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承邵的情况时好时坏,李虽守了这些日子却是知道榻上这位天子如今是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他瞥了眼龙榻一侧白日新燃的火烛,心里暗暗计算着景帝下一次清醒的时间,挪动步子躬身掀开了帘幔……
外面执着盘盏一应物品的宫人瞥见动静抬眼望了过来。
李虽动作顿了顿,默不作声帮景帝掖了掖被角,而后朝外面跪待的宫人招了招手。
“陛下今日情形许是更差了些。”他紧皱着眉,翘起尾指拿过其中一名宫人托盘上的清粥,用指背探了探温度,“去太医院请刘太医过来瞧瞧。”
没有人动。
殿内的宫人如今全在榻旁跪着,李虽躬身完全隔开了这几人望向榻上的情形。
他忽怪异笑了一声,慢悠悠转身,猛地抬脚一下踹在正后方一名宫人胸口:“陛下不过是多病了几日,本总管便连你们这群杂碎都使唤不动了是么?”
那名宫人被他踹得闷哼出声,另一名借着盘盏遮挡悄悄拽了拽他衣袖,率先伏身叩头:“总管息怒,奴才们这便去轻刘太医~”
总归榻上的人仍昏迷着,即便清醒,也不见得能翻出什么浪花出来。于是放心退出了寝殿。
厚重殿门缓缓合上,榻上原本闭着眼的景帝云承邵缓缓睁开了眼。还未不惑之年的帝王面色苍白,眼底怒意尽显,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李虽面色闪过喜色,轻唤一声:“陛下!”
云承邵艰难转头,手从锦被中抬起,颤颤指向殿外。李虽摇头,伏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景帝原本苍白的面容骤然浮上几分绯色,锦被压着的胸口上下起伏不定,嘴唇张合。
“陛下受苦了,您暂且再忍一忍……”
云承邵又指向殿内另一个方向,李虽疑惑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低声问:“陛下要见谁?”
“太……太子……”
李虽愣了下,十分不解。正待再问,却见榻上云承邵闭着眼点了点头。
两个字出口已然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只微抬了抬手,便又昏睡过去……
……
纷乱脚步声从大殿外急匆匆靠近,转眼就到了门外。听着殿外守卫同来人的盘问,李虽缓缓从榻前直身,退后两步重新在榻尾立定。
第九十三章 捕蝉
中秋宴前,云京诸位大人府上都开始忙碌起来。人人自危,皆因太子此前忽然下的几道诏令。
礼部曹侍郎被革职,瀚光殿内外守卫、宫人全被换了一批,宫城驻防严密。连带着云奉谨听闻都被软禁在了景元宫里。
中秋宴前夕,云京城内下了一场雨。
雨势不大,斜肆的雨水将整座云京城拢在一片雾蒙蒙的水雾里,空气湿冷,隔着悬栏江亦止和云泱拥着一方炉火品茶赏雨。
偶有倾斜的雨丝从外面落进来,云泱往凭几外沿稍挪了寸许,隔着袅娜的茶雾望向对面男人清隽模糊的眉眼:“殿下此举,岂不是将自己正置于风口浪尖?”
如今外面皆传太子觊觎帝位,趁着陛下病重将瀚光殿内外皆换成了延庆宫的人,就连大皇子的进出都被限制,真是司马昭之心,毫不避讳。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奉煊倘若真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只怕不等云京百姓戳着他的脊梁骨骂,文武百官都要第一个讨伐。
炉间炭火一声“噼啪”炸响,细碎火星自炉底飞溅撞到壶底又坠落偃息。
江亦止开口:“往年中秋宴操办皆是陛下亲为,太子今年是第一次负责,做得好了受两句无关紧要的赞誉,但若是办砸了……”他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连一场小小的宴会都办不好,日后为君,这天下大事又有哪一件比这更容易?”
“曹侍郎不过是拿来儆猴的鸡罢了。”
“可瀚光殿那些尽数被换下的宫人……”云泱缓缓低了语调,说着自己骤然反应过来。那些被换到瀚光殿的守卫、宫人未必就是监视。
江亦止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笑道:“宴会流程不出差错容易,但陛下届时若是出了差池,殿下有几张嘴只怕都解释不清。”
景帝病重,朝堂之上群狼环伺,云奉煊便是做了万全的安排云泱仍不免担心。她视线落在悬台阶下桁木上搭着的披风上,眉头拧起:“今日还要进宫?”
