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湛又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似的,吐出了三个字。
“贺兰舒。”
***
阮秋色朝西走到底,果然见到一扇六角形的门洞,内里的照壁上书着一个大大的“画”字。她站在门口端详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去,连脚步都轻了许多。
她听阮清池说起过,画院里吃过午饭,画师们便会一起在明心堂里作图,是以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间巨大的陈列室,里面呈放着一排一排的画作。阮秋色大喜过望,赶忙进去细细观赏。
这些名家之画作按年份排列,一进门便是前朝巨匠吴道子、顾恺之等人的作品,越往里走,年代也就越近。阮秋色仿若饿了许久的人突然见到食物,欣赏画作的眼神都有些贪婪,急切地想看得更多一些,又忍不住驻足,细细品味。
沿着走道步至尽头,阮秋色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她知道这陈列室最里面是谁的画作,于是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有些踌躇。
近乡情怯这个词,她从前没什么感触。自她记事起,便跟着阮清池天南地北地游历,从没在哪里停留超过半年。家乡这个词,她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而此时此刻,几步之外陈列着阮清池当年的画作,阮秋色却突然觉得怯了。那画上每一个笔触,都是阮清池一笔一划教过她的,她闭上眼睛也觉得清晰可见。
她记得阮清池带着她满世界地去寻好矿石,又手把手地教她打磨;她记得儿时顽劣静不下心,阮清池故意板起脸来训她,却严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还记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大作,阮清池语气夸张地把她捧到了天上,那副小画也被他小心地保管着,一直贴身携带。
原来她的家乡,都藏在画里。
近乡情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是时隔多年后重返,那手把手教过她,全心全意宠过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阮清池的手迹就挂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而她舍不得去看。
阮秋色几乎是逃着出了陈列室。
站在院中,她情绪稍缓,就听见不远处的建筑里传来了人声。
原来是明心堂里,画师们大多完成了今日的画作,正在彼此欣赏作评。
阮秋色兴致起来了些,便走到近前去看,却见到画师们纷纷围着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交口称赞。
“孟侍诏所作的这幅英女像,真是英姿飒爽,气韵十足。”
“可不是嘛,今日的命题是绘女子,我们都只会画些仕女,哪里有孟侍诏这般胸襟情怀,竟画了巾帼女英雄呢。”
阮秋色听出来他们在夸的这幅画,画的是前朝传说中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英女,便很有些兴趣地凑了上去。只见被人群围起来的那位孟侍诏摆手笑道:“雕虫小技罢了。左右人物画也上不得台面,不过是画着玩。”
人群里便传来了附和的声音:“是啊,胡院首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自元宵节去了趟莳花阁,回来便强要我们画人像。”
如今的画院有两位侍诏,一位是胡廷玉,便是曾被卫珩逼着研磨了一日夜颜料的倒霉蛋。他出身寒门,却很有些天分,阮清池辞官时特向先皇举荐了他继任院首。
另一位就是面前这位众星拱月的孟广泽,他出身绘画世家,听说近来颇得圣心,大有取代胡廷玉之势。
阮秋色探头看了看被众人围住的画像,就听见那孟侍诏轻飘飘地说了句:“听说那日莳花阁展示了一幅美人图,是阮清池唯一的女儿画的。胡院首兴许是觉得咱们的功底比人家落了下乘,才敦促我们多努力些。”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人群里果然就炸开了锅。
“跟那阮秋色比岂不是跌了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欺负女人。”
“可不是,她的画也只配挂在莳花阁,还能入了圣上的眼不成?”
“她也就是靠着她爹的名气混口饭吃,要是阮公知道她成日里就会画美人,还不得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能进入画院的画师,原本也都有些文人骨气。但胡廷玉不理俗事,反而是孟广泽把持画院多年,那些看不惯他作风的画师便纷纷自请离去,留下来的多是上行下效,说话也多了几分尖酸之气。
“你说什么地底下?!”阮秋色气得冲上去揪那住那人的衣领,“我爹明明就还活着!”
她气的急了,一时忘了阮清池当年临走前的决绝,脱口而出的还是一个“爹”字。
众人被突然冲出来的女子惊住,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那被揪着衣领的画师与身边人交换了眼色,知道来人就是他们方才挤兑的阮秋色,便有些讪讪的:“阮公失踪已近十年,我们都以为……”
孟广泽眼珠一转,笑着来打圆场:“原来是阮公之女大驾光临。听说你擅画人物,不如过来指教指教我们的画作?”
