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中书侍郎府像铁桶一样,每个人的脸上脸色凝重。
老太君也不打算客套一番,直接开门见山:“我们过来看娄大人。他当日称我家依依为夫人,这不来一趟也为难,娄夫人不若直接给个清楚。”
娄夫人明了老太君意思。现下人能过来,证明对娄诏在意。
“老太君里面请,确实是这个道理。”娄夫人伸手引路,示意一旁婆子,“你带少夫人去正院。”
冯依依与老太君相视一眼,随后跟上婆子,走去相反的地方。
安临院安静,刚踏进院门,迎面而来的是淡淡药味儿。
冯依依推开门走进正屋,往左面拐就是娄诏的卧房。
房里灯烛明亮,映着床边半透的烟黄色幔帐。
隐约可见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冯依依轻步走过去,隔着幔帐看进去。
第六十二章
冯依依的手碰上床帐, 慢慢挑开一条缝隙,一股奇怪的药味钻进鼻子。
像是饭菜放久了馊掉的味道,又像是陈年未开启的房屋, 里面的霉湿气。总之不好闻, 让人胃中翻腾。
床上人静静地躺着, 身躯上搭了一条薄被, 几乎看不到他的呼吸起伏,就那样躺着, 什么都不知道。
冯依依屏住呼吸,侧侧脑袋视线往上移动。待看到娄诏那张脸时,心口滞住,忍不住瘪了嘴角,鼻尖酸涩难忍,眼中热意似要决堤而出。
她一直都觉得娄诏好看,那张脸几乎无可挑剔, 便只是简单的皱眉,都只带一股倜傥。
如今, 那张美玉一样的面容涂满黑药, 再看不见昔日光彩。
“你怎么了?”冯依依声音染上哭腔, 双眼氤氲开,苍白的脸皱成一团。
她伸手到娄诏的脸侧,可是不敢动,怕那烧伤会很疼,只剩指尖的颤抖。
眼前这幕, 冯依依想起两年前。当初冯宏达带着她逃离,脸上也是烧伤,涂着黑乎乎的药膏。曾经, 冯宏达换药,冯依依无意间看见那新的烧伤,那样可怖,根本不敢碰。
她不敢信,娄诏的一张脸以后也会带上伤疤。他那样骄傲的人,一定会在意。而仕途,终是会受影响,朝廷怎么可能给一个有残之人做中书令?
是谁想毁了他?
冯依依吸吸鼻子,强忍着想掉下的眼泪,手指碰上那团烧焦的头发。现在的娄诏,已经完全认不出。
“会好起来的。”她只能这样说,被子下面是何等状况,她实在没用勇气掀开来看。
这时,御医进来,看看床上的人,亦是一脸愁容。
冯依依转过身,手指蜷起,偷着拭掉眼角泪痕,胸口像是被塞满棉絮,透不过气。
“先生,他状况如何?”冯依依问,声音明显带着哽咽。
御医放下药箱,将床帐收好:“老夫定会竭力而为。”
话并不会说满,事情重大,床上躺着的可是差一步就成为中书令的人。老御医资历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清顺进来,对冯依依做了一礼,手指着外面。
冯依依会意,跟着去了外间,留下清净给御医诊治。其实也实在不敢留下,怕看到娄诏一副破旧残躯。
昨夜花前月下,仿若还在眼前。他牵她的手,为她系上姻缘带,他说他喜欢她……
走出正屋,秋夜的凉风拂面,天边明月依旧高挂,甚至比昨夜还要圆上一分。
冯依依深吸一口气,眼中肿胀酸涩,喉咙处的啜泣总想破口而出。
“发生了什么?”冯依依问,分明从茶楼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清顺垂首站立,双手去握在一起:“马车往宫城走,路上不少人赏灯,堵了去路。我带着几人去前面开路,刚走出去没多久,路旁的烟花摊子就炸了,刚好大人的马车在那儿。”
“烟花?”冯依依一阵晕眩。
清顺称是,一字一句说着:“当时有风,吹下一盏灯,直接落在摊子上。”
事情看起来就是这样简单,无非是凑了巧。娄诏马车停在烟花旁,意外遇了火种,发生后面的惨事。
要说是意外,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因为烟花出的事实在不少。可是那烟花摊子真那么大威力?
冯依依不信,牵扯着最近的一系列事情,她总觉得是有人对娄诏下手。可是话说回来,凡事要讲证据。
“查出些什么?”
