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儿含笑,“只是枣儿尚小,时常失了准头,却到底没有速成的法子,得慢慢来。”
老夫人微微一笑说:“你们两个小娘子喜欢这些也是件好事。”说着感慨,“也叫我想起来年纪时候,我的骑射之术不错,每年秋狩,先祖都定会带上我同往,可惜出嫁之后,便再没有机会碰。”
卫灵儿莞尔道:“老夫人向来身体康健,想是风采不减当年。”
“若老夫人高兴,想来两位表哥、怡姐儿、柔姐儿都和灵儿一样,愿意陪老夫人去狩猎。”
老夫人说:“一把老骨头,可不敢乱折腾。”她拉着卫灵儿的手,掌心覆在卫灵儿手背上,叹一口气又道,“记得娴姐儿在时,她也擅长这些,年年要给我猎两头鹿回来,天冷便拿鹿皮子给我做手套、做护膝,怕我受寒。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卫灵儿听老夫人提起舒静娴,心有惊讶。
随后她模模糊糊领会老夫人今日见她大约是为着这个。
之前姨母交待过她,勿要在舒瑾面前提起舒静娴。
而哪怕到今天,从府上的人口中也几乎听不到有关这位舒家嫡长女的事,可老夫人却同她提起。
是不是……
卫灵儿想,是不是舒静娴这一位她从未谋面的大表姐忌日将至?
老夫人的话很快令她确认这种猜测。
“灵儿,你可记得上回,国公爷罚瑾哥儿的事?”
卫灵儿点点头。
老夫人道:“那次便多少是为着他的大姐姐,我这个孙儿,嘴上虽不说,但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仍在为他大姐姐的死难受。也因为这件事,性子冷清孤僻不少。好在,你和枣儿来了国公府之后,他对弟弟妹妹们也变得关心了。”
卫灵儿仰头望向老夫人。
老夫人握紧卫灵儿的手叹一口气:“娴姐儿的忌日快到了,这些日子,灵儿,你多看顾你大表哥一些。”
“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容易不愿意理人,也寝食难安。”
“还要去北灵寺吃斋念佛,悼念自己大姐姐,折腾下来,没几次不生病。”
老夫人说到此处,眼底积聚起泪水。
卫灵儿宽慰道:“老夫人这样爱护大表哥,大表哥一定感受得到。”
老夫人眸中含泪,接过孙嬷嬷递来的帕子擦一擦眼睛。
“灵儿,你是个好孩子。”她轻声细语说,“这件事,我便拜托你了。”
……
卫灵儿从福寿院出来,一路安静回到雪梅院。
行至雪梅院外,她站在道路旁,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
记得初次见到舒瑾便是去年冬天、在雪梅院外的那一条小道上。
那时单单觉自己这一位只能强行攀交的大表哥光风霁月、芝兰玉树,却不知他也是心里藏着许多事的人。
卫灵儿在雪梅院外面站得许久。
跟着她从扶风院到福寿院,又从福寿院回来的海棠起初默不作声,到得后来,禁不住低声问一句:“小姐在看什么?”
“没什么。”
卫灵儿回过神,收回视线继而抬脚走进雪梅院,吩咐,“去取纸笔来。”
海棠亦往那个方向看过去两眼。
可她到底看不明白,唯有领命:“是,奴婢这便去。”
海棠送来纸笔,卫灵儿坐在窗下埋头抄佛经,不让人打扰。
老夫人担心舒瑾又要难熬,想让她想办法劝一劝,但她晓得那一种苦,不是劝上几句便有用的。
自己能开解自己,才能好受一些。
若无法开解,便唯有承受着、煎熬着,熬过去,也能好上一些。
舒瑾没有怎么和她提过自己长姐有关的事,在北灵寺,他去祭拜自己姐姐都不愿意透露,她更不能草率和舒瑾提起那些。所以卫灵儿想为舒静娴抄些佛经,届时赶在舒瑾去北灵寺之前交给他。
老夫人的交待,她会尽己所能对舒瑾好一点。
但舒瑾愿不愿意敞开心扉,非她能左右,她亦无法勉强……
一连数日,卫灵儿都忙着抄写佛经,从白天直至深夜。
紧赶慢赶才赶在舒瑾临出门前,把抄写好的厚厚一沓佛经交到舒瑾手中。
舒瑾翻看几眼手中的东西,又看卫灵儿。
卫灵儿柔声道:“许是我逾矩,但我既得知大表姐忌日将至,便没办法当不知,因而擅自为大表姐抄了一些佛经,望大表哥不要嫌我多事。”
面前的人一脸倦怠之色,显见是近些日子休息得不好。
那日她说要去一趟福寿院见祖母,之后来扶风院都匆匆忙忙,现下想来,是一直在忙这些。
这沓佛经这样厚,时间又短,字迹却工整,看不出来丝毫浮躁不耐。
说明她在抄写的时候,乃诚心诚意。
“不会。”
舒瑾压一压嘴角,将佛经收下,低声道,“多谢灵儿。”
卫灵儿暗中松一口气,微微一笑。
顿一顿,她问:“大表哥是今日就准备出门吗?”
