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觑了云泱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
云泱对求神拜佛一向没什么兴趣,但是对凑热闹这种事,却很热衷。她眼里盈着光亮:“相公去过?”
眼睫垂下,江亦止动了动唇:“幼时,母亲曾带我去过一次。”
云泱便不说话了。
他们出府的时间原本就晚,又在城内耽搁了不短时间,马车抵达福缘寺时已近未时末了。
初六时山脚的庙会便已经开始,云泱下来马车迫不及待拉着江亦止往人多的地方走。庙会正中的地方,水泄不通地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男女老少的手里都持着成把的线香,还有一捆捆扎好的线香散落在地上,玫红色的颜色铺开大片,十分艳丽。像是在搭什么东西。
云泱疑惑看向江亦止:“这是在做什么?”话音刚落,空着的手里猝不及防也被塞了一捆线香。
江亦止失笑,弯腰也拿了一把艳色线香在手,搭住云泱另一只空着的腕,拉她上前,边走边道:“云京这边的习俗,七夕这天大家要合力搭建一座香桥出来,等到夜里将桥点燃,牛郎和织女便能相会了。”
他音色清润,娓娓语调同云泱解释着,温柔又缱绻,临着的旁人听见声音也不免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云泱被人盯得不好意思,想将手从江亦止手里抽开,奈何对方看着清瘦,手上力气却是不小,她抽了两次愣是没有抽开。
江亦止抬指点了点她掌心:“躲什么?”弯腰将手里那把线香紧挨着先前的摆放搭了上去,又握着云泱的手让她也将手里的东西摆好。
整个庙会贩卖祭祀用品的摊贩占了大半,余下便是些小吃。云泱逛了没一会儿便失了兴致。江亦止便带着她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小道上山。
福缘寺立世百年,不光是云京周围,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地香客。恰逢七夕,狭窄的上山道上全是来上香、祈福的人。
云泱眼瞧着一个个人从身后赶上来,超过她。又累又饿,没一会儿,云泱便迈不动步子了,长叹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转了个身,大剌剌提起裙摆一屁股坐在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上……
毁灭吧!她是一点走不动了!
江亦止抵唇一声轻咳,云泱耍赖似的歪头看他。江亦止便学着她的样子也转身坐了下来。
太阳正打在脸上,映的云泱几乎睁不开眼,她正想抱怨,冷不丁一股香气迎面而来。
一只包着油纸的酥饼从江亦止怀里拿了出来。
云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明明江亦止先前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狭长的眼尾一扬,连带着眼下的小痣都跟着动了动,江亦止将酥饼递到云泱手里。
面前的人骤然跟去岁冬日时候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重合,云泱咬了一小块酥饼仔细端详他,不由笑出了声。
“笑什么?”江亦止挑眉问她。
云泱弯着眼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笑谪仙如今终于有了几分凡人气。”
江亦止:“?”
云泱往上蹭了两个台阶,跟江亦止并排坐到一处。两人衣着华贵,样貌出众,引得来往香客不住回头。她抬臂忽然勾住了江亦止脖颈,凑到他耳边低声调侃:“我初见相公时,相公一袭重色立于隆冬霜雪,神色冷然,气质卓绝,我还当是哪位误入凡尘的谪仙……”
江亦止侧眸迎上她眼中笑意,忽地轻嗤一声:“如今呢?”
云泱:“嗯?”
江亦止:“如今夫人不再这么觉得了?”
云泱:“当然!谪仙遥不可及,须得供奉,而相公如今……距我咫尺。”
江亦止被她这话引得垂眸低低地笑。
第八十四章 坦白
歇息片刻,三人继续前行,云泱遥遥望了一眼,距离山顶那处萱草色的山墙还有老远。她心里腹诽几句,仿佛这些山寺野庙修建的地理位置越高,才越能显出它的灵验一般。
待爬到山门时,天边已经橙红一片,山脚处的庙会渐次亮起几盏灯火。
身后上山的人已经没了几个,两位浅灰色僧袍的小师父正打算关闭山门,看到阶下近前的三人,闭门的动作停下。
“本寺山门即将关闭,施主若是前来进香,明日或可早些。”一位年长些的僧人朝他们行了个佛礼,语气不卑不亢。
江亦止还了个礼,说明来意。云泱这才知道他今夜是打算带她宿在这里。
福缘寺极少接纳香客留宿,尤其今夜山脚下汇集大量人流的时候。但江亦止不知对那小师父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就见小师父松口点了头。
山门推开半扇,小师父让开身体让三人进去,那位年龄稍小一些的领着他们沿着青石径一直往后。
寺里种着松柏,一路走来绿意盈盈。
福缘寺的寮房在寺庙东侧,所幸安排的两间房相隔不远,小师父帮着给开了房门便离开了。
天幕的颜色逐渐由淡转浓,最后深沉一片,零星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寺里静悄悄的,远处佛堂里僧人们晚课诵经的木鱼声就格外明显。
寺里并不只有他们几个留宿的香客,旁侧偶尔也会传来几声低语交谈。
简单用过寺里的斋饭,江亦止过来敲门。八月上前将门拉开,主仆两人视线略一交错,江亦止进,八月出。
云泱挑了挑眉,她看着八月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问江亦止:“你又吩咐了八月去做什么?”
