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脸还是不太能看。
纪云汐一眼就能看出,他今日出门还是化了妆,把脸画得灰青一片,看着像是被掏空了身体,只剩一副躯壳。
吴惟安被看得有些害羞,扭捏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对面和吴二交谈的纪明双,差点一口茶吐出来。
真的,太恶心了。世上怎么会有这般让人恶寒的男子?明明吴家弟弟还是很正常的啊?
吴二哪怕已经习惯了兄长在外的模样,可每回见着,他还是很替兄长尴尬。
可他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纪明双一起,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继续聊四书五经。
纪云汐本人倒是反应平淡,甚至她还饶有兴致地轻声夸了句:“你这妆化得不错。”
吴惟安凑近,低声:“我其实还能化得更好,但家中脂粉所剩无几,这些年行走江湖快用完了,都见底了。不得不说,上回你车里那些,粉质极好,我三天没洗脸也还能保持原样。你要不送我一些?总感觉日后经常要用到。”
“……”
纪云汐嘴角抽了抽。上辈子加这辈子,她见过很多人,奇葩也有,但吴惟安这样的,她真的第一回见。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东西,她有的是。
上辈子纪云汐就爱囤各种化妆品护肤品,来到古代后,也差不多有这个习惯。
她家里胭脂唇脂堆了很多,确实也用不完。
于是她颔首:“你待会自己拿吧。”
吴惟安羞涩一笑:“多谢云娘~”
说话的功夫,店小二推开厢房的门,给刚到的吴惟安和吴惟宁添置茶水。
酒楼人多,本就吵闹。但刚刚关上门,到底隔绝了一些声音。可现下,门一开,下头的声音便悉数传了进来。
“方远!你就是个骗子!你把钱还我!”
“兄台,愿赌服输。前头可不是我逼着你和我赌的,既是赌了,哪有把钱还你的道理?”
“你——”
在这之后,说话的内容便听不清晰,传来凳子、碗筷掉落的声响,还有男子愤怒的声音。
两人似乎打在了一起,又被人拉开。
“行了,别闹了,你们都冷静冷静。”
“他骗我钱!”
“早和你说了,方远这人擅赌,玩得花样多,你赢不过他的。”
“方远,你也过了乡试,是个举人了。别总是玩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这些怎么不入流了?这些法子其实都在《九章算术》里头能找到,都是学问。”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等榜呢!”
“……”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纪云汐叫住准备走的店小二:“下头发生了何事?”
店小二知道这厢房里都是些什么人,闻言恭恭敬敬道:“回三姑娘,那方远是从乡下过来赶考的,家里远又贫寒,官府发的路费补贴早就用完了,身上没钱,便靠激怒其他考生和他赌来赢钱。这人名声臭得很,各位举人老爷们都不爱和他来往。”
纪云汐垂眸:“知道了,你下去罢。”
店小二哎了一声,恭恭敬敬退下了。
店小二前脚刚走,纪云汐后脚起身,离开了厢房,站在三楼围栏前,低头朝下方大堂看去。
下方的一个书生满目怒容,身边围着很多同僚,似乎在劝他。
而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衣的瘦弱男子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周遭人都不愿与他为伍。
但他自己也乐得自在,在数着刚刚赢到的银钱。
纪云汐看了一眼,唤来宝福,低声嘱咐了几句。宝福很快便领命而去。
吴惟安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他在想,她当初在雪宴上挑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
他和堂下的那个穷书生,在她眼里,是不是都一样?
吴惟安下一瞬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确实应该差不多。
首先,他们都很穷。
其次,他们身上都有她看中的东西。
纪云汐转身时,便迎上了吴惟安的视线。
他的视线之中,带着探究,还有几分受伤?
纪云汐随口问道:“怎么了?”
吴惟安捂着胸口,悲从心来:“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黑衣穷书生?”
纪云汐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落下一句:“你可以试着开个戏院,我觉得你的戏院应该能赚钱。”
突然间冲出来的纪明焱耳尖:“什么戏院?谁要开戏院?三妹你要开戏院啦?”
纪云汐:“……”
纪明焱也没等纪云汐回答,接着兴奋道:“发榜的人来了!马上就到!我们赶紧过去抢占最佳位置!!”
