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脸上依旧缓和,然而心已经提的老高。
再看去晏帝,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下:“两案合并?”
“其实陛下心中比臣清楚,京城里的怪风气到底从何而来?”娄诏仿若未察,手里捏着小小棋子,“臣知宋将军十几年守在西北,护佑盛朝安泰;臣亦知,若是大盛内部坏了,比外敌来犯更加可怕。”
晏帝身子往后一靠,握上茶盏:“谈何容易?你当日将詹兴朝关进顺天府,朕已经帮你挡下,如今是……”
“臣是依大盛律法办事,自问没有错处。”娄诏站起身,拱手做了一礼。
晏帝不语,眯起眼睛打量娄诏,似乎想看出什么。
青年郎君一表人才,满腹才学,如同往高空中翱翔的鲲鹏,前途无限。像极了当年想一展抱负的晏帝自己。
世事浸染,时日久了,好像有些东西逐渐淡化。人亦开始懈怠。
“你且说,怎么个两案合并?”晏帝问,语气不喜不悲,就像是平常的询问。
娄诏双手垂下,一字一句清晰:“臣想说,百姓的命亦是命。万民是陛下的子民,他们能靠的是您。陛下也知,这已不是简单的人口略买,是京城底下的怪风,根子已经极深。”
“下去吧。”晏帝摆摆手,似乎是有些疲倦。
娄诏退下,身旁孙公公帮着引路,将人领出御书房。
“娄大人,你可吓死咱家了。”孙公公拂尘柄指指自己胸口,“你明知道人口略买指向永王,还敢说两案并查?”
娄诏走下御阶,官袍在秋阳下耀眼夺目:“本官只是实说,陛下想听,又不能藏着。”
“哎哟,”孙公公苦着一张脸跟上,压低声音,“陛下他也有自己的难处,早先詹世子的事,太后就发过火。如今动永王,太后能善罢甘休?”
娄诏停步,回望一片深深地宫闱。
晏帝同永王都不是太后的亲生子,但是永王却是太后带大。有些事情算起来,还真是不好办。
“公公跟着本官走了这么远,是有什么交代?”娄诏问。
孙公公拂尘一甩,往娄诏身旁一凑,缓着口气商量:“咱就不能想个法子?”
闻言,娄诏扫了人一眼,眸中闪过什么。
马头山水匪被缴,大多数关押在当地官府,有一些相关的要人被宋越泽带上,进京城交差,协助查案。
船靠上京城码头的那一晚,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一副地动山摇的架势,几欲掀翻水中那船。
船上众人一片惊骇。
翌日风平浪静,日头如约而至。
朦胧曦光中,金銮殿还未上朝,一众官员等候在外。
天子仗队齐整,足足二三十丈远,从后宫浩浩荡荡而来。人人低头前行,安静不语。
行至奉天门下,一个眼尖的小太监往那檐角一瞅,惊讶的张大嘴巴:“那,那有东西。”
瞬间,御林军齐刷刷亮了长矛,锋利的矛尖一致对外,严阵以待。
晏帝端坐轿中,双手落与膝上,拇指上的玉扳指闪着水光,正好压在盘龙的利爪上。
孙公公带着两人走上前去,依稀瞧着那檐角后的蹲兽身上盖了什么东西,一片闪亮的金黄。
很快,御林军找了梯子来,上去将那东西取下。
原是一方棋盘大小的金色布帛,对着晨光看,上面居然呈现出字来:天书。
孙公公赶紧将布帛盛进托盘,呈去给晏帝。
事情一出,当日朝堂全是在议论这方布帛。
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正值宋越泽回京,显然天书降临是因为人口略买一事;有人说这是宫中有人暗中作祟,扰乱宫廷;更有私下小声说,莫不是傅家冤魂回来……
总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件事,案子。
一帮拐子,一座匪寨,京城安罗寺,这一条线下来,幕后之人何等神通广大?
仔细一想着实心惊,这等势力真的起来,岂不是颠覆国朝?
临下朝前,晏帝颁旨,彻查人口略买一案,交由中书令娄诏负责,下派顺天府协办,特权调遣京城守备营。
永王一派人人自危,留着最后的力气站在朝堂,官袍下的身躯已然瑟瑟发抖,如秋后枯叶。
后宫中,太后再闹不起来。只那一方从天而降的天书,要是继续,便是与天作对。
如此,还未到年底,京城开始查办两件大案,昔年晋安候府谋逆一案,现下人口略买一案。
。
马车停在巷子口,婆子摆好马凳,转身掀开帘子。
一位妙龄女子从车内出来,淡淡青衣,发髻素净的挽起,两头扎着浅青色发带,轻轻垂于后背。
手里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弯腰送到婆子怀里。
“礼物带上了?”冯依依从车上下来,望去那条幽长巷子的入口。
婢子手里拖着两个盒子,道了声是。
冯依依整整袖子,往巷子里走去。
一面院墙外,门楼上头探出一截桂树枝,叶子早已落光,空余着光秃秃的枝丫。
冯依依站定,手指勾上门环,对着门板扣了两下。
须臾,有人走到门边,拉开一条门缝,露出半张憔悴的脸。
“依依?”冯寄翠先是一诧,随后将门开开。
见着冯寄翠,冯依依不由吃了一惊:“堂姐,你这是怎么了?”
