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轻抚着她肩上的纹身,眼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带着几分阴沉。
阮秋色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女子身上纹了东西,总觉得有些不完整不清白似的,他觉得在意,也是难免的。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怯生生道:“很……很丑吗?”
卫珩却没回答,只是倾身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轻喷在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正想偏过身子去躲,就感到肩上一暖,是他的唇舌贴了上来。
那朵芙蓉花的轮廓被他舌尖描摹着,细细密密地痒进人心里。针刺过的肌肤有着隐隐的凹凸,只有极致柔软的唇舌才感受得分明。
这是一个意料不到的亲吻,阮秋色身子一僵,脸红透了不说,整个肩颈都透着淡淡的粉色。
卫珩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她:“疼不疼?”
他知道是很疼的。大理寺里的囚徒脸上被刺青时,许多高壮的大汉也要疼得嗷嗷叫,何况她肩上的纹身肌理细致,怕是要刺上许久。
阮秋色眼底涌上些湿意,嗫嚅着回答:“现在一想,好像也没有那样疼了。”
像现在这样被他搂着,那几日的黑暗恐惧,惶惑不安,好像都离得很远,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其实最难受的并不是疼。而是知道自己成了这个罪恶组织的一员,今后注定要与他分道扬镳的那种遗憾。
她当时躺在台子上恍恍惚惚地想,卫珩此刻会是在找她么,找不到的话,一定会很着急吧。明明他们之间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但阴差阳错的,终于走上了两条水火不容的路。
看来神佛眼里终究揉不得沙子,月老祠的姻缘签,真的很准呢……
后来她被放回了二酉书肆,原本是下了与他划清界限,从此再不往来的决心。却不料骄傲如他,面对她的冷脸和拒绝,竟然没有愤然离开,让她自生自灭;反而是不容分说地,更抓紧了她。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卫珩拥着她问。
阮秋色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道:“他们应该是个庞大的组织,名叫‘朱门’。底下似乎有几个分支,做着不同的生意。”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上一句:“不能叫生意,应该说,是犯着不同的罪。”
卫珩听出她声音里的低沉,安抚地摸了摸她后脑勺,轻笑着问她:“按照你纹身的位置,在组织里也算是个人物?”
阮秋色别扭地摇了摇头,闷闷道:“他们说我是替我爹的位置,所以才纹得靠里些。”
“哦?”卫珩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她的手,像是不甚在意的样子,“那你帮他们做了些什么?”
阮秋色看着卫珩的眼睛,有些迟疑。半晌,她才在卫珩鼓励的眼神里下定了决心,与他和盘托出。
“我帮他们制版,”她说得小心翼翼,“金氏银号,未来十年的银票样板。”
第71章 哄我 男人嘛,果然还是要撩的。……
卫珩对阮秋色倒真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原以为阮秋色是被人骗去伪制了什么珍奇古物, 为此还特地翻了卷宗,了解了一番近年来有哪些造假团伙流窜在外。
却没想到她是去制钞,而且是制金氏银号的伪·钞。
说起这金氏银号, 也算是个传奇。两百多年前, 圣祖皇帝开国一战, 历时整三年。一个个城池攻占下去, 所到之处皆是焦土遍地, 流民失所。唯有遍布全国的金氏银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斡旋,竟出人意料地得以保全。
等到战事结束, 新朝伊始,金氏银号发出通告, 各地商户百姓,只要持着前朝的存银票据,皆可去银庄兑换现银。若再存入,不仅不需缴纳保管费,还可按月领取息钱。
能从连天战火之下保全客人的资产,确实是令人惊叹的本事;再加上息钱的诱惑, 举国上下热情响应, 一时间存银的百姓几乎要踏破了金氏的门槛。
金氏又接着提出用纸钞替代银钱。以往的银票,不过是商户存款的凭据,几乎无法在市面上流通,而金氏新出的这种银票,直接印上了大小面额,可以直接进行支付。
纸钞换来了百姓手里更多的存银,而新朝空虚的国库,也正是因为这批存银得以充实;百废待兴的国家, 以最快的速度走上了正轨。
自此,金氏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商。他们的银票饰以精美繁复的龙纹,这是圣祖皇帝亲赐的恩典,也是来自皇家的威慑——伪制金氏银票者,罪同大不敬,处斩立决。
“这个罪名是不是很严重啊……”
阮秋色看着卫珩微蹙的眉心,心跳得忐忐忑忑。
她听人说过,私制伪·钞是要杀头的。只是两百年来,敢这样做的人少之又少,一来是因为处罚严厉,二来是因为,制作银票的纸墨均为特制,上面印制的龙纹又复杂到了极点,仿造的难度着实巨大。
所以,当那“朱门”中的秦先生,也就是那位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将他们从前制好的假银票摆在她面前时,阮秋色一看便知,这正是出自阮清池的手笔。
普天之下,眼睛能看到那样细微之处,下笔又精准到那个地步的,从前只有阮清池。而在阮清池之后,他们也只能找上了她。
卫珩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么说,那烟罗也是这‘朱门’里的人?她也参与了这伪造银票的事?”