说完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妹夫,就直接往楼下狂奔。
果不其然,纪明焱拉着颤颤巍巍的吴惟安刚到楼下,大家也都知道了。
酒楼中瞬间轰动,无数书生朝外头蜂拥而去,这人流,和现代社会节假日的热门景点也没什么区别。
纪云汐看了一眼,就转身回了厢房,刚好和出来的纪明双和吴惟宁碰上。
纪明双问:“不是发榜了吗?你怎么不下去看看?”
纪云汐挑眉:“六哥不是去了吗?”
按照她对自家六哥的了解,她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纪明双沉吟道:“到底不太一样。”
他是考生,他也好奇自己的成绩,也想亲眼看看那榜。
故而纪明双和吴惟宁还是下了楼。
纪云汐一人回了厢房,舒舒服服坐下,靠在窗边,看着下头人潮涌动中被挤得面目全非的众人,端起茶盏,很是自在地喝了口茶。
结果茶刚喝了三口,纪明双和吴惟宁回来了。
纪云汐挑眉:“?”
纪明双坐回位置,道:“你说得对,纪明焱看完结果会告诉我们的。”
吴惟宁也心有余悸:“外头好多人。”
三人便在厢房中安安稳稳坐着,茶差不多喝了半杯的时候,人群中的纪明焱扯着他的妹夫,终于到了榜前。
他朝榜头一看,一眼便看到熟悉的名字,当即便转过头朝着福满楼大喊:“明双啊!你第一啊!!!明双啊!!!你第一!!”
纪明双其实心里有些紧张,虽然他对外表现得很是淡定,一副潇洒自在随便第几都无所谓的模样,但他真的挺紧张。
因为纪明双是真的怕,他没考过他妹夫……
说来奇怪,纪明双觉得他妹夫就不可能上榜,他妹妹砸的那些钱只能打水漂。
可他心里居然会害怕妹夫比他考的好,这真的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只能说,妹夫虽然各方面都不行,但这些日子确实很拼命吧。
那副一看就过劳的模样,和一天只睡一个时辰的努力程度,纪明双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的。
但现在,听到自己第一后,纪明双终于松了口气。
那边,纪明焱实在过于兴奋,也怕隔得远,弟弟妹妹听不见,他又嚎了两嗓子:“明双你考了第一啊!!!明双你听见了吗!!!!”
松了口气的纪明双,被纪明焱这嗓子喊得眼前一黑,恨不得飞过去堵住他六哥的嘴。
他一向不是很高调的性子,但纪明焱这么一喊,别说他听见了,是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啊。
真的是,太尴尬了。
纪云汐弯了弯唇,为自家哥哥高兴:“恭喜七哥。”
吴惟宁也是诚心祝贺:“恭喜明双兄。”
纪明双耳尖微红,咳了一下:“我也没想到能考第一。”
纪明焱嚎完后,继续往下看,结果他瞪大双眼,一副狂喜的模样。
他旁边,吴惟安被挤得脸色惨白,看起来像是没缓过来,一直在喘气,都没来得及看那榜。
纪明焱一手抓着妹夫手肘,死命用力捏,边捏边喊:“妹夫啊!!!!你第三啊!!!你真的考了第三啊!!!!不枉费你这些日子的辛苦!!!!也不枉费我天天给你送补汤啊!!!!!六哥就知道你能行啊!!!!!”
刚刚纪明焱喊纪明双是第一时,大家其实反应并没有很大。
因为这在众人意料之中,纪明双本就是第一的热门人选。
从小到大,在上京城,在书生的圈子里,纪明双一直都是风云人物。
他的学问,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纪明双确确实实很厉害。
可妹夫第三?
那纪三的夫婿第三?
那吴家大公子第三?
瞬间,众人纷纷静默,原本吵闹杂乱的场地,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纪明焱的声音便格外突出,他在狂笑:“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有钱了!我终于可以不被催债了!哈哈哈哈!”
吴惟安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他抬着头愣愣看着。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使了巧劲,将纪明焱捏他手肘的手给扯开。
纪明焱过于兴奋,也没太在意。
看着看着,吴惟安的眼角忽而闪现泪光。
笑完的纪明焱,刚想给妹夫一个大大的拥抱,结果转头便看见那泪花,震惊道:“妹夫,你怎么哭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众人:“??”
