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会有春天吗?”医生问道。
“肯定会有。”学者笑着说。
“到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呢?”医生问。
学者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谁知道呢,反正我没必要想了。”
“我那时候肯定已经死了啊。”
他大笑着,走进了拱门的阴影。
“生命不过通往死亡的候判室。”他重复着圣经里的句子。
而他会场里的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应了他。
“凡人皆向死而生。”
医生站住了。
“沙利叶啊,月与谎言的天使,请将你的权能与我使用吧。”
他轻声说道,他曾经对这个权能有所忌惮,但是现在他倒是放下了。
杀死白马骑士最好的办法他当然心知肚明,但是那个家伙一直在他的面前游荡的原因也是因为有恃无恐。
杀死他最好的办法,是冬天。
冰冻三尺,滴水成冰的冬天,远甚于白灾,甚至让海面上都耸立起冰川。
医生曾经与白马骑士擦肩而过。
“你杀不死我的,可怜的弥赛亚。”他肆无忌惮地笑着,“如果你能做得出来,你就不是救世士,你就能加冕称王了。”
让冬天降临。
会死很多人的吧。
医生厌恶牺牲。
直到今天,他也不希望任何人被牺牲掉。
他静默地走进了教堂,在十字架下跪了下来,神父问他有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
“如何唤醒自己的力量呢。”他轻声问道。
“如果上帝认为你有你的使命,你的力量就一定会被唤醒的。”神父说道。
医生垂下头,双手合十,玫瑰窗里的色彩镀在了他的身上,“我万能的父啊,请赐福(诅咒)与我吧。”他轻声说道。
会死掉吧,绝对会死掉吧。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在发抖,他没法站起来,死亡的恐惧深深地攫住了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死亡,不会有复活了,不会有来日了。
甚至不会有天堂和地狱了。
他受肉成人,而失去生命,意味着,这个他将永远不复存在,他的记忆,他的感情,他的朋友,都将烟消云散。
凡人是如何克服死亡的呢。
他在心里默默的想。
为了孩子不去死。
我们做成人的,就是要用肩膀扛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的地方去。(1)
他能站起来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某个叫做莉莉的女巫,想起了异教徒的母亲,想起了赋予他外表的画家和雕塑家,想起了赋予他灵魂的科学家与哲学家。
有保护他的人,也有他想保护的人。
他站了起来。
年轻的医生走了出去,他看见了那个少女抱着手臂站在天光之下,正在看着他。
“喝一杯去么?”医生问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少女点了点头,“可以啊。”
医生记得她不饮酒的。
“我又不是一个修女,不会因为喝上一杯两杯耽误死后的千秋大业的。”
少女笑着说,医生为她倒上了一杯酒,她看着金黄色的酒液拿起了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些被辣到的神情。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医生说道。
“您讲。”少女略微抬了抬杯子。
“你是不是第一次看到我,就想坑害我了。”医生轻轻的笑了一声。
“也许吧。”少女坦率地说,“毕竟你知道我不算什么好人。”
“让我去感受这个世界,让我和人类在一起,让我忍不住去成为人类。”医生低声喃喃道,“你的确很危险,你完全成功了。”
“现在我要去死了。”他动了动嘴唇,吐出了这个句子,“虽然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选择罢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少女拿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五官瞬间变形了一下,但是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把一杯啤酒都喝的干干净净。
“你是个危险而细致的女人,想要杀一个人,大概可以用好几百年来筹划,甚至让他死掉的时候,心里甚至是平和和满足的。”医生摇了摇头,“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逃犯啊。”
少女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说起来,你开心吗?”她轻声问道。
“开心的确是很开心的,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医生轻声说,“可能我就像是提丰说的那样,是个不可救药的烂好人吧。”
即使自己被踩成了尘土,但是想到也许明年自己的尸体上会开出新鲜的花,也会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烂好人。
“你讨厌我吗?”医生问道。
少女转过了她深紫色的眼睛,看了看医生的脸,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这么想?”她问道。
医生也摇了摇头,“那就好。”
“我总是容易想很多。”他说道,他的眉眼总是带着一股褪不去的浓郁的忧愁,然后他站了起来,轻轻地鞠了一躬,“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我有一个请求。”
他伸出了一只手,“请和我跳舞吧,小姐。”
那一瞬间医生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良夜,在这黑暗的时代里,在军营里,总是有人会唱起歌,然后讲一些奇怪的故事。
比方说某位国王忠诚的骑士,决定去远方建功立业,他们会打败魔术师,会斩杀恶龙,会交到朋友,然后他们会有一位为之奉献的贵妇人,他们返回家乡的时候,将一切荣誉放在她的身前。
他一直是个烂好人,而烂好人的一大特点是喜欢想入非非,总是在听着这样的故事,有时候他也会做梦。
救世士会梦见什么呢?
