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竹轻手轻脚把香炉挪到了床头几案上,里面燃着助眠香。香炉顶盖冒出细细烟丝,舒缓的香味蔓延开来,充斥了整个幔帐。
冯依依闻着好闻的香,眼睛盯着床里,干燥嘴唇动动:“不来,是因为不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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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冷风源源不断从开着的门往里灌着,供台上的烛火几番差点熄灭。
“啪”,冯宏达一掌拍在供案上,震得杯盏一阵响。
“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把她自己一个丢在山上。”冯宏达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满是怒火,“依依从小胆子小,又怕冷,你不知道她在等你?今日她这是没事,出了事你当如何?”
冯宏达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个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平时对着谁也是一副笑脸,加上相貌不错,在城里很有人缘儿。可是,冯依依是他唯一的逆鳞,那是他的命,谁都别想碰一手指头。
“怎么,觉得我冯家是商贾,不似你们娄家书香之家是吗?”
冯宏达的脚边,娄诏一身青色衣袍跪在那儿,脊背笔直,双拳握起垂在腰的两侧。半垂着脸,灯光阴影中看不清他的情绪,只露着半截如玉一般的下颌。
“请爹责罚!”娄诏语气清淡,所有情绪藏在眸中。
“你!”冯宏达抬手指着娄诏,嘴唇气得发抖,“好!”
只觉得越说越气,冯宏达几步走到墙边,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藤条,转身到娄诏身后,想也没想便狠狠抽下。
“啪啪”,藤条刺耳的声音比寒风更利,抽打在人身上像是要拆了人的骨头。
娄诏发出一声闷哼,脊背不由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挺直。
冯宏达怒火中烧,冯依依是他唯一的孩子,妻子早年走得早,都是他一把带大的,何曾受过什么委屈?想到这儿,手里藤条更是紧了几分,高高扬起来。
“大哥!”徐魁冲上来,一把拦住冯宏达,劝了句,“这种事谁也想不到,明日姑爷还得去衙门,怎好让他带着伤去?”
冯宏达叹了一声,眉头越发紧皱,手里藤鞭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徐魁低头看了眼娄诏,赶紧把冯宏达拉到一旁,小声道:“你现在倒是打舒坦了,回头传出去可好?说到底,他有功名在身,怎能随意动手?不为别的,大哥也得为依依的以后着想。”
话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冯宏达就是心疼,冯依依是他的心头肉,要是换做别人他早就给打残咯。
徐魁见是应该劝下,便又走回到娄诏面前,弓下腰去:“姑爷,今日这事也不怪大哥发火,你想依依一个女儿家,从小就没遇过什么事,到现在还没醒,当爹的不心疼?”
“她,”娄诏低着头,目光落在青色地砖上,眼中有一瞬的涣散,“她现下如何了?”
徐魁直起腰身,面对眼前这人,心里感叹了一番,说一句谪仙之姿也不为过,只是终究内里太冷,无法化开。
“也罢,你以后且好好待她。”徐魁没再说什么,人是冯家的入赘女婿,他也不好指责太多。
冯宏达气得拂袖而去,临走留下冷冷一句:“你在这跪着,一直到依依醒过来!”
见冯宏达出了祠堂,徐魁也赶紧跟上。
娄诏面无表情的垂首,双膝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冬日的寒气直直的往骨头缝里钻,可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游廊下,冷风吹去身上怒火,冯宏达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二弟,是我错了!”冯宏达语气中掺杂着后悔,眼望着院中厚雪,一拳头砸在廊柱上。
世上万千种药,独独没有后悔药。想起半年前孔家逼婚,不愿将冯依依送进火坑,才招了娄诏。其实冯宏达知道,冯依依中意娄诏,她的心思向来简单,不难看出。
如今走到这步,怨谁好呢?
徐魁摇摇头,回看了眼祠堂方向,只轻声劝了句:“去看看依依吧?”
头顶的灯笼晃了两晃,冯宏达脸色稍霁:“我不会让依依受苦的,我的女儿,谁都不能欺负!”
说完,便低头整理了衣裳,抬步往东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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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已是翌日头晌,昨日一场雪,今儿天亮堂了,一轮大大的日头挂着。
冯依依从床上坐起来,精神好了许多,正低着头,手指描着被子上的芍药花。长发垂下,擦过白玉一样的脸颊。
难掩一脸心事。
秀竹收走空药碗,交给身后的婆子,后者利索的退了出去。
“小姐,可要我给你拿话本来看?”
“不看,”冯依依摇头,抬手扫开肩上落发,尤带朦胧的眼睛看去窗扇处,外面好像有只雀儿停在那儿,叽喳叫了两声,“我想出去走走。”
闻言,秀竹一惊,忙开口劝阻:“外面全是雪,冷得很,小姐还是等着身子好了再出去吧?”