阮秋色想了想,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说过,朱门里有几个分支,分别做着不同的生意,”她回想着那几日听到过的信息,“他们之间是竞争的关系,从不在对方的地盘里活动。秦先生他们的地盘是在中部几个州府,至于青州,应该算是‘东边’吧……”
“东边?”卫珩重复道。
青州地处东极没错,可阮秋色说出那句“东边”的口气,不像是描述方位,倒像是个特指。
“‘东边’是秦先生他们最大的对手,”阮秋色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他们说过,东边……好像是卖药的。”
她说的不太肯定,因为秦先生其实并没有跟她介绍过这个庞大组织的业务构成。她失踪了不到四天,有三天三夜都被关在屋子里画画。银票上印制的龙身有上万片鳞纹,简直耗光了她的心神。
只是某一日,她画到一半,秦先生带人过来看。他那手下看着图纸,掩不住面上的喜色道:“爷,自打金氏放出了改制的风声,咱们的客人便跑了一半。如今有了新的,再也不用被东边那卖药的压上一头了。”
秦先生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图:“不过是各凭本事,有什么好比较。”
“您是没看见他们那嚣张劲儿,还说什么东边终于要出个门主了……”那手下很是不服,“论资历论功绩,那贺七爷哪里比得上您?”
那手下还想说什么,被秦先生横了一眼,只得咽了下去。
关于朱门,阮秋色知道的就这么多。她有些懊恼,后悔没多打听些消息。
“照你这么说,一切便解释的通了。”卫珩沉声道。
听卫珩这样说,阮秋色立时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王爷明白什么了?”
卫珩颇有几分耐心地同她解释:“那烟罗拿得出十万两赎身银,靠的定然不是花红钱那点分成。本王之前就猜测,她许是同客人做了别的生意。”
所以他才会用那句“听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来试探她,而烟罗警觉的神情也印证了这一点。不管她卖的是什么,那东西都是昂贵而隐秘的,卫珩猜测了许多,却没想到是药。
看到阮秋色点点头,卫珩接着说下去:“据醉红楼的人说,烟罗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通常都是七到十日来一次——药用完了,可不是要再来买么?”
阮秋色有些似懂非懂:“所以说,那些客人都是病人,得靠她的药来维持?”
卫珩有些失笑:“哪有人去青楼看病的?再说,那朱门又不是济世救人的地方,他们卖的,怎么会是治病的药。”
青楼里还能卖什么药呢?
阮秋色立刻想起了自己方才喝过的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卫珩一看她这脸色,就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方才那些春色旖旎的画面又闯入脑海,他也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道:“能和伪·钞抗衡的生意,怎么会是卖那种药。何况,那种药也不会让人发疯。”
阮秋色彻底糊涂了:“那到底是什么药啊?”
卫珩一本正经地和她大眼对小眼:“本王若知道这个,还要傅太医做什么?”
***
两人昨夜聊得晚了些,第二天起床,阮秋色眼下挂着两团硕大的青黑,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
再加上她昨天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儿一般,更添上几许可怜。
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里喝着粥,又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卫珩,心里愤愤不平:一样的熬了夜,凭什么他还是神清气爽的?
