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北戎荒原边界时，只剩了我和离澜姐姐，她催着我离开，自己却拿出了一颗雷珠。
我现在也记得，她说：“我们沧月女子，神族后裔，宁愿自爆元灵，也绝不做人炉鼎。”
我进入了北戎的燧息林，被一株生出了两条腿的石蕖花救了，它带我走出燧息林，将我带到了沙伶。
她说山海地气衰退，沙伶缺少了水灵气，所以她只化出了两条小短腿。
她说我若在沙伶，沙伶会生出些水灵气。
我从没想过，遥远的北荒之地，还有这样一处祥和安宁的所在。
孩子们从小在瀚河打鱼，在茵泽划船，在沙梁上滑沙，在大荒骑白驼，在枣林里吃到饱，在沙伶这个地方，淳朴的凡人族众相亲相爱，每个人都像自由的鸟，过着美好似神的生活。
他们崇拜石蕖花，当石蕖说我是沧月族人，得知沧月是山海水灵之气的源头时，他们发出了欢呼。
他们觉得应该保护我，水灵是那样地珍贵，有水灵山海才有希望。
整个沙伶没有一个有灵根的人，却义无反顾收留了我。
那三年，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可是，噩梦来的太突然，穹北宗的人还是找了过来，他们乘着巨大的飞行法器，到了沙伶。
后来，西泽的瘤人也来了。
面对一个真正的修仙门派，凡人如同微小的蝼蚁。穹北宗不过略微施压，半族人的性命就覆灭了。
太阳终于落下了沙梁……我听到了仙乐和灵鸟的声音……是广灵居的修士。
穹北宗和瘤人擂鼓杀伐的助威声消失了，我猜我或许还能活下来，沙伶剩下的一半族人或许也能活下来。
如果必须要选，只有选那个最强的。即便是做个器物般活下去……
青玥神念从玉简中收回，才发觉自己眼眶已湿。
第三十九章：绰姬
一连几日，青玥日日来这儿待到深夜。
中间她发现紫麒来过几次，但只是默默在窗前站一会儿，就离开。
玉阶微凉，她一人独自坐在忘庐殿前……
她已经看完了那个沧月女子的生平志。
这个留下玉简的女子，名叫绰姬。
玉简中记录了绰姬那些对烛泣泪的日夜……也有她的希冀：有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有希望掌控自己的命运了，可终究还是化为泡影。
她曾天真的以为，沧月女子是因为被发配到中原大陆才导致不能施展灵力，到了蓬莱后，她才知道，所有沧月女子的命运都已被人刻意安排。
一个天生灵体的沧月女修，随时可以吸收天地五行灵气，若是被禁锢了元灵，就是一只世间最好的储灵罐子。
她们永远也不可能修炼道法，一个完全没有自保之力的美貌女修，扔到中原大陆这个弱肉强食的修仙界，正是为了折辱她们，让她们体会被人当成个器物，买卖控制，玩弄攫取，最后变成块破抹布扔掉的滋味。
她带着石蕖花一起到了广灵居。
石蕖告诉她，她可以修习养体术来强大元灵，降低无相环对元灵的禁锢。
若是能修成玉膏之体，甚至有望突破元灵禁锢。
为了修炼养体术，她不遗余力献媚广灵仙尊，获取修炼资源。
为了获得广灵仙尊的宠信，她甚至主动去迫害其他沧月女子。
……可一切都是个笑话。
广灵老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神念强大，不过是因为，这样她就能吸收更多灵力来供给他。
既然是予取予求的炉鼎，就永远不可能信任她。
养体术突破六层后，那次享用完，老怪物没有赐她回体药，回到忘庐，她发现殿中的石蕖花已经死了。
她浑身冰凉，万念俱灰……
她被种了符契，连自爆元灵的选择都没有，她决定冒险赴死，哪怕堕入万劫不复。
在一次曲谀逶迤极尽缱绻之后，她动手了，她吸收了广灵老怪炼魂鼎里的邪秽之气，妄图让广灵仙尊元灵受损。
明明她得逞了……可他就在她眼前打坐，舍弃了一部分被沾染的元灵。
让后怪笑着掐住了她的脖颈……
她以为接下来等着她的，不是被制成灵偶，就是抽魂炼魄的折磨，可并不是。
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广灵上仙有百子，他们都是什么命运，绰姬自然心知肚明，爪牙鹰犬，不过都是供上仙吸血的虫子罢了。
绰姬悲从心起，不但自己要作为一个被抽干榨净的器物，连自己的孩子也逃不出这个命运。
她立刻决定取掉这胎儿。
可此事又怎能逃过上仙的耳目，修士本就子嗣不易，他怎么可能让她有机会去掉未降世就有灵蕴的灵胎呢。
她被禁锢在仙尊的内殿，封了灵力，每月除了以自身之灵供养广灵仙尊，便是等待胎儿降生。
绰姬猜测，等孩子诞下，她就该被除掉了。
母子一场，她为腹中胎儿去求了侍妾秋夫人，广灵老怪诸多侍妾中那个唯一会对她淡笑着点头的侍妾。
她求秋夫人答应：一定要求上仙让她来抚养这孩子。
做完这件事后，剩下的便是静静等待最后时间的到来。