清顺摇摇头,语气中全是无奈:“摊主当场死去,查过家人,没什么问题。别的全在顺天府,由督查院监办,刑部与大理寺协办。”
冯依依听着,步伐麻木的出了安临院。
。
花厅。
下人泡了茶后,自觉退出去。
娄夫人一方帕子捂住唇角,轻咳两声。
一桌之隔,老太君稍稍缓了脸色,问了声:“听说夫人犯了咳症,可有好些?”
娄夫人坐着端庄,闻言温婉一笑:“陈年旧疾去不了根儿,等过了这段时节就会好些。倒是老太君亲自过来,实在折煞诏儿。”
“好好养着,这些都是为儿女累出的病。”老太君客套劝了声,手往桌沿上一搭,“知道夫人心疼儿子,现在定是担忧。但是我也疼依依,那孩子怎就这样坎坷?”
娄夫人点头,眼神软下来:“我第一眼见她就喜欢上了。就跟夏日的蔷薇一般,活泼,热情可爱。”
老太君仔细打量娄夫人,眼中自带一股犀利。这一辈子她也算见尽了各种人,宫里的娘娘,街边的买卖娘子。
但是现在看娄夫人,却有着与家里几个儿媳不一样的气质。首先人很沉稳大气,遇事不慌,待客有礼。这点和乔氏相比,简直是差出一大截,到底是真正世家里的姑娘,不一般。
对于娄家,老太君略知一二,毕竟当初娄家也算与林家齐名。只是娄家老太爷太过耿直,与当年金銮殿直指惠帝宠幸奸臣,后面自行告老还乡,回了魏州。
如此,老太君语气越发客气几分,接了娄夫人递上来的茶:“如今这事难办,我也不怕说的难听。娄大人当众称依依做夫人,外头可都知道两人会在一起,要是娄大人出个什么事,我家依依就得莫名背上一个寡妇名声。”
娄夫人闻言并不恼,谁家的孩子谁疼,人之常情。
“依依有老太君照顾,我心里替她高兴。您说得没错,诏儿这事儿糊涂,要我说就该快些办下,咱都省去心事。”
老太君颔首,脸色不若刚来时难看:“我现在就想知道,娄大人的状况,也等夫人一个说法。”
“自然。”娄夫人应下,话语稳当,“诏儿现在病着,太医一直在守着,要说后面怎样,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想说,娄家的大儿媳我只认依依。”
老太君心中有悲有喜,脸上倒是不显。娄家的家风好,她一直知道。不像旁的世家大户,内院混乱,妻妾一堆;娄家清贵世家,性情秉直,家中男子只娶一妻。
正因为此,老太君当初才默认下娄诏。放别的男人身上,谁能为妻子守两年?
娄夫人顿了顿,抬眼看去老太君:“老太君一心为依依,深夜至此。我索性也就说出来,看看您这边是否能行?”
“夫人请讲。”老太君满头银发,嘴角微微一抬。
“诏儿心思我知道,当初他南下辛城,就是为了依依。他后悔两年,当年事咱不提也罢。”娄夫人开口,一字一句有条有理,“我是想让他俩有个好的结果。”
老太君眼睛微微一眯,不赞成,亦不反对。
这一趟过来,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来探视娄诏病情;第二个,她到底有私心,想让冯依依看清事实。
从林滦口中,老太君已经得知昨夜那火如何了得,还有别的消息,都在说,娄诏是救不回来的。
这边,娄夫人自然看到老太君脸上的细微变化,便又道:“即使做了最坏的打算,诏儿他不幸……那,我收依依做个女儿,如何?”
“做女儿?”老太君心中琢磨着这三个字,脸上到底闪过无奈。
若是这样,也算最好的解决。
两人相互看着,最后彼此同意。
“哒哒”,婆子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夫人,少夫人过来了。”
须臾,花厅的门开了,冯依依迈步进来,肩头落着一片月霜。
娄夫人站起来,上去拉住冯依依:“留下来住几日,陪陪我,好不好?”