江亦止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云泱:“我不放心。”
汩汩热水在炉内沸腾翻滚,江亦止带笑的唇角凝滞一霎,片刻回神。
水雾有一瞬消弭,云泱适时抬眼对上江亦止幽深沉邃的视线,语调清脆而坚定:“我跟你一起。”说罢撑着凭几就要起身。
指尖被人抓握住,干燥微温。
江亦止用了些力,将她拽的在他旁边重新跪坐回去。他身上的清苦气息比之两人初识时浅淡不少,因此衣物上皂角干净的气息就格外明显。
他嗓音带了些笑:“阿泱可是担心辛苦帮我吊着的这条命再让我给折进去?”
云泱气恼:“胡说什么?!”
修长劲瘦的指沿着她脊骨安抚似的轻抚,两人离得极近,江亦止另一只手攥了她的手叩在自己胸口,语调温吞低沉:“这条命可是夫人给的,我怎敢轻贱?自是除了阿泱,谁都不给……”
云泱骤然红了耳尖,挣扎着想要起身。
推搡间江亦止忽偏头又咳了一阵,云泱吓了一跳,便不敢再动了:“不是已经好了吗?”连后来回府,林大夫不放心来闲隐居诊脉,探到江亦止脉象都惊诧不已。折磨了江亦止十多年的奇毒说消失就这么消失干净了?
江亦止垂眼睨着她红透的耳尖:“体质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是没办法的事。”见云泱转头遂又将眉心蹙起,一副难受无比的样子,“所以日后夫人还是多让着我些。”
一番哄逗,云泱终是落了下风,认命看着江亦止起身系好披风,撑着伞出了门……
……
雨势渐大,闲隐居只剩了云泱、初七和青荷主仆三人,并悬台那只日渐圆润的傻鸟和池子里那仅存活不足十尾的三色锦。
江亦止这趟出门临到深夜才回。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一直通往寝居的一排昏黄灯笼在秋雨夜里随风飘摇。
江亦止披风下摆被雨水打湿,八月一袭深黑带帽斗篷跟在身后。
他撑着伞在寝居门口站定,借着檐下灯火自衣袍内伸出手来,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儿,将伞递给八月。
“回吧。”
说罢轻轻推开房门。
外间靠近门口的位置同样留了一盏灯,江亦止凑近看了一眼,浅白灯罩内烛光颤颤巍巍,灯托上集了厚厚一层蜡泪。
他借着这微弱烛光褪去了身上湿透的衣袍,放轻动作去了榻侧。
一片晦暗中,榻上的人呼吸轻浅,江亦止驻足一会儿,唇畔勾起一抹浅淡弧度,然后自怀里摸出火折吹燃。倏然亮起的方寸之间,榻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内洒进星光点点。
云泱声音带着些干哑:“怎么才回来?”
江亦止轻声道:“明日便是中秋宴,殿下那里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多耽误了些时间……”他欺身凑近,凝向云泱清明的眼,“这么晚还不睡?”
云泱从衾被中探出手来,触到他冰凉潮湿的胸膛:“等你。”
一声轻笑,而后火折子熄灭。
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床沿一陷,江亦止挟裹着雨夜湿冷的气息挨了过来,云泱被冰得瑟缩一下。
“我怎么记得……夫人惧热?”话虽这么说着,身体却是老老实实往后退开不少,又将衾被从中往下给二人隔开。
云泱噎了一下,半晌咕哝了句:“现在又不是夏天……”她自是不好开口说两人现在体质半斤八两,江亦止既然不若往日那般畏寒,她自然也没先前那样怕热了……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看到江亦止平安回来的那刻已然松懈,这会儿早已困得不行。云泱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顷刻便睡了过去。
枕侧的呼吸绵长均匀,江亦止侧身朝里,凝着黑暗中云泱的脸抬手。
他这些年身陷囹圄,心无挂碍,本就是为了探寻一个真相。如今心愿已了,却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份轻快。身处泥潭已久,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
总不能叫她再吃许多亏……
他摸到云泱颈上那枚玉扣,解开攥到手里,于黑暗中凝着帐顶直到天明。
雨下了一夜近天明才停。
屋檐上一片湿潮,院内的植株一派雨后的清新,在浅色天光下折着白光。
侧厢,初七打着哈欠出了房门,看见收拾停当的江亦止愣了一下,正要开口被江亦止抬手止住。
初七问:“公子又要出门?”
江亦止一身黑色窄袖圆领,腰间系着一条不足两指宽的细腰带。修长的指正在系身上绣了银色绣线的披风颈带。十分方便的打扮,明显准备出门。
他将颈带系好,朝初七招了招手。
初七小跑过来。
江亦止耳语几句,又直起身,那厢听完交代的初七却忽地拉下了脸。
他攥住江亦止袖子:“公子……郡主肯定不会同意的!”