冯依依掀了被子,两条腿抽出来落上脚踏,动作并不快,可依旧眼前一晕:“秀竹,是不是家里有事?”
对这个一直跟在身边的婢子,冯依依是了解的,面上藏不住心事,再看秀竹躲避的眼神,很容易就猜得出。
秀竹双手攥上袄边,往外间瞅了一眼,小声道:“姑爷在祠堂跪了一夜。”
冯依依仿佛被人揪了一下心口,涌起一股陌生的酸涩。跪祠堂,是因为昨日之事吧?
“帮我收拾一下,我过去看看。”
下雪不冷化雪冷,走道上溶出一滩滩的水洼,几个家仆正往上洒干土。
冯依依裹着厚厚的斗篷,从小路偷着来了祠堂。站在门外犹豫一瞬,终是轻推门。
吱呀一声,便看清了祠堂内里,这里供着的只有母亲牌位,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
冯依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背影清瘦,一身不算厚实的衣裳。
那边,娄诏听见动静,半垂的眼帘轻揭,回过头往门边看了看。
入目一片大红色的斗篷,女子一手扶着门边,正好半只脚跨进门来。
第十一章 祠堂里光线昏暗,……
祠堂里光线昏暗,又带着那么点儿阴森之感,冯依依紧了紧手心。
一路上她都在想,等见了娄诏,就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来。她本就是不爱把话语憋在肚子里的人,任何事都想知道个明白。
可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娄诏跪在地上一整夜,脸色不太好,毕竟也是风寒初愈:“表妹?”
冯依依没应,视线一别,瞧见了躺在地砖上的那根藤条。心里不免一跳,再看娄诏的后背,果然两条鞭痕赫然留在衣裳上,隐隐渗出血迹。
“爹打你了?”冯依依开口,往昔清脆的嗓音染着微哑,蹲去地上,伸手抓起那藤条。
藤条上有无数的尖刺,抽在人身上便会扎进皮肉中,厉害的都能将皮揭下来。
冯依依娇细的手指碰了下藤条,冯宏达一般不会用家法,这藤条放在祠堂平日就是个摆设。依稀记得,上次用藤条还是很久之前,那时候她两三岁,带她的乳母偷着醉酒便松了心,她掉进水池里。
冯宏达当初发了好大的火,将乳母抽了个半死,后面扔出了宅子发卖掉。如今再次用了家法,可见是真的动怒。
“无碍,”娄诏开口,面前那大红色的一片斗篷晃得他眼睛眯了眯,带着倦意的眼角上下打量冯依依,“你怎么样?”
娄诏的询问,冯依依原以为自己会开心、在意,但真听到,心中好似没有波澜。就像所有热情,被昨夜的冰冷消磨干净。
她看着手中藤条,嘴角抿了下,声音极小:“进冯家,你是否心中不愿?”
发生这事,她想了一夜。原来被喜欢给蒙蔽,待真的去细想,才发现娄诏的冷淡、不上心其实很明显。他不会在意她在冷风中站多久,他会借口读书来避开她……明明该是最亲密的夫妻,为什么会有永远触及不到的无力?
冯依依没等来娄诏的回应,抬眼去看他。见他那张冷淡的脸上滑过微诧,转瞬便消失。
“是吗?”冯依依又问,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颤。
她等他开口解释昨日为何失约?以前也是,她等他,不管多久都会等到他来,是不是让他觉得是应该的?他不知道她等的时候会冷、会怕吗?
冯依依疑惑着,与娄诏在一起到底对不对?她一直倾慕的表哥,真的能同她白头偕老吗?
她不知道!
娄诏依旧跪在那儿,双膝早已僵硬麻木,带着脸色越发难看。
“表妹!”他喉咙发涩,仰脸对上面前的女子,她一双澄澈的盈满水汽,比往日暗淡,“我要去一趟衙门,昨日五梅庵的事要查一查。”
说着,娄诏试着动了动僵硬的双膝,左掌摁在地上支撑着起身。昨日粒米未进,又跪了一宿,让他看起来身形微晃。
像是在躲避什么,他大步到了门前。外面阳光好,白雪亮得刺眼,想必也是寒冷无比。
冯依依站在原地,眼睫半垂,淡淡问:“你身上有伤,不用上药吗?”