吴惟安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上榜了,居然能考的这么好。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乡试之前我也很努力的看书,其实从小到大我真的都有很认真在学。但周遭人都说我不行,我也觉得我不行,所以乡试我都不敢去考,因为我觉得我一定考不过。但是这回不同,云娘如此信我。从未有人像她一样信我爱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她。所以我寒窗苦读,每天就顶多睡一个时辰,有时候甚至都不合眼。我努力看书,往死里看书。书上告诉我勤能补拙,告诉我天道酬勤。没想到,真的如此。真的,真的,真的……”
说到最后,吴惟安说不下去了,他蹲下了身子,捂着脸掩面而泣。
纪明焱跟着蹲下,很是感动地拍着吴惟安的肩膀:“妹夫,男子有泪不轻弹啊。不过你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六哥都看在眼里。你看看,你都廋了这么多。不过苦尽甘来,你以后和三妹定然能够越过越好。”
四周挤着的书生看着听着,一时之间不知自己作何感想。
他们本来都对吴惟安考了第三的结果很是不信,可听了这吴惟安一番话,有不少人改变了想法。
因为吴惟安说他自己从小到大就在认真学,没去参加乡试,是因为害怕,因为对自己没信心,周遭人也对他冷嘲热讽,觉得他不行。所以他没敢去。
在场的很多书生,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
他们有些甚至考了好几回科举,他们知道被人看不起的滋味,知道明明看了数十年的书,但到了考前却不想去考,不敢去考的感受。
除了感同身受,他们还很愧疚。
毕竟吴惟安如此努力,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甚至不睡,这是多么用功啊。
春闱考试那日,吴惟安的样子,大家其实都看到了。
考试过程中,好几回吴惟安撑不住趴在桌上,但又强撑着起来答题的样子,也有不少人看到了。
包括今日,他依旧气色不好,想来春闱结束的这一个多月,他也还在认真看书,不曾懈怠。
而他们呢?
他们说要用功,但看书时常走神,困了就睡,睡前还安慰自己,明天一定好好看。但到了第二天,又重复昨日。
这次考得不好的书生,捏着拳头暗自决定,他们一回去就认真学,向这吴惟安看齐。
等下一回春闱,冲上前十或者前三的,说不定也会是他们!
这就是努力的力量!
毕竟最大的榜样——吴惟安!就在他们眼前!
努力真的会成功的!拼命学真的能考个好名次!
离吴惟安近的书生,看着吴惟安还在痛哭,自发过去安慰:“吴兄,我林凤从未服过谁,但这次,就服你!你好好准备殿试,在殿试中考个一甲,让天底下读书人都看看,努力就一定能有所获!”
这林凤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安慰吴惟安,表达自己的佩服和仰慕之情。
旁边的酒楼之上,冯五站在那里,一脸讥诮。
他不信吴惟安真能考中第三,这一切都是纪家在背后搞的小动作。
那纪明喜定然把题目给了吴惟安。
毕竟,纪云汐在他家赌坊砸了五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
如果吴惟安中不了一甲,这些银钱,可就打水漂了。
纪家会同意?
这些钱,可不是少数,他冯家一时都拿不出来。
也就这些穷酸书生最好骗,吴惟安哭一下说几句,就相信了?
可笑。
冯五侧头,对着旁边的下人嘱咐了几句。
按例,殿试虽是圣上出题,但那些题目,其实是吏部给的,圣上在里头挑罢了。
冯五肯定,那纪明喜也定然把殿试的所有题目给了吴惟安,让吴惟安准备了。
但他和他背后的人,是一定不会让此事成真的。
吴惟安,纪家,纪云汐,都给他等着!
冯五笑了起来,笑容透着几分疯狂。
冯五的茶楼就在福满楼旁边。
福满楼的三楼,却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听到纪明焱说出妹夫考了第三的那一刻起,纪明双刷地一下就从位置上起身。
这个消息,比他自己得第一,还让他震惊。
怎么可能??
就那个,一副小白脸模样整天缩在他妹妹旁边的妹夫?
吴惟宁听到,却没有太多的惊讶。
因为他一直知道,他兄长就不是个简单的人,兄长做出什么事情,应该都挺正常的。
包括当众掩面而泣。
这事也只有他兄长才做得出来。
吴惟宁咬着唇,又忍不住替兄长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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