阮秋色心里明白,方才他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语气里便有些微妙的贬义,才带起了众人的攻讦。此刻听他话里拿腔拿调,更觉得心下不爽,索性走到那幅英女像边上,认认真真地点评起来。
“这幅画平平无奇,无甚亮点。不仅构图中规中矩,笔触亦是不够流畅圆融。下笔的方式有多位名家的影子,却不得其神,而且……”
阮秋色说了第一句,那孟广泽面上便有些难看。她的点评句句犀利,听到后面,孟广泽终究是按耐不住地打断了她:“听说阮画师素来只爱画些美人册子,不知阮公会作何感想?毕竟他一生是只画山水,不画人物的。”
阮秋色不知她为何将话题岔开至此,下意识地接了句:“我爹说过,世间万物并无高低之分,选择自己喜爱的题材入画即可……”
“所以阮画师喜爱的就是美人?”孟广泽语气尖锐地截住了她,“还是说,阮画师就喜欢烟花柳巷的风月之所,丝毫不顾及阮公的名声?”
他这一番问话让阮秋色愣了愣。她记忆中的阮清池,自由得如同天边一朵闲云,名声又能值多少斤两?他若真在乎名声,也不会养个女儿,连《女诫》《女则》长什么样子都没给她看过。
孟广泽的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个问题,又怎么能给出答案?
见她不语,孟广泽更是步步紧逼:“我也算是你师叔,你年轻气盛大放厥词,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是阮公教女无方,才让她不敬师长,不守妇道,整日浪迹在外面,半点规矩也没有。”
阮秋色被他这一番说教震得发懵,她甚少与人吵架,虽然觉得他处处诡辩,但也不知该从何处还口,一时气得脸蛋通红,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围着他们的众人见阮秋色吃瘪,也纷纷指点着她议论起来。
孟广泽大获全胜,斜眼看着阮秋色道:“你若知错,便给师叔鞠躬认个错。年轻人冲动,我也不是不能谅解。”
阮秋色对他怒目而视,一句“我呸”卡在喉间呼之欲出,但多少顾忌对方年长,所以忍着没说。
真是越想越气。
“原来孟侍诏作画,不是靠手,而是靠嘴啊。”
一道凉薄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回头看去,明心堂前一人长身玉立,戴着银质的面具,身上紫色团龙官服贵气逼人,也不知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身后站着面色沉沉的胡廷玉,恭谨的站姿让众人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人就是京中声名赫赫的宁王。
“你的画阮画师点评不得,不知本王有无资格欣赏?”
他虽是问句,但语气森然,孟广泽大气也不敢出,匆忙站到一边,让位给他看画。
卫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嗤地一声笑了。
“垃圾。”
孟广泽以为自己听错,茫然地“啊”了一声。
“本王说你画得垃圾。”卫珩很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你所绘之英女,修颈削肩,柳腰纤细,皮肤也是白嫩得紧。这样的病弱女子,如何能在军中隐藏十载,又如何能上阵杀敌,捍卫国疆?”
“孟侍诏没上过战场,见识短浅,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浅薄无知昭之于众,不觉得惭愧吗?”
看到孟广泽呆若木鸡的样子,卫珩唇角勾出一丝冷笑:“你身为画院侍诏,墨守陈规,画得千篇一律。心中更无半分真意,与现实差之千里。就凭这一点,你想当阮画师的师叔,本王觉得不配。”
他这一番话说得既狠且毒,孟广泽被当众下了面子,牙关紧咬,却半句话也不敢反驳,气得站立不稳。
在场众人也看清了形势,知道宁王是在为阮秋色出气,一时间全都噤若寒蝉。
“王爷息怒。”胡廷玉向着卫珩拱了拱手,“画院风气如此,是微臣之过。那日在莳花阁欣赏了阮画师之作,微臣很受启发,便想着与画院诸君共同探索写实画风的奥妙。王爷今日教诲臣等定会谨记在心,勉励自身。”
卫珩看着胡廷玉,哼了一声:“本王原以为你是个粗枝大叶的废物,没想到与画院里其他废物一比,你倒成个顺眼的了。”
他看也不看众人齐变的脸色,转身便要离开。刚走出两步,看见阮秋色还愣在原地,便没好气地回身道:“愣着干嘛?想留在这儿给孟侍诏当师叔?”