可等到孩子生下来那一刻，抱着怀中婴儿，看着和那自己有几分相似，柔软的小婴孩，却无论如何不忍再撒手了。
这冰冷世界她唯一的亲人，这柔软小生命唯一可以依靠的她，他们生死相系，她无法再平静赴死。
你能想象一个母亲的力量有多大吗？
这真的是很玄妙，做了母亲的女人就如同从灵到肉有了一次升级。以前她追求的是比生命还重要的自由，可现在，她为了另一个新生命，她愿意放弃自由。
……忘庐的夜很静很静，青玥从台阶上起身，她决定去找紫麒。
小十二紧跟着青玥，声音有些发哑：“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打搅了主上，恐怕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青玥头也不回：“你不用进去，如果有事，我会一个人扛，不会让你受牵连的。”
青玥被凌风阁殿外的侍从带进了紫麒书房。
“怎么，找我什么事？”紫麒头也没抬。
青玥没打算拐弯抹角，她看着紫麒：“在你心里，绰姬是你的什么人？”
正在伏案书写的紫麒，突然撂了笔，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盯着她。
青玥不怵，也回看他。
紫麒突然咧起嘴角，冷冷笑了笑：“你胆子很大，竟敢大半夜找我来问这个？”
“是，我就是想问这个。我就是想亲耳听一下，你会怎么说。”
她看着紫麒，似乎已经要忘了自己也身处囹圄，随时都会有和绰姬相同的命运。可也正是她感受到了或许自己也要经历和绰姬相同的命运，她才更能体会绰姬的情感，才更加感同身受，才更要来问。
“可我有什么理由告诉你。”紫麒冷冷的看着她。
“因为我比你了解她，我想你也想了解她。”青玥镇定地说道。
紫麒眼中的寒光慢慢淡了下去，开始重新审视站在面前的青玥，说不清哪里，但她确实有些地方和绰姬很像。
“她是我的仇人。”紫麒一字一句的说道。
“仇人？”竟然是仇人？青玥心中顿时哀凉。难道最后，绰姬竟是这样悲惨收场？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紫麒书房的，她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样走回去的，她耳边只是响着紫麒的那句话：“她是我的仇人！”
她为绰姬伤心，绰姬曾拼尽全力和命运相斗，她曲谀逶迤用尽心机只为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最后，她甚至接受了命运，宁愿放弃自由，只为去守护那个新生命，可最终竟只落得仇人二字？
青玥忍不住落泪……
在满树海棠花下，那个穿紫衣的少年，很少笑。
“母亲很少陪我玩，她喜欢青麟哥哥，不喜欢紫麒。”
“紫麒，你闯祸了！别怕，就说是我干的，母亲不会罚我的。”
“我想把这朵凌波仙子送给母亲，可是母亲说她不喜欢花。可我明明见青麟哥哥送她花她好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连我母亲都忘了。这个剑穗我很喜欢，我希望母亲也能给我做一个。”
“我不能经常来找你了，母亲说让我少来这个院子。”
“绰姬姨娘，我今天突破了低阶修为，成了中阶修士，比青麟哥哥当年进阶早了五年呢。本想着母亲会高兴，可母亲却不太高兴。”
……
是，生下孩子后的绰姬，想的竟然是要活下来……
她去求广灵上仙，愿修成玉膏之体供养上仙。因为玉膏之体，广灵上仙虽然决定留着她，但为她也准备好了镣铐和牢笼。
她的孩子交给了秋夫人抚养，没人知道孩子的生母是谁。
终于，在她多年自残般的牺牲下，广灵上仙再也不视她为威胁，开始对她放松了防备。她终于可以去看自己的孩子了，她终于可以住的离紫麒近一些了，终于能守护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点希望了。
……
青玥手中的诗经里突然掉落出一些蓝色的花瓣。这是绰姬书橱里的书，书里的花瓣幽蓝如蝶翼，是些已经干枯了的石蕖花……
此刻，青玥突然觉得非常害怕，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她第一次意识到，上天将那些至美当着你的面摔个粉碎，只是为了让见证者臣服认命于它的强大！
她竟突然无比想念起炎顼来。
……
紫麒对青玥的状态倒有些佩服。大多知道自己接下来命运凶险的人，都会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或者消极无助醉生梦死，可没想到青玥，除了每日看书，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在这凌风阁，日子过得似乎挺心安理得。