他只知道自己做梦了,梦境的具体内容却已经逸散干净了。
“请和我跳舞吧,请祝福我吧,请诅咒我吧。”医生低声说道,“你这个魔鬼。”
“请诱惑吧。”
“请诱惑我用最脆弱的身体去追求最崇高的事业,然后死亡吧。”
“如你所愿。”少女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感受到了她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以我的名义,下沉吧。”
“然后,上升吧。”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鲁迅发布在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6卷6号《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原文为: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
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帐,一面开辟新路。
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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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圣诞颂歌
少女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这是医生第一次握她的手。
说实话她不太会跳舞,有时候还会不小心踩到医生的脚,然而她的脚很轻,就像是蜻蜓点水一样一闪而过,医生还没有来得及感到什么,就被她收回去了。
她实在算不上什么高贵而娴雅的妇人。
他是最纯白的羔羊。
而她是那只名为害群之马的黑羊。
她牵着自己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地狱与万劫不复,然后他身处世界上最为恐怖与凝重的黑暗之中,抬头向上看去。
群星闪耀。
唯有天黑透了的时候,才能看到星星。
他望向少女紫色的眼睛,看见了里面星轨的痕迹,他知道凝望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不礼貌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很难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万千星辰里挪开。
他发现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少女是一位美丽的女神,与他所见到的其他神祗不同,他们也许会更精致,更符合几何的构图抑或是什么被发现的科学道理的美貌。
而这个少女的美丽一大半都来自于她的危险,让人一触即溃的危险。
没有人能拒绝她所给出的妄想。
为什么呢?
作为被饲养的猪狗死去不好么?
被保护在伊甸园里不好么?
被众神宠命优渥不好么?
为什么呢?医生再一次询问自己的心,他发现自己无论选择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答案。
生命诚可贵。
他不想死,好容易拥有的朋友和记忆他一样都不想失去。
爱情价更高。
他也想找一位美丽的姑娘,和那些大胆妄为的情侣一样坐在河堤上,看着千百年不改的河水淙淙流过,许下最神圣的誓言。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1)
彩翼的希望落在了少女的肩头,用着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这世界上总是有些奇怪而矛盾的东西存在的,比方说唯有死亡能成全的爱情,比方说唯有牢笼能诞生的自由。
我愿意把我脆弱而易朽的生命交付于世界上最神圣而伟大的事业。
为了让以后的人能活得有尊严且自由。
“我有时候会怨你。”医生轻声说道,“如果那些东西都是奢侈品,都是要付出无数代价才能得到的,为什么你要给我看呢?”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要看一些好东西的,比方说比波塞冬的马车还要大的楼云,比方说高耸入云的雪山。”少女轻声说道,“这样你会感到自卑。”
“井且感到幸福。”少女低声说道,“足以扛过之后无数繁忙庸碌的岁月和世态炎凉。”
“你看到过么?”医生问道。
少女沉默了一会。
“看到过。”她轻声说道,“甚至抓住了它。”
“我觉得你的一生都是黑暗年代。”医生耳语道。
少女倒是笑了出来。
“没什么毛病。”少女轻笑着说,“毕竟我一生清贫,怎敢入繁华。”
医生放开了她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愿最后的最后,您能够获得自由。”
少女轻声笑了起来。
“谢谢。”她低了低头,静静地抽回了手,“我谋杀了您,这是我将会背负的罪孽。”
“你罪孽深重,也不差这一个了。”医生笑着说。
少女也笑了出来,她转过了身走了。
医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尽头,云低垂着,翻涌着墨黑色,他抬起了一只手,“我伟大的父啊,请赐给我力量。”
“降灾于人世吧。”
“他要降灾?”天使迷惑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是降灾。”另一个天使轻声问道,“如果是降灾的话,我们无权干涉,因为父说过,现在世人需要惩戒,降灾于人是被允许的。”
“如果他不赐福的话,我们就不许管这件事。”天使们交头接耳,“莫非他打算做点让父认可的事情,然后回来么?”
“也许吧。”一个天使说道,“毕竟人间就是一个烂泥潭,谁能忍受在那里呆久了呢。”
“那么,容许降灾?”天使问道。
“容许,容许,容许。”所有的关卡都被打通了,天使是一种缺乏自主意识的东西,只要输入符合他们要求的东西,就会得到相应的反馈,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他们是父最忠诚的使仆。
他们即是父的手,父的眼,父的耳,父的嘴。
“降灾,容许。”
人类就是这一点与神不同。
神太强大了,看到山随随便便就可以登上去,看到海随随便便就可以跨过去,人类做不到。
所以他们在河流边上修起了水车,所以他们逆风放火压制山林火灾。
比起堵住河流,人更擅长顺流而下。
这就是人类的某种优点。
医生知道,天使必然会全部容许,他的提议没有任何可以驳回的地方。
然而灾祸就只是灾祸吗?
被烧过的林地第二年会生长的更茂盛,而被冰冻过的土地可以暂时远离瘟疫的滋扰。
“降灾于人世吧。”
“降灾于我吧。”
他轻声祈祷着,跪了下来,让世界变成白色的吧,让一切消弭在烈风暴雪中吧。
然后,复活吧。
下雪了。
人们惊奇的发现身边开始飘起了雪花,这是很多年难以遇到的大雪,每一片雪花而精致剔透,像是某个人的心脏,世界变得干净而纯净,一切污秽似乎都被掩埋冲刷了。
“减少外出,预防冻灾。”大街小巷里有人在通知着,城市里的人闭门不出,而农村里的人在加紧砍伐着木柴。
“这是白灾来了么?”有人问道。
“不,这是奇迹。”年轻的学生说道,“瘟疫终止的奇迹。”
一场稀世罕有的大雪说不定就是无数医生们等待着的那个奇迹。
越往北走,瘟疫越少。
如果有一场雪,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销毁掉尸体,完善设施,那么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不会卷土重来。
人们从窗子里看着缤纷飞扬的雪花。
“快要过圣诞节了。”孩子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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