孟广泽没料到他临走前还又补上一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卫珩见阮秋色跟上了,步履虽是不停,却淡哂一声道:“平日对本王牙尖嘴利,如今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半句都不会顶回去?”
阮秋色只闷闷地跟在他身后,并未答话。
卫珩以为她心里还在委屈,便也没说什么,只带着她上了王府的马车。
他一上车便摘了面具,轻捏着眉心,在脑中将这几日得到的线索串在一起,想着想着,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阮秋色……好像过于安静了。
平日里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此刻不声不响,倒叫人心里发憷。
他抬眼看向阮秋色,却见她小脸憋得通红,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眼底亮晶晶的,好像星辰闪烁。
“你做什么?”卫珩奇怪地问道。
阮秋色看见他好看的眉毛微挑,瞳仁黑沉,带着一丝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不禁脸更红了几分。她紧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啊啊啊啊怎么办好想亲他啊!
她以前就觉得卫珩嘴毒,却不知道他真毒起来,是让人想掐死他的程度。可那一字一句说得再尖刻,落在她耳朵里,也像天籁一般动听。毕竟他是为了替她出气才骂人的啊。
阮秋色觉得卫珩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心里的喜欢简直要溢出来,又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所以憋得难受。
若卫珩真不喜欢女子,她突然靠近,多半会引起他的不适。撩汉大计,还是得徐徐图之,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所以她只好压抑住满心欢喜,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谢谢王爷,方才为我解围。”
何止是解围,简直是大杀四方片甲不留好吗。
卫珩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方才他看到孟广泽对阮秋色几番羞辱,心里便不爽到了极点。想也没想便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想想才觉得有些不妥。
他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最近却管的有些多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而原因为何,他眼下却不是很想深究。
时青骑马跟在马车侧边,有意无意地留意着车里的动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本想为王爷和阮画师解开误会,却弄巧成拙,本来还在担心该如何收场。
没想到王爷方才这般争气,阮画师出来时望着他的目光里都是满满的仰慕。方才在车里道谢时,声音也是藏不住悸动的。
自家的猪不仅会拱白菜,才学会了花式拱白菜,时青觉得万分欣慰,就听见卫珩淡定地开了口。
“本王只是教他们一个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阮秋色问。
“打狗也要看主人。”
时青眼前一黑,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
阮秋色满心滚沸的悸动被他拿盆冷水兜头一浇,也顿时偃旗息鼓。
卫珩看她面色急变,意识到话说得多少有些过分,于是不自在地找补道:“你是本王骂惯了的人,别人想骂,自然要看本王答不答应。”
时青真想冲进车里捂他的嘴。求求您别说话了,真的。
他家王爷即便真打一辈子光棍,也是全凭自己本事。
阮秋色被爱慕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些,再看卫珩时,不想亲他了,反而特别想打他。
再想想方才心里乱撞的小鹿,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自然不会去接卫珩的话茬。
两人沉默着坐了许久,阮秋色才开口问道:“接下来是回大理寺吗?”
“不急。”卫珩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先去见你心心念念的贺兰公子。”
***
贺兰舒看到阮秋色时,面上倒是十足的惊喜。
他目光在她不合身的差役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笑着说:“阮姑娘怎的不穿早上那一身衫裙?真的很好看。”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当然,这样也是很好看的。”
阮秋色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轻笑一声道:“贺兰公子这样会说话,也难怪贺兰家生意这般红火。”
贺兰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卫珩冷冷地打断了:“贺兰公子,不知你对高礼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贺兰舒微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才道:“有些印象,是我在太学院的同窗罢,只是他上了一年便退学了,之后也……”
“他死了。”卫珩声音极冷,“始作俑者,据说就是镇北侯府里中毒的四位公子。”
贺兰舒薄唇微张,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少兴趣,也不继续追问,只轻叹道:“那还真是报应不爽啊。”
“若说报应不爽,那些恶人的头领却没得到惩罚呢。”卫珩低笑一声,锐利地看进贺兰舒眼底,“有人说,那中毒的四人在太学院以公子你马首是瞻,可我看公子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倒显得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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