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语堂捡起,手里掂量一下。如今也没有办法,看那官衙也不是上心这回事,撇下不管,这女子说不定下场更惨。
劳累惊吓过度的李贞娘,此时佝偻着身子,抱着缩成一团,在墙角睡了过去。
始终是心中挂记冯依依,关语堂做不到就此离开:“小妹她,我还是会带她一起回家。”
徐珏喝尽杯中茶,呼出一口气:“离开,也好。”
虽然心中想挽留冯依依,但是徐珏心里十分清楚,冯依依现在的新家才是她想要的。
十几年相伴,徐珏知道冯依依,能从她里听出她想要做什么。
只不过牵扯到娄诏,徐珏就生出不确定,娄诏似乎是冯依依的劫数,希望她能度过去。
而自己,从来要的只是冯依依过得开心,心里的情愫像以往一样,藏住便罢。
天将黑时,关语堂带着李贞娘出了京城,往南面走。
雇来的骡车上,坐着装扮成小子的李贞娘。她本生的小巧,如此一般真如一个十一二的小子。
关语堂坐在前面,同老车夫打听着路。
远处山峦渐隐,黑蒙蒙的只剩下轮廓。野风带着凉意,刷刷扫过路旁野草。
说了几句,关语堂同车夫笑了两声,回头到了车后。
李贞娘缩成小小一团,瞪起一双眼睛:“关大哥,你家娘子呢?”
关语堂本想先开口,如今被人先一步相问:“她还有事,我给你找个地方,回头去京城接她。”
“好。”现在的李贞娘平复了些情绪,眼中少了先前的慌乱,“不,不要送我回家。”
一路上,关语堂听这句话好几遍。
人都有自己的家,家人相互扶持过日子。看李贞娘的年纪不大,应当父母俱在,为何惧怕回家?
像他,一个从小没有家的人,现在心中也有了挂念,想回去同冯家父女团聚;想拼着自己的一把子力气,为桃桃挣一分将来,心里早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
关语堂也只是想想,毕竟他现在最挂念冯依依。李贞娘的事先安顿下她,回头接了冯依依,两人再商量如何送李贞娘回去。
“前面有个地方叫小安村,你在那边住两日,等我接回娘子,再来找你。”关语堂道。
李贞娘双手揪紧自己的裤腿儿,眼中升起不安:“好。”
关语堂松了口气,又安抚一句:“别担心,那人我认识,不是坏人。”
“嗯。”李贞娘点点头,心中怎能不忐忑。
每个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人不可貌相。越是面前这爽直男人,心地倒是最善良。
关语堂见李贞娘答应,就没再说。他本不善言辞,跟个姑娘家就更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安村到了,不大的村落藏在山脚下。黑夜来临,几秉烛光提示着农家的所在。
关语堂将李贞娘安顿好,坐在炕上同熟人说了两句。
昨日还来寻,想知道徐魁的事,今日还是来,拖人帮忙照顾李贞娘两日。
只说李贞娘是自家娘子的小表妹,偶然间在京城里遇到,家里逢难,想着带人一起南下。
对方是一对夫妻,倒是好说话,加之关语堂也给了些银钱,自然是要上心做好。
彼此间说了几句客套话,关语堂起身想离开,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
俩夫妻送关语堂到院门口,关语堂回头,见着把在房门边的李贞娘,小小身影几乎被黑暗吞没。
收回视线,关语堂与友人拱手道别,借了友人家的骡马。
天彻底黑下,夏夜星光璀璨,像天女撒下的一把金沙。
关语堂一停不停,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想着还去入住袁掌柜的客栈,关语堂牵着骡马往西坊方向走。
刚拐进一条窄巷,突然,迎面而来一片尘雾。
眼睛刺痛,关语堂不禁抬手捂住,而后脑后蓦的落下一记闷棍。
关语堂伸手扶住墙壁,瞬间失去清明,高大身躯沙袋一样砸在地上。
黑暗中走出几条人影,动作麻利上前,将地上的关语堂围住。
。
翌日,天下起大雨。
哗哗落雨将素雪院的石板洗得干干净净,一阵风过,蔷薇花瑟缩抖动,娇嫩花瓣落了一地。
“小姐真的要走?”秀竹问,手中的雨伞实不想递出。
冯依依收拾好,一套简单利索的下裙,不累赘,不华丽,是好容易才在箱底找到。
对于秀竹的不舍,冯依依心中微酸:“不能带上你,你好好过。”
“小姐,”秀竹蹙下眉,忍不住就开口相劝,“大人心里有你,为何不留下来?外面始终风雨太大,他会守护你。”
冯依依从秀竹手里拿过雨伞,对人笑笑:“你不懂。”
