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母膝下只有孙泽生一个儿子,早就将他宠进了骨子里,事事为他思虑周全。
孙泽生冷笑道:“您有所不知,聂家夫妻最是面慈心恶,他们虽然收养的舒棠,却从未将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甚至经常折辱于她,利用她来维系聂家的声誉,这般居心不良、用心不纯,怎配以父母居之?而聂慈的阴险毒辣更不必提,她想让聂家获利,便将舒棠推了出来,完全不在意后者的安危,敢问世间哪有这么恶毒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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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三)
聂慈拿到和离书后,带着神情恍惚的聂母和脸色苍白的颜舒棠乘车离去。
回想起孙府中发生的一切,聂母嘴唇微颤,急声问:“慈儿,孙家真会同意将三名老师傅送来吗?赵师傅年岁大了,近来精力愈发不济,他跟你爹提了好几次,想回乡下老家生活,但你爹为了瓷窑考虑,一直不允,若是今后有孙家的师傅坐镇,让赵师傅返乡应当也无大碍。”
即使坐在马车内,聂慈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虽然没跟聂家夫妻打过交道,却浏览过原身的记忆,因此也对聂父聂母有着颇深的了解。
夫妻二人以售卖瓷器为业,但本身却对烧瓷的过程不甚清楚,非但无法分辨出窑工的水准,还遗失了聂老爷子留下的釉料秘方,如此一来,烧制出来的瓷器只会越来越差。
“母亲,孙家肯定会答应我的条件,毕竟孙泽生体内的蛛毒亟待彻清,若是再耽搁下去,他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榻上度日,相信孙家人也能分清孰轻孰重。”
聂慈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鹅蛋青的胭脂盒,放在掌心细细赏玩。
瞥见聂慈的悠然自在的模样,再看到颜舒棠红肿的眼眶,聂母不禁有些心疼,“难道真要让舒棠取血制药?”
“不然呢?”聂慈挑了挑眉。
“舒棠虽然不是我们聂家的骨血,但她和我们相处了整整十年,你也知道她身子骨有多孱弱,哪里能受得住日日取血?”聂母拿起绢帕轻轻擦拭眼角,显然舍不得让颜舒棠受苦。
此时颜舒棠坐在马车的角落,她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但聂慈却从她不断颤动的眼睫发现她并未入睡。
“母亲,能采血的仅有两人,不是颜舒棠就是我,您说该如何选择?”聂慈语气淡淡。
聂母噎了一下,她眼底满是纠结,过了半晌才呐呐开口:“慈儿,能不能这般行事,你与舒棠交替采血,反正只是提供药引罢了,不拘身份,这样也不会伤及你们姐妹二人的根本。”
聂慈心知肚明,聂母之所以如此提议,只是不愿让颜舒棠受苦罢了,但自己究竟吃了多少苦,她全然不在乎。
“方才您也看到了,不是我强逼着舒棠采血,而是她心甘情愿为孙泽生熬药,若不是惊扰了他们,只怕他二人还倚靠在床头诉衷肠呢!况且我之所以会和离,究其原因,便是孙泽生与舒棠生出了情愫,他们两个厚颜无耻犯下的错处,凭什么让我来承担?”
活了这么多年,颜舒棠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指甲死死抠住掌心,许是用的力道过大,丝丝缕缕的鲜血不断往下淌,幸而衣袖足够宽大,才没被聂慈母女发现。
好不容易挨到了聂府,颜舒棠“幽幽醒转”,她跟在聂慈身后往里屋行去,一路上连头都不敢抬。
“舒棠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慈小姐欺负了?”正在扫地的丫鬟小声问道。
“应该不会,慈小姐木讷不假,却不是那种刻薄之人,以前待舒棠小姐更是事事谦让,怎么可能欺负她?”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丫鬟答道。
三人走进堂屋,聂父恰好坐在八仙椅上饮茶,他瞧见聂慈,下意识皱紧眉头,问:“慈儿,你突然归家可曾知会公婆?既嫁了人,便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胡闹,总要守规矩。”
“父亲,因为舒棠的缘故,女儿已经与孙泽生和离了,和离书就在此处,只需改日去官府登记造册即可。”聂慈自顾自走上前,视线落在聂父品茗的茶盏上,看到光润幽微的釉色,便猜出这是聂老爷子在世时烧制的弄影瓷。
聂父瞳仁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胡闹!你是疯了不成?为何要与泽生和离?”
聂父猛地冲上前,斥责了一通后,突然觉出不对,问道:“你说是因为舒棠的缘故,跟舒棠有什么关系?”
聂慈倒了杯茶,吹散袅袅热气,轻声解释:“您有所不知,当初孙泽生想求娶的是舒棠,但咱们家生出了误会,让我嫁了过去。反正舒棠与孙泽生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我又何必留在孙府碍眼?”