不外乎冯依依惊诧,实在是冯寄翠脸上的伤太明显,眼角的淤青,腮颊的抓痕。
一张脸不成样子。
冯寄翠低下头,起身往旁边一让:“进来吧。”
不期然看见抱在乳母怀里的小丫头,冯寄翠空洞的眼神软了下。
冯依依进到院子里,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似乎除了冯寄翠再没有别的人。
厅里也不比院中好多少,桌椅凌乱,地上处处可见碎瓷片,一不小心便会踩上。
冯寄翠拖了一把干净椅子给冯依依,自己快步去了内堂。
没一会儿,冯寄翠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竹筐,里面有几样小零嘴儿。笑着献宝一样送去桃桃面前。
“丫丫乖,有酥饼吃。”冯寄翠捡出一块完整的点心,往桃桃小手里塞。
乳母往冯依依看去,实在是娄夫人叮嘱过,不能让桃桃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冯依依轻轻点头,示意可以。
桃桃攥上酥饼就往嘴里送,眯起眼睛对冯寄翠笑。
冯寄翠鼻尖一酸,忍不住就落下两串眼泪,赶紧将身子别去一旁,擦拭干净。
“抱着小姐去外面玩儿。”冯依依吩咐,转而拉着冯寄翠一同坐下。
乳母抱着桃桃去了门楼下的干净平台上,在厅里正好也能看得见。
冯寄翠将小竹筐放在桌上,视线一直落在桃桃身上,眼中又羡慕,又有悲哀:“真叫人喜欢,粉雕玉琢的。”
“桃桃是很省心。”冯依依笑着,低头看见冯寄翠手腕上的伤痕,“你为何弄得一身伤?家里的婆子呢?”
冯寄翠下意识拽下袖子遮挡伤痕,闻言苦笑一声:“怪我想的太天真。以为孔深没了,自己就解脱了。”
冯依依从这些话中听出绝望,以及无奈:“是孔深的大伯?”
“是,”冯寄翠应了声,“他们说这宅子是孔家的,要我滚出去。我据理力争,他带人将家里砸了稀烂,还说孔深有事,就让我陪葬。”
看看屋里的场景,能想到当初是何等场面。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保护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
“堂姐有什么打算?”冯依依问。
冯寄翠抬头,双手抓上自己破旧的长裙,眼中悲苦:“不瞒依依说,我适才想一把火将这里全烧了。等他们一会儿来的时候,留给他们一片废墟。”
“你这样可有用?”冯依依一把拉过冯寄翠的手,袖子往上一撸,便看见那触目惊心的伤痕。
不知道那些人是下得怎样的狠手,将一个纤弱女子打成这样。
冯寄翠死死咬住发白的嘴唇,咽下那份哽咽。被人在意,心底死去的那份委屈死灰复燃。
“堂姐你不用怕。”冯依依不忍再看,帮着盖好袖子,“孔深罪名跑不了,帮永王南下去匪寨选人的就是他,孔家也脱不了干系。以后会好起来。”
如今这样,不过也是孔家开始发慌,正好拿着冯寄翠出气。
面对冯依依的乐观,冯寄翠深深一叹:“好起来又怎么样?我回不去扶安,身为女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至今,冯依依想不通,冯宏德和邹氏为什么将冯寄翠嫁给孔深。找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也会比现在强。
“堂姐,事情要往前看。你愿意,我就会帮你。”冯依依抓上冯寄翠的手。
不管怎样,都是冯家的女儿。冯寄翠以前是有些尖酸,但那不是什么大罪,人都有缺点。何况,娄诏能保下冯家的产业,冯寄翠是做了许多。
对付孔深这件事上,冯寄翠也出过力。
冯寄翠微微动容,眼眶酸得厉害。
“你是桃桃的姨母,不该看着她长大吗?”冯依依又道,看出冯寄翠喜欢桃桃,又是一劝。
“好。”冯寄翠点头。
冯依依还有事,要先回去。怕孔家大伯那边再来人捣乱,她留下两个家仆,一个婢子。
孔家人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动娄府的人。
对此,冯寄翠心生感激,到底还是有人在意她。
一路走到巷子口,冯依依又叮嘱了几句。
夕阳日暮,残霞穿过屋顶,落在青石街面上。
马车旁边,一男子正同手下交代着什么,脸若美玉,长身玉立,正是一身便服的娄诏。
冯寄翠站在巷子口,眼见冯依依往娄诏走去,心生羡慕,随后转身往回走。
这边,冯依依没料到娄诏会来,因他最近实在太忙。
“林昊焱说四月坊有新戏,我带你去看。”娄诏拽上冯依依的手腕,拉着她往前。
冯依依回头,看着趴在乳母身上眼巴巴的桃桃,有些不忍:“带上桃桃。”
娄诏停步,正对冯依依,将青色发带送去她的耳后:“你整日都陪着她,我只想要你一个时辰。”
说完,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回头让乳母带着桃桃上了车,朝着娄府方向回去。
娄诏拉着冯依依继续走,路上行人不多,秋风乍凉。
他眼望着前方,指尖勾勾冯依依手心:“一路过去,有不少吃的摊子。”
冯依依抿抿唇,看去两旁铺子:“你想吃什么?”
