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来找我很对。”秦意岚带着几分庆幸:“幸好你们没有原路返回,不然早该被他们追上了。”
这些役夫来找秦意岚的举动应该出乎看守的预料,所以他们才没有往京城这边儿追,不然就凭着两个伤员,怎么能跑得过骑马的看守?
通宝带着秦意岚认路,走到役夫们开始出逃的地方,秦意岚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些役夫们的去向了,再往前半天的路程,就是鹰手营子。
鹰手营子在成帝时期就被探查出有金银矿脉,这条矿脉因含金量太少, “年仅得金二十五两”,压根没有什么价值,官府开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放弃了。
鹰手营子的金不多,石灰石却不少,许多民矿在鹰手营子开采石灰石烧石灰,这些役夫是被卖进民矿干苦力了吗?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秦意岚藏好了通宝孤身前往鹰手营子探查。
她假扮成一个采药人,背着个破竹篓进了山。
石灰石都是露天矿,矿石从最顶上开挖,开采出来的石灰石直接在山脚下进行粉碎煅烧,矿工们也都是露天作业,除了三两个监工时不时吆喝一声,并没有其他看守。
矿主人显然不担心旷工走脱,秦意岚转了两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难道她的判断失误,那些役夫并没有被送到这里来?
许是矿区少见生人,一个监工模样的就找她搭讪:“小老儿,面生的很,到这儿做什么来了?”
“来采药。”秦意岚眯眼看了看他,把脖子里围着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口鼻。
“大冬天的你采个屁的药!”那监工伸手就去捞秦意岚的背篓:“鬼鬼祟祟想干啥?”
秦意岚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伪装会被人一眼识破,仗着炼体决锻炼出来的灵活身手,她右手反拧住这人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怀里,左手就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了他腰上:“别动!”
“你他妈!来人!老三快来!”那人竟然不信邪,张嘴就喊。
“闭嘴!”秦意岚手上用力匕首就捅穿了他的衣裳扎破了他的皮肉:“再喊直接把肠子给你捅出来。”
“怎么啦大哥?”另一个监工踩着乱七八糟的石块儿往这边儿来。
“不想死就告诉他你没事儿要出去一趟。”秦意岚把匕首继续往里送,让那人知道她所言不虚。
“没事儿,”监工老大疼得都开始哆嗦了:“你嫂子让人捎信儿来了,她又不好了,我回去看看她。”
“那行你去吧,”这个老三大概是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劫持他大哥,冲着俩人直摆手:“这儿有我看着呢,你快回吧。”
秦意岚把那监工老大给挟持着出了矿场,刀子扎在肉里,强忍着走了这一路,那监工已经疼得脸色发白开始呻|吟了。
眼见着周围没人了,秦意岚把他推到一边儿的树林里,把刀子拔|出来压在了他脖子上:“不想死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老爷饶命。”那监工捂住腰上的伤,疼得直摇晃:“您问啥,只管问。”
“外地送来的民夫被安排在哪个矿上了?”秦意岚仔细观察那人的微表情。
“外地送来的民夫?哪,哪儿有什么民夫,矿上干活儿的人都是从山下村子里雇来的村民。”那人眼尾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眼珠扫过秦意岚后不由自主地往右下转了过去。
重复问题,眼珠往右转,典型的撒谎,秦意岚把匕首往下压,割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说真话。”
腰上的伤还在流血,脖子上又添新伤,秦意岚笃定的语气让他惊慌,监工老大毫不怀疑秦意岚会杀了他,他顶不住了:“民夫都被送到后面的铜矿里去了。”
这里竟然有铜矿!
得了那监工的口供,秦意岚把他堵住嘴绑好,按照他交代的路线去探查了一番,从石灰矿往北,翻过一座山梁果然发现远处有一柱黑烟直上半空。
她绕到侧面观察,这里跟外面管理松散的石灰矿不一样,腰里别着短刀的打手随处可见,戒备十分的森严。
秦意岚叹了口气,她原以为只是户部官员卖役夫,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妄为,竟然还敢私自采铜铸币。
铸私币不是小事,指望她一个人的力量,估计没等查清楚是谁主事儿就会被人察觉,这事儿,她必须得找帮手。
户部不知道牵扯进去多少人,高世拱知不知情呢?
