力太强大。所以连身体都操纵了?
她想不出答案,只好又舀了勺粥喂到他嘴边。霍去病瞅她一眼,张嘴吃了粥,却对赵破奴说:“你可知罪?”
赵破奴一愣,“末将……不知犯了何罪?”
“我身染恶疾,军中以你为首,理应统领好一切。但你就是这般治军的吗?昨夜竟让身份不明的人潜入我大帐,若是她图谋不轨,本将军此刻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赵破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是末将失职!末将明明吩咐了守卫,不知此人是如何……”
说到这里,触及霍去病难辨喜怒的面庞,猛地想起将军最不喜人犯错后还砌词狡辩、推诿责任。
他不敢再分辨,重重叩首,“请将军军法处置!”
霍去病倚在榻上,面无表情盯那个伏地的身影一瞬,忽地一笑,“不过,幸好这次闯入我帐中的不是图谋不轨的刺客,而是济世救人的神医。你要谢就谢她吧,多亏有她的神药,不仅本将军的命保住了,连你们这些人的命都一并保住了。”
赵破奴呆呆抬头,片刻后才理解霍去病的话,“您是说,她救了您?她能治伤寒?!”
语气最后已经带上了无法控制的惊喜。
时年点头,“小人有药可治伤寒,昨夜情急之下没有禀报鹰击将军,就冒险给骠骑将军用了,还请将军恕罪。”
赵破奴已经被巨大的惊喜冲晕了头,哪儿顾得上怪她。霍去病的状态明显好转,这是骗不了人的,所以,他们真的遇上了神医,竟连伤寒这种绝症都能治好!
一时间,他看向时年的眼睛简直亮得发光!
霍去病见他这样却又不耐烦了,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赶出去,这才问:“高兴了?”
时年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什么?”
“你刚才不是不满长君瞪你嘛,怎么样,现在可舒心了?”
时年有点意外,“所以,你是因为看出我不高兴,故意吓唬他的?”
“自然。感动吗?我为了你,训斥我的副将……”
少年一脸讨表扬,时年却偏不如他的愿,“还行吧,确实是他治军不严,才被我钻了空子,挨骂不冤枉。而且,身为你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你对我的付出比较感动吧?”
伤寒这样的绝症,即使强大如霍去病,昨天陡然听闻时,心中也不是没有恐惧。而今晨醒来,发现身体奇迹般好转时,那一刻,胸中充盈的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他看着女孩故作高傲的脸,只觉心里某处软软地陷了下去。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咧嘴坏笑,趁其不备一把捏住她的脸,“感动。我真的特别感动!”
时年:“……霍去病!你撒手!好痛!我翻脸了!啊啊啊放开我!”
时年找军医仔细检查了,结果很幸运,虽然她这几天一直和霍去病待在一起,却并没有被传染。伤寒杆菌主要是粪口传播,感谢汉代的分餐制,除了那晚的烤羊肉,两人的饭食都是分开的。霍光也一样。
他们俩离霍去病最近的都没事,其余士兵更不用说了,仅有的那么几个发热疑似的都被隔离出来了,军医开了药再仔细观察,避免其余人接近。
瘟疫在军中蔓延的危险解除,就只看霍去病的恢复情况了。时年本以为他怎么也要休养个四五天,谁知第三天清晨,霍去病就全副甲胄、腰佩宝剑,立在了她面前。
“探子来报,已发现匈奴人踪迹。我们不能再等了。”
时年看着面前神采奕奕、双眼发光的少年,不敢相信这位仁兄前两天还病得下不了床,半晌,喃喃道:“你是超人吗?”
“什么人?”霍去病好奇地问。
时年摇摇头,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没什么。你真的确定没问题吗?你现在可以去打仗?”
霍去病微微低下头看她,“你是在担心我吗?”
时年觉得他问得好奇怪,她当然在担心他啦,要是他没恢复好就硬上战场,出了什么事,那她辛苦救活他不就白费了!
她一脸理所当然,看得霍去病笑起来。
年轻的将军一手按剑,另一只手忽然在她脸上抚了一下,道:“放心吧,我会平安回来的。”
他大步而去,走到帐篷前一手挑起毡帘。外面是已经整顿完毕的大军,一个个身着战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炽热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而霍去病就在这样的光线里回身看向她,露出个比阳光更明亮的笑容。
“等这一仗结束,我就带你去祁连山上策马!”
等到外面的声响全都消失,时年抬手碰了碰了脸,刚刚她差点以为霍去病又要捏她,吓了一跳。还好还好,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虽然我的脸不是整的,也经不起这么蹂躏啊!
回过头却发现霍光和旁边的副将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她问:“怎么了?”
霍去病这次是急行军,速战速决,所以没带上她和霍光,只留了些人保护他们。
霍光:“啊?没、没什么……”
霍光觉得脑子里乱乱的。自从那夜在匈奴营帐发现自己对年大哥的古怪情愫后,这阵子他面对他都有些不自在。好在行军途中事情繁多,他可以暂时不去想,等到了长安再烦忧。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长安还没到,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刚才大哥看向年大哥的眼神,还有摸他脸的那一下,是他想多了吗?他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说起来,自从他们和大哥会合,他就一直对年大哥态度特殊,有时候连他都不可以陪他用膳,却让年大哥去了。更别说这次年大哥还救了大哥。
他在家乡就听人说过,长安贵人间盛行男风,难道大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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