外人总是看表面,娄诏身居高位,手中权力无限,她留下就是得到庇护,还有众人的羡慕。
冯依依走去门外,将伞撑开,眯着眼看檐下落雨:“他会守护我,可我也有要守护的。”
说着,她迈步走进雨中,直出了院门,未再回头。
朱婆子手里擎着油纸伞,跟在冯依依身侧:“姑娘……”
“妈妈不必说了,我这就去找大人,同他道别。”冯依依笑着打断,知道又是些劝她的话。
所有人都是这么看吧?娄诏能留她,对她来说是件天大幸事。
毕竟冯家已倒,她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布衣百姓,还嫁过人。
朱婆子摇摇头,叹气一声便不再说话。眼看着安临院已到,只能心中遗憾一声。
清顺等在垂花门下,脸上有些复杂。
“等雨停,您再过来也成。”清顺把自己的伞也撑去冯依依一侧。
冯依依仔细看着清顺,两年间人结实许多:“不碍事。”
“大人在屋里。”清顺示意正屋方向。
雨帘中,正屋门敞开着,隐约可见正中的软塌。
冯依依点头,迈步跨进院中,裙摆溅上些许雨水。
进屋门前,收了伞,支在檐下。
屋里,娄诏背对而立,正从小几上拿起什么,在手里摩挲。
冯依依提裙进屋,面色平静作礼,声音如檐下雨水嘀嗒。
“大人,依依来同你道别。”
第三十章
哗哗雨声不断, 室内光线些许暗淡。
娄诏下朝回来,此时身着一套便服,淡青色, 恰如现在屋外的雨色。
“辛城, ”良久, 娄诏开口, 仍旧看着掌中之物,“运河尽头还要往南, 你当初是如何去的?”
冯依依无意久留,站直身子:“反正路上走了很久。”
娄诏点头,留她几日,原来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关语堂不曾与你成亲,那孩子也不是你所生。”
心里也许是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娄诏缓缓转身,墨发搭与肩头。
没有那身凌厉官服, 此时的他显得清瘦许多,好看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你是为了自保, 才这样做?”
“算是, ”冯依依不否认, 当时的确是为了安顿下,“不过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娄诏攥紧掌心,那枚圆润之物此刻像是火炭,灼烧着, 渐渐蔓延到心胸:“你不愿留下,可是因为他?”
就算是平静的相问,嘴角终是慢慢下垂。
“有。”冯依依点头, 关语堂已经是家人,自然在乎。
娄诏踱步到冯依依面前,他与她的身高差距定格在两年前,余下此生再不会变化。
找寻两年,终究还是抓不住。
“留下好吗?”娄诏开口,嘴里布满苦涩,“有什么事,我都会解决。”
冯依依摇头,垂眸看去地上:“原先我以为可以同你交流,化解些什么。可你总是听不进,你做的永远是你想的。”
是了,娄诏从来都是个骄傲的人,世家的身份,满腹的才学。平常人等,怎能让他改变?
倒不如些平常人,如徐珏,如关语堂,他们不完美,可他们会聆听别人,会设身处地,会在乎。
娄诏不是不好,只是更像一尊神,没有情绪,冰冷的,缺少世俗的烟火气儿。
“依依,”娄诏眼中闪烁,声音低哑,“我让一切回复原样,让冯家重建,你留下?”
冯依依抬头,嘴角漾出浅浅笑意:“诏表哥,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冯依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娄诏无言以对。曾经他拥有她,可是屡次辜负。
她叽叽喳喳在他身边转圈,说着喜欢什么,他也从未听进去。
“天不好,诏表哥保重。”冯依依对人弯腰,温温一礼。随后,转身走出正门。
娄诏几乎捏碎掌中之物,最终还是不舍,松了松。
眼看那淡水色的裙裾擦过门款,佳人已到檐下,纤手撑开油纸伞。
“依依!”娄诏唤了一声,脚忍不住迈开一步。
冯依依身形只是一顿,随后走进雨中,很快,身影消失在院门处。
屋中静了,娄诏站在门边,纷杂的雨声像是敲打在心上,烦躁不堪。
他缓缓垂首,松开紧握的掌心,一枚圆形腰佩静静躺着。温暖橘色玛瑙,柔润水波纹路,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在江流中激进,尤带着他的体温。
“根本是小孩子才会喜欢。”娄诏开口,目光软下来,“鲤鱼这么胖,怎能跳过龙门?”
