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没有亮灯, 一个男人隐约坐在驾驶位上,一中年女人站在车子旁边,听到脚步的同时, 她几乎即刻转过身来。
秦宇小声询问:“这是, 你妈?”
陈新月点头,摸出钥匙塞给秦宇:“你先上去吧。”
秦宇说:“你……”
陈新月说:“你记得哪个门吧。”
秦宇看着她,手中气球在空气里飘飘忽忽的。陈新月提醒说:“503。”
秦宇说:“我知道哪个门。我还是在外边等你吧。”
陈新月说:“你怕我被我妈带走啊?放心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回去先做上菜,或者把吃的放进冰箱里。我就应付两句, 把他们打发走, 很快的。”
秦宇看着她,随后点了下头:“那我, 先把排骨炖上。”秦宇单手拎着购物袋,把气球绳子一段段收短, 掌握在手里,然后走进了楼道。
并不是完全没好奇心,进楼之前,秦宇悄悄瞥了一眼。陈新月的母亲脚蹬一双中跟靴, 腰杆挺拔,一洒路灯照下来, 一头卷发光泽明亮。具体模样看不清楚,不过就论陈新月的长相,她母亲也差不到哪去。只凭大致气度,能够看出她母亲这些年过得比较滋润。
秦宇上楼的时候想,离婚有时也不是坏事,起码现在,她的母亲是一个局外人了。不管陈新月自己什么态度,起码她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屋角没有塌下来。母亲在,屋角在,就能撑出一片空间。总比没有的,好过太多了。
秦宇拿钥匙开门,直接进了厨房。首先把排骨洗净焯水,加豆角土豆一起炖上,接着挑出两条茄子,调好肉馅咸淡。茄盒,讲究的是夹刀片,也就是一刀切断一刀不断,然后将肉馅均匀填抹在茄片内。等秦宇夹好肉馅,裹好面粉糊,准备烧油的时候,陈新月回来了,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
秦宇说:“我正准备下油炸了。”
陈新月说:“用帮忙吗?”
秦宇说:“打下手的工作,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是大厨的活了。”
陈新月说:“那我就等着吃了。”
秦宇探手试了试油温,往里下了片茄盒当试验品,随口问:“你妈他们走了?”
陈新月说:“走了。”
秦宇说:“刚才坐在驾驶座那个,就是,郑诚舟吧?”秦宇想说“后爸”两个字,到嘴边又给改了,郑诚舟这名字,也是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陈新月说:“就是他。”
秦宇点了下头,看到此时茄盒呈现金黄色泽,从锅底慢慢浮出,显然油温适宜,于是把剩下的茄盒分批下了进去。
等到茄盒炸好,排骨盛出,秦宇又下了两碗阳春面,小葱花细细撒在面碗上,一起端了上桌。他们面对面坐下,陈新月先低头慢慢喝了一口面汤。
秦宇等着她夹菜。陈新月拿起筷子,筷尖却没有往前移动,她抬起眼睛说:“秦宇,我过几天要回学校了。”
秦宇接过话:“回去上学是好事,你就还差一年,把大学念完。”
陈新月说:“最近正好是秋季开学,我如果回去,还能赶上明年毕业。我妈给学校打了电话,她都问清楚了。”
秦宇说:“听学校的安排。”
陈新月似乎有些愣神,随后淡淡笑了一下:“都离这么久了,早些年也没见她管过我,装模做样。”
秦宇说:“这件事,你妈管得对。”
陈新月抬起头:“只是……”
秦宇说:“不就是哈尔滨么,我跟你过去,在学校附近找个工作。”
陈新月眼神微微发亮:“真的?”
秦宇说:“真的。”
陈新月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不记得学校附近有什么公司。”
秦宇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工作,不可能找不到。能做的工作有很多,我是要找更赚钱的工作。”
陈新月说:“那你以后,会挣很多钱么?”
秦宇说:“当然。”
陈新月说:“很多是多少?”
秦宇说:“你不是一年毕业?一年之后,就算你不工作,我也能让咱们把日子过舒服了。”
陈新月笑了一下,随后又问:“真的?”
秦宇看着她说:“真的。”他抬起筷子,给陈新月夹了个茄盒,看着陈新月咬下一口。
“好吃不?”秦宇问,与此同时,陈新月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秦宇瞥眼,看到手机上显示出“郑诚舟”三个字。
陈新月有些诧异,接了起来,应了几声就挂了。
扣下手机,陈新月对秦宇说:“郑诚舟来送棉被,我妈让他送的,说是刚刚忘了给我。他说现在天气冷,还没来暖气,我妈怕我没有合适的厚被子。秦宇,你去帮我拿一下行么?刚才在楼下我态度不好,我不太想见他……”
秦宇把筷子放下了:“行啊,他人就在楼下?”