“留下?”冯依依看着娄夫人,又看看老太君。
“适才,我与老太君商量了,她同意。”娄夫人又道。
老太君面上和缓,笑着点头:“不用担心家里,桃桃有人照顾。”
三人说了一会儿,老太君便起身要走,冯依依搀着人去送。
还是方才侧门进来的那条小道,祖孙俩相互搀扶。为了让两人说话,娄夫人并没有跟上来。
“看到了?”老太君问。
冯依依点头,其实没有细看,不知为何,她没有那个勇气。
老太君不忍心细问,看人这幅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左右让人在这边留两日,事情总该是自己选择。
“谢谢外祖母。”冯依依轻轻出声,然后试到老太君苍老的手一僵。
“你叫我什么?”老太君想要确认,这样大的年纪居然生出久违的期待。
她是接回了林菀书的孩子,可是她心里清楚,冯依依在心里没有接受林家,与她也是隔膜着一层。两人明明是亲人,有时又那样客气生分。
一声“外祖母”,才是真正的亲近。
“外祖母。”冯依依又叫了声。
或许,老太君找了林菀书二十年,也折磨了二十年,已经够了。
老太君揩揩眼角,声音哽咽应了声:“在这边住两日,他毕竟为你做过许多,你是该……好好照顾自己。”
没再多说,老太君叮嘱两声,随后被梅妈妈搀着上了马车。
娄夫人等在游廊下,正对身旁的婆子交代着。
见着冯依依过来,娄夫人道了声:“一道去安临院看看。”
冯依依称是,乖巧跟在人身后。
“我让人把素雪院收拾出来,你住到那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你不用担心。”娄夫人话语温柔,如同她走路的样子,轻缓温婉。
进去安临院,正见着人进进出出忙碌,大半夜的灯火通明。
“里面人多,你先去书房中坐坐,我去同御医问一声。”娄夫人指指西厢书房。
冯依依点头,看样子,里面应该是在给娄诏换药,确实不好进去添乱。
娄诏书房,冯依依来过几次,那时还是她偷来京城,被娄诏抓到。那段过往既好气又好笑,他板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就好像自己欠他什么。
不过现在冯依依明白了,他当时的确在气,气她不来寻他,气她心里没有他。
多别扭的一个人?
冯依依听见外面的动静,看见了墙边的一口木箱,上面虚虚挂了一把锁。
走过去,一掀箱盖,见着里面全是一卷卷画轴,仔细的捆着系绳,摆的整整齐齐。
冯依依伸手取出一卷,手指一抽,卷轴松开。
随着慢慢展开,画上女子也呈现了大半。怪石嶙峋的假山旁,夕阳余晖染暖冷硬,女子静静站立,大红色斗篷包裹住身躯,脸上笑容明媚。
画的底上一行字:吾妻,依依。
冯依依僵站在那儿,久久盯着画面,上面落款日期是一年前。
再打开一幅又一幅,全是她的画像,神态不一,有些连她自己都忘记,是何时何地……
夜深,娄夫人说娄诏已经睡下。
冯依依没有进去,回到了素雪院。
一景一物尤是从前,好像那几个婆子打牌的笑声还能听见。
下人将床铺收拾好,伺候冯依依沐浴干净,随后才离了卧房。
冯依依躺去床上,身旁是她带回来的一卷画轴。
当初娄诏去到冯家,所有人都说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冯依依只见过他吟诗,书写,琴与画却不知。
成亲后,她也曾对着他撒娇,要他给她画一幅画像,娄诏会说他很忙。
或许是两日来的困乏,或许是案几上的熏香,冯依依不知不觉睡过去。
街上敲了两声梆子,已是丑时。原本定的两日灯节,如今外面一片冷清,只余各家门前的两盏灯火。
守备营的人偶尔骑马打街上经过,巡视着一切可疑。
冯依依翻了个身,面朝里,脑袋习惯的往被子里缩。
混着街上的梆子声,外间正中的软塌发出轻微吱嘎声。然后,就见榻面缓缓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身形利索,风一样从里面闪出。
站在外间一会儿,那人听着外面风声,一副身姿颀长,借着月光,可见是一身黑色劲装。
确认没有动静,人影往卧房移动,每一步踩着轻巧。
琉璃珠帘擦碰着,发出细微的清脆。
“傻丫头。”黑暗中,似叹息似怜爱的声音。
人影走去床边,手指一勾挑开床帐,便见着里面睡着的人。
小小缩成一团。
冯依依睡得不安稳,总看见一片火海,周身一片火热。
突然,额上触上一片清凉,冯依依双手忙去抓上,想要留住。
她豁然睁眼,大口喘气,颤抖双手真真实实的抓到了什么,微凉。
“啊……”冯依依吓得大喊,下意识想逃开。
来人比她更快,一只手捂上她的嘴,化掉了她还未出口的呼喊,手臂一揽将她整个人抱住,拉来自己身前。
冯依依去拍打腰间手臂,双脚乱蹬,整个人被被子缠裹着,像一只挣扎的猫儿,张牙舞爪。
耳边一声轻笑,继而耳垂上一抹濡湿触感。
“是我。”
第六十三章
冯依依把整床被子踢得凌乱, 只听这一声轻唤,便不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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