清顺轻着步子走进来,不安的看看娄诏面色。
“何事?”娄诏手掌重新攥起,别回身后。
清顺低下头,轻声道:“少夫人,她已经出府。”
娄诏转身回去,好似没有听到清顺的话。
。
冯依依走上大街,漫天雨水交织,仿若人的心绪,纷杂混乱。
毕竟是喜欢过,若说心中无波动,那便是谎话。
只是过了这一时,以后应当会轻松。她终可回到辛城,见到父亲和桃桃。
独自撑伞走在路,冯依依在想,只不过一纸放夫书,娄诏会不会认。没有长辈的盖印,没有证人的在场。
现在也不想太多,冯依依想去一趟守备营,见见徐珏,做个告别。
守备营靠近北城门,是一座负责京城治安的军队。
冯依依找人捎了信进去,就在军营对面的茶寮坐着等。
雨不见小,茶寮几乎没有客人,小二靠在门前,看着雨水叹气。这要是大晴天,买卖可就强多了。
这时,雨中大踏步跑来一人,二话没说直接冲进茶寮,差点将小二撞到。
冯依依听见声响,抬头看,进来的正是徐珏。
“你怎么不撑伞,就淋着跑过来?”冯依依手探进袖口,想掏出帕子。
徐珏发梢滴着雨水,外衫几乎淋透,你两步到了冯依依的桌前:“关语堂被抓了!”
“什么?”冯依依攥着帕子的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什么被抓?”
“关语堂,”徐珏脸上一派认真,雨水沿着下颌滴下,“在顺天府大牢。”
冯依依惊住,双手摁着桌面站起,声音染上微颤:“怎么回事?”
徐珏站直身子,缓了口气:“方才我的弟兄从顺天府回来,亲眼看见关语堂进的大牢。说是……”
“说什么?”冯依依心急如焚,明明昨日好好地,怎就关进大牢。
“罪名是污辱女子。”徐珏压低声音,俊眉拧起。
“不会,这定然不可能!”冯依依一口否定,关语堂绝不可能污辱女子。
抛却他的人品,就是他当年受的伤,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徐珏认为,一个坏蛋是不可能侠义救人,“可他是从那女人房里拖出来的,那女人哭哭啼啼的状告他。”
冯依依深吸一气,秀美眼睛染上焦急:“不会的,不会的。”
“其实我猜到一个可能,”徐珏伸手过去,将冯依依摁回凳子上坐好,“恐怕事情有些难办。”
“你说。”冯依依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把帕子递给徐珏。
徐珏接过帕子,抹去脸上雨水,想了想又还了回去:“怕是和前日晚上,他救的那女子有关。”
“李贞娘?”冯依依想起那个瘦小的女子,吓得胡言乱语,看上去不甚清醒。
“对,”徐珏拖了把凳子坐下,一只手臂搭在桌边,“你看没看见她的脚?”
冯依依点头,李贞娘的一双脚是缠过的,非常小:“缠足,怎么了?”
“要是我没猜错,她是哪家权贵专门买来的,”徐珏道,“她身形瘦小,应当是个舞姬。”
“舞姬?”冯依依并不知晓这些事情,想那小小身板,完全不如戏台上的伶人。脚裹成那样,如何跳舞?
徐珏揉揉额头,甩掉指尖的水滴:“京城表面繁华,内中各种腐朽,你可知金盘舞?”
“便是女子在金盘上跳舞?”冯依依吃惊不小,本以为只是传言,却不想真有其事。
“是,”徐珏点头,手指敲着桌面,“那李贞娘一双三寸足,身形瘦小,必是送进京城,为那些权贵金盘起舞。”
这样一说,冯依依心中便明了几分:“大哥得罪了那人,因此给诬告扣上罪名,想逼着教出李贞娘?”
“差不多,”徐珏冷笑一声,眼中闪过讥讽,“但是交出人,关语堂也不一定能活。”
事情总是这样黑暗,平头百姓在权贵眼中就是低贱蝼蚁,可随意践踏。
冯依依站起来,从桌旁拿起雨伞:“我想去看看大哥,你能帮我进去吗?”
“你别去,”徐珏站起来,一把拉住要走的冯依依,“不知道这事的深浅,你别扯进去,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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