江亦止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为自己辩驳:“冤枉,我可什么都没说。”
云泱明显不信,然她也实在是好奇。八月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但行事、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她跟从小照顾江亦止的赵嬷嬷不一样,又凭什么要听他的话呢?
“想知道?”江亦止垂眸凝着她眼底的好奇,薄唇轻启,声线撩人。
云泱点了点头。
江亦止:“自然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听的理由。”
云泱:“………”
江亦止垂着眼笑,转身拉了她出门。
福缘寺香火鼎盛,从寮房出来青石小径两侧每隔几步就是落地的石砌地灯。江亦止拉着她一路踩着头顶坠落的斑驳树影,往寺后的高阶上走。
他掌心泛着薄凉,却又不似以往那样冰,跟云泱温热干燥的柔软手骨纠缠在一处,忽地开口:“夫人还记不记得那个说话都不大顺畅的痴傻丫头。”
“经年?”
“嗯。”江亦止一直平视着前面,沉黑的眸拢在一片扇形的阴影里,“她的父亲是个又哑又瞎的大叔。”
云泱诧异了一瞬,不说……那孩子是江亦止捡的么?
“经年的父母当年曾随丞相一同入京,我娘当时身怀六甲,长途奔波导致身体不适时,她的母亲倒是给了我娘一张安胎的方子。
只是……说来也是奇怪。”他突然转脸,沉黑的眸凝住云泱,眼底一抹驱不散的哀伤,“我娘在云京安置之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算算时日,我身上这毒倒是跟当时那张安胎的方子正好一个时间。”
云泱蓦地心惊,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掌心泛起一层黏腻,下意识反手握住江亦止,唇边勉强扯出来一抹笑。还没等开口,江亦止察觉到她动作微蹙了蹙眉:“夫人若是担心我会对他们做些什么,大可放心。”
云泱莫名觉得他神色有些悲戚,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起。
江亦止淡淡道:“起初我把经年带走确实有想过来做些什么……但是离京之前,我将她安置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话落,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而绥陵一行,她的父亲却忽然失踪了。”
他嗤了一声,蓦地笑了。温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莫名的情绪:“不过经年原本就是为了威胁那盲哑大叔被我带在身边的。”他话题忽然一转,“就像夫人好奇的八月一样……她既听命于我,自然是因为受我胁迫有不得不听命于我的理由。”
江亦止眼底满是决绝,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他一直凝着云泱的神色,想要在她脸上窥见两分无措、慌乱甚至是害怕、嫌恶。
然而自始至终,少女面上最多也就是几分微愕,愕然过后便悄无声息地默默从背后环住了他。清瘦的身影衣下尽显空荡,此时身躯被少女抱住,才微显露出几分颤抖。
云泱听见自己的嗓音透着一丝干哑:“不是很凶么?你抖什么?”
江亦止木着张脸任由她紧紧将自己搂着,胸腔处剧烈跳动,一颗沉寂许久平静无波的心脏仿佛叫嚣着想要跳将出来……
他话里不自觉带上几分茫然,问暗中将自己围裹着的那抹幽香:“……你,不怕我?”