陈新月说:“对,在楼下。”
秦宇问:“你妈不在?”
陈新月:“我妈应该是先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
秦宇抽身离桌,几步走到门口,这时听到陈新月说:“超级好吃的。”秦宇转回头,陈新月把剩下半个茄盒塞进嘴里,对他举了个大拇指:“大厨手艺,好吃。”
秦宇笑了,快速开门冲下楼,想着回来还能吃上热乎的。
到了楼下,秦宇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黑色奔驰,他冲车子招了招手,然后跑了过去。驾驶座里的郑诚舟也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去拿被子。
郑诚舟单手拎出一只大布包,关上后备箱,朝秦宇走过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伙子,判断为他继女的男朋友,这层关系不算太近,甚至还有些微妙,郑诚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嘱咐一句:“当心,有点沉。”
夜里起了凉风,郑诚舟的外套还搭在车里,不自禁缩起了肩膀。他看着秦宇把被子接过去,然后呵着白气,抬起头来。
秦宇正要赶紧告辞,只是路灯光影里,他看清了郑诚舟的脸。秦宇明显一愣,然后脸色瞬间变了。
“你……?”
郑诚舟还没反应,感到懵然一拳招呼在了他颧骨上。郑诚舟后退了半步,瞬间脸上跳痛,歪过头摸了摸,嘴角没破,估计腮上肯定肿了。郑诚舟怒火蹭地上来了,抬起脑袋:“你小子有病?”
秦宇双眼通红,逼视着他:“是你。”他整个人都绷紧了,连带太阳穴都涨了起来,刹那之间,七年前的那个片段闪进脑海,他大口喘起粗气,倒像是他自己被狠狠打了一拳一般。
郑诚舟揉着脸说:“什么?”话音没落,眼瞅秦宇又挥来一拳,他赶紧闪躲,秦宇这一拳用尽力气,没打到目标,反而把他整个人前甩了出去。
秦宇踉跄错步,被手中大布包一绊,直接扑到了地上。下巴狠狠磕在水泥地面,秦宇感到体内骨骼嗡了一声,头晕脑胀,却被一股力量拔着站起来了。他转过身,把被子朝着眼前的郑诚舟挥舞过去,他从体内深处发出怒吼,感到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同时飚了出来:“杀人犯!”
布包在半空中散开了,雪白的棉被仿佛一封来自上苍的信,缓缓舒展,沉重降临在人的头上。
郑诚舟眼前一黑,棉被将他兜头裹住,接着秦宇整个人猛扑上来,把他撞在了地上。郑诚舟蹭着地面挣扎,棉被像是一张厚重的网,怎么都挣不出去,他在被子里沉闷地呼救:“有误会,是不是有误会!你小子别憋死我!”
秦宇死死按住被子,趴在他身上,抬手又给了他脑袋一拳。郑诚舟这回彻底怒了,也不管眼前这个小子会不会成为他的继女婿,关系破裂就破了吧,他可别死在这里。郑诚舟双臂同时挥起,将被子前一撑,结结实实地反扣在了秦宇头上,他也借机撑起身体,从地上爬坐起来。
“跟你说有误会……操!”郑诚舟刚站起一半,被秦宇一个预判扫堂腿,又给扫倒了,屁股摔地磕得生疼。秦宇伸手扯着头上的被子,郑诚舟赶紧挣扎起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你把话说清楚,上来就把我往死里揍?”郑诚舟捂紧被子,限制住了秦宇上半身的动作,可是秦宇好像死也要跟他鱼死网破,抬腿就朝他小腿蹬了一脚。郑诚舟疼得忍不住了,举起拳头给他脸上来了两下。
隔着被子,击打声显得格外沉闷,“你说,什么事?”秦宇踹脚回击,闷吼:“你个杀人犯!你问我什么事?这些年来你睡得着觉?”
郑诚舟又给他一拳:“我杀谁了我?”
秦宇吼道:“我妈!”吐出这两个字,秦宇忽然间不挣扎了,像条死鱼一样,好像血被放干,尾巴也不会扑腾了。
郑诚舟没敢再下手,怕打脑袋打出事,问:“我知道你妈是谁啊?”
秦宇没吭声。
“啊,你妈是谁啊?”