江亦止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淡瞥了初七一眼:“所以叫你去望月楼请顾公子。”
“我跟青荷姐姐一起陪郡主回王府不行吗?”听闻顾公子跟郡主情谊匪浅,也就他们公子能傻到给自己夫人往情敌的手里送。
江亦止冷嗤一声:“如今初七也来教我做事了?”
初七便不说话了。
*
青荷起来之后也被初七拦在了寝居门外,不管青荷怎么问一句话也不说。
寝居内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八月带着顾添从外面回来,才闷头打开了寝居的门。
内室榻上,云泱穿戴整齐睡颜平静,顾添难得没什么废话,在屋内环视一圈取下榻侧桁木上的斗篷给云泱兜头罩下打横抱起。
他面上少了几分玩笑对初七八月道:“咱们分开走。”
云京的天气似都因着京中这骤然肃杀的气氛显得有些阴沉。
申时末,几道黑影速度极快地从丞相府房顶闪过……
为首之人黑巾覆面,神色清冷,他巡着房内的一派空寂英挺的眉紧拧,而后一声冷哼。
“大人,可要去别院搜查。”
那人视线落在榻尾掀开的衣笼上头,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用了,撤!”
“是!”
第九十四章 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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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中秋宴,选在跟瀚光殿遥遥相对的仪华殿。
两座宫殿相隔不远,但仪华殿前湖景环伺,外围又种着几排银杏,殿内即便吵闹也传不到对面。
丝竹声声中,席间大臣们推杯换盏,一派和乐,直到不知是谁的杯盏被掷了出来,一声突兀的脆响砸落在大殿正中……
弦乐骤停,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引向桌案上酒樽空了的那位大臣那里。而后又悄无声息去看云奉煊的脸色。
高阶桌案之后,云奉煊一身团龙朱袍端坐,他手上执着一樽酒水,听见动静目光落到舞姬身后那只滚落的酒樽上,而后视线收回,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将杯子放回:“陈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那名被他点了名字的陈姓大臣任职于吏部,与前些日子被革职的礼部曹侍郎不仅是同乡更是同窗。方才被别的大臣言语上激了几句头脑一热便将酒樽掷了出去,此刻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他迎向高阶的方向,面色有些难看。
索性心一横从桌案后站了起来:“曹丘诲大人为官数载,向来尽心,只因些微失误便被革职怎能服众!”他胸口起伏,后面明显还有话没说完,被右侧一位大臣轻声制止。
云奉煊面色有些冷凝。
一道突兀的年轻男声从角落斜插进来,带着几分讥讽:“曹大人只是些微失误才被殿下革的职吗?我怎么听说是礼部的几位大人商议着想要借着中秋宴教教殿下规矩特意使的一招下马威?”
殿内一片唏嘘,不少前排的大臣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只可惜许是位份太低,这说话的人安排的位置恰好是大殿柱子的后面,面容完全陷在了阴影里,只能模糊看到一道欣长高挑的身影。武将打扮,不知道是哪个营里的小将军。
那声音又道:“祭祀大典的东西都敢置办不齐,还敢假借殿下的名义拖延宴会预备时间……陈大人还要为您这位同窗喊冤吗?”
陈大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咕哝了句什么重新坐了回去。那柱子后的青年朝着殿内诸位大臣遥遥举了举杯,而后微笑坐下。
云奉煊挥手,招呼舞姬继续。
弦乐重新奏响,细微的交谈声在殿内渐次响起——
“刚刚那年轻人是谁啊?”
“不清楚,不过他旁边坐着的不是千机营的林将军吗?”
“千机营的?”
“兴许。”
……
宴会过半,一名内官从殿外进来,低头快步走到高阶上的云奉煊旁边。
觥筹交错,无人在意这点微末之事,只有下首的江亦止似不经意抬头,恰好触及云奉煊投望过来的视线。
稍时,一道矮瘦身影出现在仪华殿外。
看见来人,殿内一时哗然。
竟是伺候在景帝身边的李虽。
李虽一双尖细的眼睛在殿内扫视一圈,面上带着谄笑抬脚进来:“扫了诸大人的兴致属实是咱家的不是。”
云奉煊自案后起身,其他人见此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心里纷纷猜测是不是瀚光殿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故。
“陛下今日精神好了些,听见仪华殿这边热热闹闹的就让咱家代他过来瞧瞧,诸位大人随意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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