她看不到娄诏身上的伤,可看得出他脸色的苍白。她一直都觉得他长得好看,就算染着病态,也无损他半点风华。
娄诏捡起一旁的半青色斗篷,指间一紧:“无碍。有些事尽快弄清楚,明年春闱,我不想多出些事端。”
“春闱?”冯依依齿间琢磨着这俩字,眼波微漾。
果然这才是他最在意的吧?春闱。
娄诏披上斗篷,背上的伤让动作迟缓了几分,隐隐觉得背上有什么在流淌,只是蹙下眉,便迈开步子出了祠堂。
地上积雪未除,祠堂这处平时没人过来,因此踩上一脚,就会陷进雪中,伴随着咯吱吱的声响。
走出老远,娄诏回头去看,见着祠堂外檐下立着大红色的身影,朝他这边望着。女子太瘦,好像一眨眼就会被风刮走。
娄诏嘴边若有若无叹了一口气,天冷形成了一团白气,转瞬消逝。脚步也就此停下,折身往回走。
檐下,冯依依拢了拢斗篷,即便十分厚实,身上仍旧觉得冷。因为逆光,她眯着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然后就见到娄诏回来,高高身影遮住光芒。
他一双手从她的两肩穿过,一节冰凉的手指刮着她的脸颊轻擦过,去抓她斗篷兜帽。
冯依依呼吸一滞,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自己伸手口上兜帽。
娄诏停在半空的双手僵在那儿,随后慢慢垂下,薄唇张了张:“回去吧,别在这里挨冻。”
冯依依没说话,一张脸比地上的雪还白。
她直接转身离开,再没回头,徒留雪地里的一道颀长身影。
屋顶上的瓦片吸了日光,积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慢慢地就成了一根根晶莹的冰凌柱。
冯依依回到东苑,虽只是走了几步路,身子还是虚了下来,头重脚轻。还未进院门,便被人一把拉上往屋里走。
“婶婶?”冯依依有心虚,但更多的是被人关怀的温暖。
徐夫人姿态丰盈,冬日衣厚,走起来多了一份臃肿,只是那脸看着怎么的都觉得和善:“我不来,你还打算跑去哪里?”
徐夫人把冯依依拉回屋里,直接摁在软榻上,转身将炭盆挑到了榻前。
冯依依垂首,手指勾勾胸前的系带,细声喃喃:“屋里闷得慌。”
徐夫人手里铁钩挑了挑炭火,一团火星子升腾起来:“瞧,现在对着婶婶也不说实话。”
看着长大的姑娘,徐夫人哪里不明白冯依依是去了哪儿?到底是女儿家,心肠软。只是这次怕是被伤到了吧?
“婶婶辛苦。”冯依依把斗篷搁在一旁,看见几上的一碗软糯的山楂粥,上面飘着几颗枸杞。方才还冷清的心底,慢慢暖了起来。
看,有很多人在乎她的。
徐夫人拍拍双手,隔着小几坐在软塌另一端:“可得全喝了,熬了一早呢。”
冯依依点头,捏着调羹去搅碗里的粥,一阵酸甜的香气钻进鼻息间:“我去过祠堂。”
“应该的,”徐夫人接话,“夫妻本就是这样,难免会有些磕碰,总得说开不是?”
冯依依摇头,嘴角浅浅勾起:“没有,我觉得可能他并不愿意留在……冯家。”
后面的话很是小声,几乎听不出,连着嘴角那浅笑都是逞强。
徐夫人心里一沉,面上起了心疼。看着冯依依长大,就跟她的半个女儿一样,眼看着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可见心里也是起了无力。
也是,从一开始,就是冯依依在等,娄诏不过偶尔顾看两眼:“别瞎寻思,你是在埋怨姑爷?”
冯依依想说话,可是胸口堵着,什么也说不出,连着眼里也涨涨的。
徐夫人绕过去,坐在冯依依身旁:“昨儿你晕着,又下大雪,是姑爷把你从五梅庵上背下山。”
女人嫁人就是一辈子,若是中途和离,那余生如何过?男人没什么,照样迎娶说媒;女人的名声则毁了,多少闲言碎语。
说到底,女子打生下来就背上了一份不公平。
徐夫人觉得那娄诏心中也未必就真没有冯依依。不然,那样一个傲性子的人,会答应亲事?如今的隔阂大抵也是因为入赘这件事儿。
“他背我?”冯依依并不知道这件事,醒来时就在自己的卧房。
这么说,最后见到的那盏灯火并不是幻觉,他去了?
徐夫人拍拍冯依依的肩膀,安抚道:“快把粥喝了,去床上躺会儿,这个家里何时用着你来操心?”
冯依依垂下眼帘:“我知道。”
徐夫人走了之后,冯依依躺去了床上,虽然知道后面娄诏去了五梅庵,可是心里的那个想法却没有就此消失,依旧觉得娄诏其实并不愿意入赘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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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后,冯依依这里来了一个人探望,大房的堂姐冯寄翠。
婆子们端上茶点就退了下去,留着两个姑娘在屋里说话。
冯依依没想到冯寄翠会过来,刚下过雪,路上并不好走,从东城来一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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