郑诚舟见他不动了,也不说话,心下一凉,想赶紧把被子揭开检查。这时秦宇开口了,压抑的低声闷在棉被里,像是一根定死的琴弦,稍稍一拨却满是颤音。“宋丽林,我妈叫宋丽林,七年前的夏天,学校放暑假的第一周,我妈死了。我打球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你,只看到了你,你从我家门口走过去了,当时我把篮球撞到了你的身上。”
那天下午,秦宇永远记得那天下午。
他们几个同学约好了篮球五打五,午饭后集合,只因中午球场人少,结果那天宋浩宇生病没去,还有一人因事没去,最后变成了四打四。秦宇那天发挥超常,投篮如神,另外三个队友见势纷纷给他喂球,前方球筐化成一块巨大的磁铁,而他手中抛出的则是铁球,一旦离手,就被“嗖”地吸了进去。最后一记超远三分灌入,秦宇脸色通红,心跳如鼓,像是磕了兴奋剂一般,不可置信地端详自己的双手,准得连他自己都产生了自我怀疑。回家一路上秦宇抱着篮球,时不时作出投篮的姿势,回味刚才的精彩表现,想着回家好好跟他妈吹嘘一番。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篮球脱手,弹到了一个路人腿上,秦宇赶紧跑过去道歉。这是一名中年男人,陌生脸孔,周围的邻居秦宇多少都见过,眼前这男人却是第一次遇到。男人的体型偏瘦,脸上有笑纹,显得十分面善,秦宇误以为他会帮着捡球,可是这男人揉了揉腿,随即绕路走开了,脚步比刚刚还快了不少。秦宇感到纳闷,直到他推开家门,看到了一片血泊。
秦宇说完这番话,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把胸腔里的情绪压下去。
郑诚舟也愣住了,明显想到了什么,手中一下子松了。
过了两秒,秦宇挥开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郑诚舟说:“你都记得呢,这种事,你怎么可能忘,对吧。”
郑诚舟张了下嘴,他鼻翼两侧有深深笑纹,比当年所见时更深了,这使得他不做任何表情,也像是在儒雅的微笑一样。当年,警方年幼的秦宇询问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员时,秦宇便警察描述了郑诚舟的容貌,脸型,五官,各个细微的特征,秦宇搜刮记忆,绘制画像的警员一遍遍地修改,郑诚舟这张脸,也一遍比一遍更加清晰,直到刻进了他最深刻的记忆里。
眼下郑诚舟脸上挂着彩,让他这副和善面孔,显得有点滑稽。
“我没有杀人。”郑诚舟嘴里“嘶”了一声,他坐正身体,揉了下脸,“你母亲的事,很遗憾,我不知道那是你母亲,但我知道当年有这样一个案件,不是我干的。”
秦宇说:“你凭什么……”
“警察都调查过。”郑诚舟看着秦宇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啊,警方根据你的描述,把我的画像画了出来,也很快就找到了我。”
秦宇说:“我亲眼见过你,你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郑诚舟说:“是,你见到的是我,我确实在现场,但我当年,是一名司机。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司机,但是七年前,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秦宇愣了,郑诚舟继续与他解释,“那天下午,我在城南拉了一名客人,他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开去一个小区,并在原地等他两个小时。当年出租车比较少,不是伸手就能叫到的,客人可能担心离开时找不到车,五百块也很多了,于是我就等着。等了快三个小时,那个客人却迟迟没有回来,我下了车,朝着客人走的方找过去,拐过路口,只看到了一栋居民楼,五层高的砖红小楼,一楼周围带个小院子。我猜测客人可能进这栋楼里找人了,也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毕竟小区还有其他的出口,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于是我走了回来,把出租车开走了。”
秦宇说:“七年前的事,你凭什么记这么清楚。”
郑诚舟说:“这些我当年都对警察讲过了,讲了不下五遍,足够我记一辈子了。警察也都已经证实过了。”
秦宇眉头揪起:“那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慌张?”
郑诚舟说:“我慌张?”
秦宇说:“我手里的篮球弹到你身上,你没有帮着捡球,慌慌张张就走了。”
郑诚舟想了下,说:“具体记不得了,但按你描述,我可能是没有锁车。当年流行偷车贼,每天都有同事的饭碗被偷走。”
秦宇怔住了,瞬间巨大的无力感将他包围,比刚才棉被裹着更加令人窒息。他仓促地笑了一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郑诚舟问:“凶手还没有抓到么?”
秦宇几不可察地摇头。郑诚舟说:“当年我拉的那位客人呢?”
秦宇仍然摇了下头,郑诚舟说:“当年你年龄小,许多案情警察未必会跟你说。我现在车里有样东西,可以给你看一下。”
秦宇抬起眼睛,郑诚舟左脸青了一块,但他唇边的笑纹,显得真实了不少。秦宇撑着地面站起来,把被子卷了卷,抱在怀里,跟他说:“走。”
第32章 甜水街(六)
秦宇拉开奔驰车门, 坐进副驾驶。郑诚舟上车以后,打开仪表盘下的抽屉,想要找到他所说的那样东西。秦宇却说:“等一下, 你先把车开远一点。”说着他转过头,透过车窗望向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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