不管高世拱知不知情,这事儿一爆出来,他身为户部天官,必然难逃其责。
秦意岚叹了口气,从感情上来说,她是真不愿意帮着新臣集团打压老臣,可是这事儿一出,她注定要依靠新臣集团,才能把户部的这些国之蛀虫都翻出来。
把这个监工和通宝带回京城妥善安置了,秦意岚就去求见顶替了她位置的工部尚书汪直。
工部衙门的正堂,面白无须的汪直正在绕着圈儿的疾步快走。
秦王上位有一段时间了,却还未能把朝堂上的权力完全收拢在手里,究其原因,就是先皇时期的老臣在从中作梗。
先皇沉迷修仙,大权旁落,被司礼监和内阁分头把持,秦王上位,先清洗了司礼监。
司礼监的掌权太监说到底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他们的权力是皇帝一手赋予的,要收回不过一句话的事,而前朝则不同。
前朝的官员都是正经科举考上来,别说杀人了,就算要贬斥官员,也得要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莫须有”这种罪名是能让皇帝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的。
身为秦王的心腹,汪直跟前朝老臣斗得不可开交,然而那些老臣把持朝政多年,想要把他们一股脑儿扳倒撵出朝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现在“谢至庸”,先皇的三阁臣之一,却兜头给他送上了这么一个大把柄,要是操作得好,别说户部和高世拱,或许连吏部跟陈如维都将被他扫落马下,汪直焉能不激动?
第56章 我为吾皇尽忠7 非是忠君,只是为国……
秦意岚的举告正顺了新皇的意, 锦衣卫缇骑四出,本朝被挖出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官场黑幕。
偷采铜矿,私铸钱币, 以权谋私, 草菅人命, 掠卖良民, 仅京城一地, 就有多达百余名官员被牵涉其中。
首辅陈如维遭贬官流放,户部尚书高世拱被判腰斩弃市,余者或发配充军, 或抄家砍头,但凡被查出罪证的, 没一个能逃脱,朝堂上这一场震动历时半年还未平息。
秋后处斩,一年的死刑犯攒到一块儿砍头,高世拱要上刑场,秦意岚去送他。
在监牢里被关了好几个月,清癯俊雅的户部天官高世拱也显出了几分狼狈。
接过秦意岚递来的酒, 高世拱挑了眉头缓声道:“自打秦王即位, 就对我们这些先帝时期的老臣多番打压,谢年兄你更是首当其冲,从工部天官被黜落为六品主事。”
“秦王心腹一脉虎视眈眈,我们这些老臣正该抱团取暖,我与谢年兄同朝为官多年,虽不说同气连枝,却也和衷共济。”
“若谢年兄觉得我私下铸钱不妥,只需打一声招呼, 小弟必然尊闻行知,年兄何苦要一声不响,赶尽杀绝?”
“就算小弟有罪,陈阁老又何辜?当年谢年兄治黄河,若非有陈阁老一力支持督办钱粮,谢年兄何来那泼天的大功?”
“谢年兄把这情分道义尽皆抛诸脑后,想是一心只为给新皇尽忠了?呵呵呵,谢年兄啊谢年兄,为臣死忠,为子死孝,纵然你改弦易辙,仍是逆子贰臣,新皇又如何肯重用于你?你这一步,大错特错。”
高世拱的罪名是铸私钱,本朝立国之初,太|祖推行纸币“宝钞”,后来成帝以钞折银,银又成了流通货币,这两种货币政策下导致本朝极少铸造铜钱。
但无论“宝钞”还是银,都只适合货物的大宗交易,民间小额买卖还是需要用铜钱来流通,然而本朝铸币量严重不足,导致百姓无钱可用,以致民间多流通唐钱和宋钱。
市面上铜板奇缺,大量不法分子就开始私下铸钱,本朝是有史以来民间私钱铸造最为严重的朝代。
这种大环境下,高世拱压根不认为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秦意岚的举告,在他看来纯粹就是为了向新皇表忠心的阿谀之举。
“非是忠君,只是为国。”秦意岚把酒壶从牢房的缝隙里递给高世拱:“你敢铸私钱,左侍郎就敢偷采矿,民科主事就敢掠卖役夫。”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犯小错,底下人就犯大错,为互相包庇,免不了就要结党营私,长此以往,必然祸乱朝纲,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神龙”老板认为臣子应忠于国非是忠于人,无脑赴死不是忠,要她保住谢至庸的命,做他该做的事儿。
因此秦意岚一进入这个小世界,就从善如流地归顺了秦王,做工部尚书的分内事,哪怕新旧两派臣子的斗争牵连到了她身上,她也没有试图参与进去。
这次她举告高世拱一系,单纯是因为这些人的做法于民有害,于国无益,挑出这摊子烂事只是为了阻止这些人作恶而已,并非是出于想要帮助秦王收拢权力的目的。
老臣一系盘踞朝堂多年权柄极大,指望一个六品主事能扳倒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秦意岚自然要借助新臣一派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发展成了一场派系间的政|治斗争。
既然是政|治斗争,除了罪有应得的那一拨儿,还免不了有被无辜牵连的,比如内阁首辅陈如维。
秦意岚的理由太过伟光正,高世拱是不大信的。