天生丽质这东西,实在是没有道理。
傅宏坐在他们俩对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心惊胆战。昨日他好心办了坏事,送错了那春酒,不光在铁面阎王那里没落着好,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小姑娘。
尤其是看见阮秋色此刻这般憔悴的模样,傅宏简直能脑补出一场小姑娘酒后扑情郎,反被无情拒绝,只好独自垂泪到天明的大戏。
他心里的愧疚更重了些,没滋没味地吃罢早饭,趁卫珩没注意,便低声对阮秋色道:“请阮画师稍后过来一趟,老夫有东西要给你。”
他想同阮秋色道歉,又怕小姑娘听了伤心,在外面哭出声来,所以想着私下里安慰她几句。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应了,还以为傅宏要给她什么好东西,没成想刚一进门便受了他诚心诚意的一鞠躬。
“阮画师,昨日老夫给你送酒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啊……”
阮秋色进门的时候还打着哈欠,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星子:“没有啊傅大人,我还要谢谢你呢。”
昨日虽然一开始尴尬了些,可要不是因为那酒,她定然还在同卫珩生着气,也就不会向他投怀送抱,更不会让他卸下正人君子的面具,对她那样亲昵又温柔了。
云芍说的没错,男人嘛,果然还是要撩的。
傅宏看她满眼含泪,只当她是在说反话,忙不迭地安慰道:“王爷他只是为人矜持古板,绝不是故意冷落你……”
“王爷没有冷落我啊,”阮秋色连连摆手,“他好声好气地哄了我一晚上呢。”
傅大人感到十分震惊:“王爷……也会哄人的?”
一想到横眉冷眼的宁王伏低做小的样子,他立刻便生出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可不是嘛,”阮秋色心里得意,嘴上便随意跑马,吹起了牛,“王爷他一看我不高兴,慌得跟什么一样,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我说东他不敢往西的。”
傅大人更惊讶了几分:“王爷看着……可不像是会百依百顺的人啊。”
“王爷这个人最喜欢口是心非了,”阮秋色捂着嘴笑道,“嘴上说要做正人君子,其实身体诚实得不要不要的。”
爱情果然可以使人面目全非,傅大人诚惶诚恐地想。
他不禁对阮秋色生出几分敬意:“阮画师能让王爷服服帖帖,实在是女中豪杰。”
阮秋色虚心接受了他的吹捧:“都是爱情的力量。”
这一番谈笑风生下来,傅大人放下了心,便朝着阮秋色拱了拱手。
“那烦请阮画师帮老夫跟王爷求求情,请他宽宥老夫昨日之过……”
阮秋色正要满口答应,却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傅大人为何不亲自对本王说呢?”
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门后赫然是卫珩面无表情的脸。
傅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行礼:“王、王爷有何贵干?”
“有个差事要交给傅大人,”卫珩淡淡道,“劳烦您去趟知州府。胡坤大人藏了具发疯之人的尸体,让他起出来给您验验。”
傅宏听他说过案情,那尸体已经死了月余,可想而知眼下是什么光景。他腿肚子颤了颤,犹犹豫豫道:“可是,微臣只会医活人,不会验尸体啊……”
“傅大人多虑了,”卫珩皮笑肉不笑道,“让您这样的神医验尸太屈才,您这一趟,只要闻闻味道就行。”
死了一个月的尸体该是什么味儿?傅大人额上冒汗,只听卫珩接着道:“闻闻那人的五脏六腑里,是否残余着什么药味儿。”
傅宏面色苍白地领命而去,阮秋色悄摸摸想跟在后头,却被宁王大人逮了个正着。
“阮画师,本王昨夜可哄得你高兴了?”卫珩斜睨她一眼,声音凉凉。
阮秋色听见这句,就知道方才的对话全落入了他耳里,只好颤颤巍巍地答道:“高、高兴的。”
“那好,”卫珩不咸不淡地勾起嘴角,“礼尚往来,现在该阮画师哄本王了。”
怎、怎么哄?
阮秋色脸红了红,站在原地忸怩了片刻,便踮起脚尖,倾身上前,想把嘴唇凑上去。
没成想却被人点着额头推了回来。
“既然要哄,总该用对方喜欢的方式。”卫珩手指点在她额头上,眼里含了些玩味。
阮秋色碰了个钉子,闷闷地瘪着嘴,拿开了他的手指:“那王爷喜欢什么呢?”
卫珩似笑非笑道:“本王这样的正人君子,还能喜欢什么?”
阮秋色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
果不其然,卫珩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不紧不慢道:“当然是最喜欢看人抄《女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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