聂父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颜舒棠身上,他与聂母不同,即便心疼养女的身世,却不会越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平时由聂母打理后宅,行事才显得偏颇。
“舒棠,你姐姐说的可是真的?”聂父语调淡漠,其中蕴着的冷意让颜舒棠慌乱不已。
她忙不迭地解释:“爹爹,事情不像姐姐说的那样,我跟孙公子并无瓜葛……”
“是吗?那你为何要取血制药?”
“我、我只是不想让姐姐受皮肉之苦,才代替你采血熬药。”颜舒棠不敢与聂父对视,垂眸望着地面上的青砖。
“即使如此,你也不必坐在孙泽生床前,一勺一勺给他喂药,难道舒棠真觉得这般亲近的举动不算越矩?”
聂家待颜舒棠堪称仁至义尽,在她懵懂年幼之际为她遮蔽风雨,她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恩将仇报,害死了原身和原身的女儿。
因此,聂慈不打算放过颜舒棠。
“我想着孙公子是姐姐的夫君,我作为妹妹,照顾他也没什么大碍,谁曾想会让姐姐心生芥蒂,酿成和离的恶果。”
说这番话时,颜舒棠暗恨不已,她不明白聂慈到底着了什么魔,竟像一条疯狗似的死死咬住她不放。
今日之辱,来日必当千倍万倍的奉还!
聂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弯了弯唇角,笑着道:“舒棠莫不是忘了,除孙泽生以外,你还有另外一个姐夫,听说他经常流连酒坊,整日喝得烂醉如泥,舒棠本就顾念亲情,何不去照料一下钱姐夫?无须取血,只守在床头喂醒酒茶即可。”
聂家原本还有一个女儿,比聂慈大了十岁,但她成婚不久便身染恶疾,聂家夫妻四处求医问药,也没能救下长女。
聂慈口中的钱姐夫,正是聂家长女的夫君,家境在昌州城内也算殷实,但他本人嗜酒又好渔色,委实浪荡不堪。
颜舒棠双眼瞪的滚圆,身子踉跄了下,哽咽道:“姐姐,你也知道钱姐夫是何品性,怎能拿他与孙公子相比?”
“一个贪花好色,一个觊觎妻妹,凭什么不能相比?”
颜舒棠被怼得哑口无言,沉默地站在原地。
“你先回房,三月之内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聂父看都不看颜舒棠半眼,摆手吩咐一声。
这是颜舒棠第一次被禁足,她眼底含着热泪,冲着聂父聂母福了福身,小跑着离开堂屋。
等她走后,聂慈将自己提出的条件告知了聂父,平静道:“这件事本就是舒棠做错了,让她给孙泽生提供药引,也能借此机会静思己过,省得日后再犯同样的错误。”
聂父觉得女儿的话有些道理,“就按你的意思,由舒棠采血熬药,以此与孙家交换,让三名老师傅来聂家的窑口。”
聂慈出言提醒:“父亲,孙家重利轻义,此次女儿让孙泽生吃了亏,就算他们把三名老师傅送来,恐怕也不会尽心尽力指点那些窑工,反而会偷奸耍滑,刻意生出事端。”
“那该如何是好?”
“不若让女儿前往窑口,不仅能够看管三人,还能伺机习得三人的本领,等他们离去,女儿直接调度窑工,再不依赖他人,咱们家的瓷器肯定能扭转颓势。”聂慈信誓旦旦的保证。
聂父这才明白聂慈的意思,原来她说这么许多,只是为了前往窑口当个管事,可她是女儿身,在窑口中与那么多的男子日日相处,成何体统?
似是看穿了聂父的想法,聂慈竭力争取,“现如今,聂家仅剩下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不让我接管家业,以后您准备如何处置窑口?聂家的百年基业,总不能因为我是女子而断了传承。”
聂父皱眉思索,旁边的聂母却忍不住打断,“慈儿,你虽与孙泽生和离了,到底也是女子,总不能终身不嫁吧?成日在窑口里打转,岂不毁了自己的名声?”
“母亲,我既已和离,便不打算再嫁。”
顿了顿,聂慈继续说:“我明白父亲心有疑虑,但成与不成,要试过才知道,我想打理隐泉附近的窑口。”
聂父暗自摇头,沉声劝道:“隐泉位置偏僻,想把瓷石运送进去颇为不易,因此那处窑口仅用次等瓷石烧制,做出的成品色泽驳杂灰暗不明,根本卖不上价钱,你可考虑清楚了?”