“傻子……”
高台上夜风阵阵,风劲挟着山脚处亮起一片的金色灯火,绮丽梦幻,空气里酝散着香烛萤火的味道。云泱从江亦止肩臂处瞥见那抹“恢弘”的香线雀桥骤然亮起,漫天红光中,伴随着远处依稀热闹非凡的鼎沸人声,牛郎织女于燃起的香雾中成功相会……
*
八月在高阶下静默立着,直到两道错落的脚步声从阶上响起,云泱和江亦止并肩下来。
云泱不受控制地多往八月脸上多瞧了两眼。
八月等着江亦止和云泱从她身侧走过,沉默跟在身后。
走了不多会儿,江亦止顿了下步子,微侧着目,同身后的人吐了个字。
“说。”
倒是让八月愣了一瞬,这人一向擅于伪装,倒鲜少会在云泱面前让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怔了片刻,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直到云泱大剌剌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而后回到江亦止一派平静的面容上面。
她抿着的唇微动,虽心下疑惑,仍凝重开口:“属下在寺里见到了赵嬷嬷。”
第八十五章 记得
“属下在寺里看见了赵嬷嬷。”八月说。
空气中是片刻的静默,云泱侧仰着脸去窥江亦止神色。暖黄的地灯散出的昏暗光线里,云泱看见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
“阿止。”她晃了晃他手臂。
江亦止淡淡垂眸,轻“嗯”一声,视线投望过来的时候聚了些温度,同云泱道:“你先回去——”
话未说完,云泱松开两人交握着的手,道:“好。”
温热骤然从掌心撤离,江亦止有刹那怔然,但也只是原地静立了瞬息,便转身同八月离开。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赵嬷嬷的事情一直被搁置着也不过是因为绥陵的事情刚刚结束,既然今日在这儿遇上,那自然便没有再拖着的必要了。
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不愿意自己最不堪的那面,被云泱看到。她那双眼睛太过纯澈,他做的事情,只会污了她的眼。
福缘寺一处静谧的禅室,赵和一身灰色布衣坐于一名诵经老僧的下首。那双尖刻的眼睛此刻闭着,只剩一脸的酸苦之相。她口中念念有词,拨弄佛珠的拇指又急又快……
“施主,心定。”
老僧敲着木鱼忽开口提醒一声。
禅室的门大开着,房外是一株参天的银杏树。正值夏秋交迭之际,枝头的银杏树叶稍已然泛了黄。
江亦止沙青色的衣袍映着树旁橙色的灯影显出几分寥落。八月落后几步,站在他身后。
赵和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茫然睁开了眼。
她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底忽揪了下适应了会儿房外的昏暗。
昏黄夜色里,一抹沙青色孤寂身影静默立着,她虽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却能感受到对方视线的压迫。
老僧叹了口气:“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放下手里的木槌。
赵和视线从外面收回,朝老僧点了点头,从蒲团上起身。踏出禅室的门,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刚刚一直看着她的那处响起:“嬷嬷。”
赵和心里激灵一下,声音都不由高了一个度:“公、公子?!”
江亦止轻笑一声:“八月说在这儿见到了您我还不信。”他声音温润,像平日寒暄一样温和无害,赵和的心放下大半。
她干干笑了两声:“老奴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公子。”她抬眼觑着江亦止神色,“看来福缘寺的灵签果真还是灵验的。”
江亦止唇角弧度浅淡:“嬷嬷还为我求了福签?”
“您这话说的,不然相府距这灵山近百里,老奴这一把老骨头如此费劲还能是为着锻炼身体?”
江亦止眼睫低垂,唇角弧度加深,缓慢道:“许是——求一份心安?”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银杏树叶落下几片,细碎的扇形叶片隔断了赵和看过来的视线……但也只是愣了一瞬。
“公子在说什么?”
“您听不懂?”他声音轻飘飘的,余韵带着点嘲讽。他缓缓抬手,拈起一片落在肩上的叶子,指间轻捻着把玩,“京郊榆林村的盲哑大叔前段日子失踪了,我之前可是找了他很久……”
赵和面上有些绷不住,仍强撑着:“公子找一个又瞎又哑的人做什么?”
江亦止胸腔迸出一声抑着的低笑:“看来嬷嬷是上了年纪,已经记不得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赵和太阳穴突突只跳。
江亦止继续道:“当年丞相调任入京时,曾在半道遇上一对盲哑夫妇……听闻那盲哑夫妇见母亲连日奔波辛苦还特意送了一张祖传的调养方子给母亲安胎。”他抬眼,“嬷嬷应当知道此事的。”
赵和讪讪:“您这么说,我便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事——”
江亦止径直打断她:“嬷嬷这会儿才想起来吗?”神情已是似笑非笑。
赵和在相府跋扈惯了,鲜少有被人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可偏生,这次咄咄逼人的是江亦止。她心底攒着一股火气,忍了半天觉得自己怎么也是公子的奶娘,他不至于像对待那群女子一样对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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