每个初入朝堂的官员都有一腔为君分忧的抱负,然而进入朝堂,就免不了党同伐异,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里,胜了高官得坐,大权得握,败了就贬官流放,甚至抄家灭族,这种情况下,谁还能记得当初那点儿子为国为民的心意呢
秦意岚知道他不信,微微一叹道:“我只对事不对人,若铸私钱掠役夫的是汪直一党,那我必然就会寻求与你合作了。”
高世拱默然了片刻,也不知道信了没有,最后只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谢兄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小弟自愧不如。”
因为秦意岚的举告,才让秦王得了机会,把先皇的旧势力一扫而光,秦王免不了认为这是“谢至庸”为了向他投诚表忠心才干出来的“好事”。
秦王对谢至庸的观感是相当复杂的。
谢至庸毫无疑问是个能臣,当年他父皇在位时恰逢黄河改道, “千里蒙害,浸城郭,飘室庐,坏稼禾”,绵延千里的河漫滩上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
面对顺势而下的淘淘黄浪,“人定胜天”就仿似一个笑话,满朝文武全都缄默不语,没人有信心能把这脱缰的浊龙驯服。
谢至庸挺身而出,临危受命领了“总治河防使”一职,历时五个月,终把在千里沃野遍地肆虐的浊流给归拢在了河道里。
有如此能臣效力,作为君主来说,他应该高兴,可想到当初他夺位时谢至庸毫不犹豫的投诚,他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的很。
他那短命的兄长在位时对谢至庸虽不算恩宠有加,却也君臣相得,结果他不过稍加威胁,谢至庸就毫无气节地投诚了。
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谢至庸能背弃他那短命的兄长,来日也能背弃他。
但谢至庸几次三番也着实给他出了不少力,他要是不加以恩赏,少不得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思量再三,秦王忍着心里的芥蒂在大朝会上下了旨,封“谢至庸”为太极殿大学士,加封正一品太子少师,入内阁办差。
没有具体的实职,内阁的票拟权就没有多大作用,虽然俸禄涨了,名头也好听,实际上却沦落成了跟魏国公差不多的吉祥物。
比魏国公稍好一点儿的是她每天都得去上朝,还有机会在皇帝面前答对,不至于非得等到每旬一次的大朝会才能见皇帝一面。
没有具体的事务可管,秦意岚才懒得每日天不亮就去朝堂上罚站,她接了敕封没几日,就上书告老。
她这举动在秦王眼里,分明就是不满给她的封赏要撂挑子,可以说是相当不给皇帝面子了。
秦王心里本就不舒服,被她这一气,连个留中不发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批了个“准”给她。
辞了官,秦意岚就开始写书。
谢至庸自打入朝为官,就专攻治水,他为官这几十年来一直在跟水利打交道,修过堤,筑过坝,清过淤,开过灌溉的水渠,治过改道的黄河,拦过溃堤的淮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知道做过多少,这些丰富的经验知识若不流传后世实在可惜。
秦意岚辞了官就开始整理谢至庸的手稿笔记,查阅古籍文献,还骑了老马去实地考察,耗时三年多,写了一本《天中水利书》出来。
这书是纯粹的工科书籍,读八股文考科举的文人士子可没几个愿意买来看,要是自己花钱大量刻印,卖不出去必然会赔得血本无归。
不刻印只手抄几本流传,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传没了,书里有历朝历代治水方略的总汇,还有谢至庸几十年的治水经验和心得,这对于后世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若失传岂不可惜?
秦意岚递了一份抄本进献给了皇帝陛下,秦王可不傻,看了书立时就明白了它的价值,着钦天监翻刻后即刻通传天下,以备各地官员查阅借鉴。
秦王得了好处,也不好当做若无其事,召了秦意岚御书房奏对,干巴巴聊了一会儿书,就提出了让秦意岚再次入朝为官的话来。
自打当年篡位开始,“谢至庸”真真切切是为他做了不少事儿,比许多心腹功劳还大,反倒是他因心有芥蒂,非但没怎么给过谢至庸恩赏,还有意无意地打压他。
这要搁一般臣子被这么对待,怕是早已冷了心,顶多在他生日的时候上一封《奏请吾皇陛下万寿圣安》的折子算逑。
可这个谢至庸,被他冷待后非但不以为忤,还呕心沥血写了这么一本专业参考书进献,这一片忠君之心,由不得秦王不动容,于是他邀请“谢至庸”再次入朝为官。
秦意岚写这本《天中水利书》,只是为了把谢至庸丰富的治水知识和经验流传下去以供后人借鉴,跟为君尽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自然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秦王的提议。
秦王先前虽然感动,心底还是不免要猜忌“谢至庸”是想借献书这一举动谋求复职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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