“除了肚杂,别的都行。”娄诏道,至今都记得那股难言的血腥气,后面肚子更是难受得很。
说着,掏出自己身上荷包,尽数塞进冯依依手中。
冯依依手心一沉,仰头看着娄诏的脸,晚霞在他额上留下一片暖色。
两人边吃边逛,天黑时,正好到了四月坊外。
“其实,是有人想见你。”娄诏手指一点,抹去冯依依嘴角饼屑。
“找我,谁?”冯依依问。
娄诏下颌微扬,示意前方四月坊的二层露台:“在那儿。”
冯依依顺着看过去,就见檐下站着一个身影,灯笼光照中隐隐约约的不真实。
第八十五章
戏还未开锣, 看客陆陆续续走进四月坊,伙计们在台子上忙活,摆置着道具。
冯依依手里捧着一包椒盐莲子, 踩着楼梯往二层包厢走。上次来, 还是同林府的姑娘们一道, 台上唱着那出由傅家之事改编的戏。
后来那戏自然是禁了, 四月坊歇了两日,后面重新营业, 倒也没碍着。
娄诏跟在后面,眼睛往周围一看,脸上惯常的淡漠。
二层走道上,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包厢外等候,正是宋家姑娘宋锦瑶。
“冯小姐。”宋锦瑶客气一声,然后看见后面跟来的娄诏,遂朝人点点头。
冯依依走过去, 将手里纸包放进宋锦瑶手中:“热乎着,给你买的。”
“冒昧让你过来, 请进。”宋锦瑶大方收下, 随后身子往旁边一让, 请人入座。
冯依依颔首,进去包厢,手解着脖下的斗篷系带。
娄诏立在门外,视线在宋锦瑶身上一落。
“娄大人请。”宋锦瑶示意,手指着包厢。
两人也算是表兄妹, 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相认,淡淡的说着, 倒像是普通人之间客套。
娄诏脸庞微扬,转而看向包厢,不大,一目了然:“本官还要去一趟中书省,你们说话就好。”
说完,转身离开。
宋锦瑶跟上两步,看着男子高瘦背影:“多谢。”
娄诏嗯了声,随后径直离开走道,踩上楼梯走了下去。
戏台上,铜锣敲响一声,坊中瞬间安静下来,看客俱是将目光凝聚在一层厅中的台子上。
宋锦瑶坐下,与冯依依一桌之隔。
“这是,莲子?”宋锦瑶打开纸包,手里捏着一颗,左脸颊一颗酒窝隐隐若现,“在西北边城,这东西可稀罕着呢。”
闻言,冯依依看过去,蜷长眼睫轻扇:“听我爹说过,西北苦寒,常年风沙,可是真的?”
不管是扶安,魏州,还是辛城,都算是湿润之地,夏日便有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就算冬日,也可以养着鲜花。是以,冯依依想不出西北是何样子。
宋锦瑶咬了一颗莲子,香香甜甜又有点微苦:“是,所以关内娇贵的花草,在那边种不活。曾经阿桓不信邪,千里迢迢从关内带了莲花种子回边城,非要种活。”
“梅桓他还好吗?”冯依依问,也想知道宋锦瑶叫她过来做什么?
总不会是一起看戏,因为两人说起来,着实不算熟悉。
“不瞒冯小姐,叫你过来的确有事,”宋锦瑶手搭上桌沿,看着冯依依,“和阿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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