聂慈轻轻颔首:“正因为隐泉窑口烧制粗瓷,女儿才选择此处。买粗瓷的大多是寻常百姓,舍不得花高价购置精美绝伦的瓷器,无论我将瓷器做成何种模样,只要不影响使用,都会有销路。”
“罢了,我也拦不住你,想去隐泉就去吧。”
聂父并不认为聂慈能够坚持下来,但他知晓女儿的性子有多执拗,只有让她碰的头破血流,方能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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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四)
聂慈既已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动摇,三日后,她打点好行囊,直接往隐泉窑口的方向行去。
隐泉位于城外的玉龙山上,不仅位置偏僻,紧邻悬崖的窄路也异常险峻,平日里根本没有车马通行,毕竟牲畜一看到深不见底的悬崖便被吓破了胆,非但不能运送重物,反倒平添危险。
因此聂家每次烧好了瓷器,都由心细稳重的力工从山中挑出来。
聂慈走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四周松柏横斜,鸟鸣阵阵,偶尔还能听到潺潺溪流的声响,让她不由弯了弯唇。
前世颜舒棠之所以找来贼匪绑架原身的女儿,是为了得到弄影瓷的配方,可最开始,原身并不知晓配方在自己手里,毕竟聂老爷子弥留之际,也没有提及此事,就连聂父都觉得聂老爷子是病入膏肓,神志已然不太清醒了,才没将釉料的配方说出口。
事实上,当初觊觎弄影瓷的商户不知凡几,为了家人的安危,聂老爷子便把配方刻在了孙女的胭脂盒上。
那只胭脂盒用了弄影的釉料,也许是烧制过程中发生了窑变,表面多出了不少杂乱无章的花纹,既不光润也不美观,但这毕竟是祖父留下的作品,原身格外爱惜,一直将胭脂盒留在身边。
后来有一日,她不小心把胭脂洒在外面,胭脂盒粘着正红的色料,在原身掌心留下了一小片字迹。
原身觉得诧异,便将胭脂均匀涂抹在瓷盒表层,印在洁白如雪的纸上,立刻便显现出弄影瓷特殊的釉料配方。
原来胭脂盒表面上看似杂乱无章的花纹,实则囊括了字迹的笔画,字迹的纹路深些,余下花纹稍浅,肉眼无法分辨出差别,但只要以胭脂盒蘸取色料印在纸上,便可勘破谜题。
那会儿原身已经认清了孙家人贪婪自私的秉性,她不敢声张,用软布将所有的胭脂痕迹擦得干干净净,打算借助弄影瓷的釉料配方扶持聂家东山再起,岂料她与聂父聂母的谈话被颜舒棠听见了,最终才酿成恶果。
想起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聂慈只觉得胸臆间翻涌着一股郁气,她蹙了蹙眉,曲起指节轻轻叩击怀中的胭脂盒,好半晌心绪才平复下来。
聂慈走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到达隐泉窑口。
隐泉的管事姓徐,前日便接到了聂父的书信,此刻看到扮作男装打扮的聂慈,他只觉得无比头疼,就算聂慈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对窑口的一切颇为熟悉,终究也只是女子,怎能插手烧制瓷器的过程?
“你爹是糊涂了不成?为何非要把你送到窑口?还挑了隐泉这个荒僻的地方!我这里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破烂草房,和昌州城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徐管事不断揉按着额角。
“徐叔放心,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只要给我一间空屋,连饭食都无需您费心。”
聂慈语气格外诚挚,可惜徐管事并不相信。他在前引路,将聂慈带到临近竹林的小院儿,努努嘴道:“近几日你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熬不住了,跟我说一声,我派人把你送回聂府。”
为了让聂慈尽快知难而退,徐管事挑选的院落格外陈旧,不仅杂草丛生,屋顶还破了个大洞,赶上阴天下雨,床褥能湿一片。
聂慈笑着道了声谢,抬脚迈进小院。她将包袱放在藤椅上,绞湿了抹布擦拭房内的尘土,等收拾妥当后,又走到窑口,向窑工借了木梯和瓦片等物,自行将房顶修补好。
徐管事再次来到小院前,看到颇为整洁的院落,整个人都愣住了。
“聂慈,你、你找谁收拾的?”
“我从窑工那里借来了木梯、镐头等物,先修好了屋顶,又除去了院内的杂草,还顺手将阻塞的烟囱通开了。”
徐管事双眼瞪的滚圆,他做梦也想不到聂慈居然如此能干,聂家虽然算不上富甲一方,但家境还算殷实,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聂慈无论如何也不该插手这些粗使活计。
难不成是被孙家人苛待了?
徐管事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他叹了口气,“罢了,你想留就留下,待会和我一起去窑口用饭,这里的窑工大多出身贫苦,也都踏实肯干,只是在烧瓷方面没什么天赋,这才做不出品相上乘的瓷器。”
聂慈明白,短时间内徐管事应该不会驱赶自己,接下来只要她调配出适合的釉料,便能提高聂家瓷器的品相。
过了半刻钟功夫,聂慈右手抬起木梯,左手拎着镐头,就这么走出小院。
见状,徐管事赶忙冲上前,想要搭把手,却被聂慈拒绝了,“东西不沉,不麻烦徐叔了。”
徐管事暗自将孙家人唾骂了一通,最终还是没拗过聂慈,等他们来到窑口时,饭菜已经上桌了。
“管事,你这个侄儿还真是天生神力,比我们厉害多了!”
“我看他忙了好半天,可得多吃点,不然哪有力气拉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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