自从青玥来到了凌风阁，勾起了他很多回忆，一些不想想起的往事，近来总是不由自主地翻上脑海。
以前他每年生辰，总会去那个封禁的院子坐一坐，后来也渐渐不再去了。
可最近，他越来越会不由自主地走到忘庐。
他从来不愿想曾住在那里的女主人，因为这种感觉太复杂，回忆有时会将他的心撕碎。
从小到大，他最亲的人，只有母亲和哥哥……还有就是这位姨娘：绰姬。
小时候他总在想，如果母亲对他像姨娘对他一样就好了。母亲秋夫人，眼中似乎只有他的哥哥青麟……无论他做什么，母亲都是淡淡的，无悲无喜。
有一次他做梦，梦到母亲被罚去禁闭，他求了上仙愿意替母亲禁闭，他被推进漆黑的石屋内，踮着脚尖扒着一掌宽的孔窗看向母亲，期望母亲能说点什么，哪怕对他笑一笑。可母亲没有回头，牵着哥哥的手走远。
梦醒了，他蜷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只是不停的安慰自己，那只不过是个梦……
小时候忘庐是他最常去的地方，无论是受了委屈，还是觉得孤独难受，他都会去那里。那时他总会看到绰姬在院子里剪花枝，或是看书。
每次他去，绰姬冰冷的脸上都会露出温暖的笑容，会将屋子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通常他都不怎么领情，吃了东西还抱怨东西一点也不好吃，最后有一半东西被浪费。绰姬也不怪他，只说：“在姨娘这而可以由着你，回去家里，可别这样不讲规矩。”他当然知道，在母亲那里，他从来不会这样。
每年他的生日绰姬都记得，总会亲手给他准备一大桌好吃的，还会用鲜花装扮屋子，等着他来。即便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生日，绰姬也没有忘过。他也希望母亲给他过一次生日，可母亲从不记得他生日，只有哥哥青麟有时会想起，然后悄悄塞给他个小玩意儿。每年过生日绰姬总会说：“可惜不能送你亲手做的袍褂鞋帽，只能给你做些好吃的，编个剑穗送你。”问她为什么不能送，她只笑笑说：“因为那些她不会做啊。”
后来……后来的事他不想去想了……
他走出凌风阁殿外，侍从小七，拿了他的紫色披风追了出来。
“去，拿两壶酒。”
当小七抱着两壶酒，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终于追来时，紫麒已经走到了忘庐附近。
“九殿，这是要去哪？”
第四十章：怎么死的
紫麒头也没回的推开了忘庐的殿门。
小十二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下，紫麒眼皮也没抬，让她起来，去通知青玥来见。
紫麒坐在院中石渠花旁的石桌前，将酒壶放在了桌上。
“这么晚，九宫主怎么来找我？”青玥已经随小十二出来，站在了紫麒面前。
“你会喝酒吗？”紫麒指指桌上两个酒壶。
“那要看什么酒了。”
“蓬莱仙酿，整个蓬莱也不过几十坛。”
青玥：“那倒可以奉陪。”
坐在石蕖花前，紫麒只是沉默的灌着酒，酒香混着花香缠着夜风飘过来，紫麒终于在沉默中开口了。
“说说吧，你在绰姬住的殿里都发现了些什么？”
“发现了很多，但你想听的是什么？”
“关于绰姬……的事我都想听听。”紫麒眼神突然变得温柔，看着夜空中的星光。
“那我要先问清楚有些事。”
紫麒默许。
青玥：“你上次说的绰姬是你的仇人，可是认真？”
“是她害死了我母亲，向父亲告发了我哥哥，她的确是我的仇人。”顿了顿，紫麒道：“可我却没办法恨她。”
“没办法恨她，这是为何？”她看向紫麒，目光灼灼。
“曾经我视她为亲人。可我没想到他竟是害我母亲和兄弟之人。也许她从一开始就别有居心。”
青玥灌了一口酒，怆然轻笑道：“她能有什么居心，一个不能修炼的沧月炉鼎，储灵的器物，刀俎下的鱼肉，她对一个同为鱼肉的女人能有什么居心。”
“一开始我当然不信。我去找她求证，她亲口承认了。”紫麒闷头灌了口酒：“她说她为了后继有人……除掉了秋夫人和哥哥，她就可以求上仙让我做她继子。”
紫麒暗眸无光，身体仿佛和周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她在这蓬莱无依无靠，无论从资质和情感上来说，我都是最好的人选。我没法不相信。”
青玥一个激灵，心如同被一双鬼手攫住。
最好的人选……
青玥心中凄凉，亲生的都不能相认，怎么会有做继子的可能。这谎言中到底包含着多少绝望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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