舒瑾颔首。
卫灵儿低下头,自袖中摸出个盒子,递过去说:“大表哥,这个给你。”
舒瑾将盒子接过来,东西拿在手里不沉,却一下猜不出里面有什么。
似知他疑惑,卫灵儿弯一弯眼睛:“是松子糖。”
舒瑾抬一抬眼。
卫灵儿没有看他,垂下眼道:“爹娘尚在时,知道我喜欢,时常会买松子糖给我吃。后来,想他们的时候,吃上一颗,也就不那么苦了。松子糖又香又甜,也不怎么腻人,大表哥带着吃吧。”
舒瑾很快听懂卫灵儿话里的意思。
让他带着,想念娘亲和姐姐的时候,吃上一颗,也就不那么苦了……
攥住盒子的手指收紧了下,舒瑾道:“好,我带上。”
卫灵儿点头,又笑一笑:“大表哥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我一样会督促枣儿好好习武的,大表哥放心。”
“等大表哥回来,再让大表哥检查她是否退步。”
“若退步,多半是我没有尽心尽力,到时候听凭大表哥教训。”
舒瑾凝视着卫灵儿颊边的小梨涡,伸手轻拍一拍她的发顶:“这些日子都靠灵儿了。”
卫灵儿笑道:“嗯!”
当天,舒瑾没有带上丫鬟,骑马前往北灵山的北灵寺。
毕竟是去祭拜亲人,卫灵儿猜他不想被送,因而没有特地送他出门。
舒瑾这一去至少七日时间。
他不在,卫灵儿和卫昭自然都没有去扶风院。
往前在这期间,渺渺由夏橘和夏栀照顾。
今年的渺渺倒主动往雪梅院来,每天都待在雪梅院,哪也不去。
她清早会陪卫昭习武。
卫昭去学堂后,她便跟在卫灵儿身边,夜里不一定蹭谁被窝,全凭她高兴。
然而直到纪夫人的忌日,薛念兰带吕姨娘和王姨娘以及府中小辈祭拜,卫灵儿才得知纪夫人和舒静娴的忌日在同一天。她站在院子里,遥望北灵寺的方向,想起此刻正一个人在北灵寺的舒瑾。
在自己娘亲的忌日又失去关系亲厚的姐姐……
卫灵儿才真正明白为何老夫人会专门找她过去说那一番话。
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过片刻,去了正院。
薛念兰听说卫灵儿想去一趟北灵寺,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叮嘱:“记得天黑前回来。”
目下约是申时差一刻。
要赶在酉时回来,虽然时间会有些紧张,但也不是行不通。
再晚,天黑之后稍不留神,城门关了便要在外面过夜。
她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终归不合适。
“好。”
卫灵儿晓得姨母的顾虑,当下颔首,又问,“姨母,我可以骑马去吗?”
得到薛念兰的同意,卫灵儿第一次骑着舒瑾送给她的那匹马出门了。她戴着帷帽,一路往北灵寺赶,身后有两个国公府的护卫陪同。只是赶到北灵寺之后,要和舒瑾见面,她又觉得自己太冲动,或许大表哥并不想见她,会厌烦。
卫灵儿生出犹豫和后悔的心思。
她不该来的,也没必要来,更何况,来了亦无济于事。
明知道……
任凭谁都不可能分担得了那份苦楚。
卫灵儿走到大雄宝殿外,脚下的步子停下,迟疑中,她转身打算悄然离去。
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带两分不确定的声音:“灵儿?”
卫灵儿心猛然跳一跳。
她稳住心神,转身望见从殿内出来的舒瑾,勉强一笑:“大表哥。”
也并未许久未见。
可此时此刻在北灵寺见到舒瑾,看他面容憔悴,看他一身素袍,便无端有种格外不一样的感受。
但见到人,晓得舒瑾情况。
疲惫归疲惫却好歹没有生病……想来是身体暂无大碍。
的确冲动了。
卫灵儿默默想道,他哪里会那样脆弱不堪?是她惦记着老夫人那些话,把他想得太不坚强。
舒瑾见果真是卫灵儿,蹙眉问:“怎么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来的。”卫灵儿少有的感觉到些许局促,被她压下去,解释说,“姨母安排护卫送我过来的。”
“不过我马上要回去了。”
她又说,“大表哥,我没什么事,你忙吧。”
舒瑾走到卫灵儿的面前,静静看得她半晌,开口道:“随我来吧。”
卫灵儿懵懵跟在舒瑾身后往别处去。
是如同为她父母供长明灯的地方一样的一处佛堂。
这里有为纪夫人和舒静娴供着的长明灯。
卫灵儿悄悄抬眸,去看舒瑾背影。
她知道,舒瑾已猜到她出现在北灵寺的原因,以为的厌烦与不悦并没有寻见半分踪迹。
卫灵儿心神再定几分。
舒瑾点了三炷香递给她,没有多言。
卫灵儿也没有说什么,郑重接过香,祭拜舒瑾的娘亲和大姐姐。
有些话,已不必多说。
过得一会儿,卫灵儿又随舒瑾从佛堂出来了。
“再半个时辰该天黑了,早些回府。”舒瑾对卫灵儿道。
卫灵儿“嗯”一声,想一想,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和舒瑾告辞。
舒瑾在佛堂前留步,吩咐明言送卫灵儿回府。
暮色四合,他站在廊下看卫灵儿纤细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之中,方折回佛堂。
却待回到府中,卫灵儿仍为自己今日冲动而翻涌起淡淡的懊恼情绪。
夜里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回想起来,忍不住双手捂住脸。
幸好大表哥没有不高兴。
否则,她对自己今日的冲动会远比现在后悔。
但也算能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卫灵儿一面自我宽慰,一面认真反省,在纠结中渐渐睡去。
那之后到舒瑾迟迟不回府期间,卫灵儿再也未动过去北灵寺的心思。
她老老实实在府里照顾枣儿和渺渺。
而舒瑾今年在北灵寺待的时间比往年都更长,实则是在等人:明行被他派去川蜀,寻徐庭耀说过的那一位老宫人。从徐庭耀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便将明行派了出去。是以,在北灵寺待了半个月后,他等到明行从川蜀回来了。
明行日夜兼程从川蜀赶回来,路上不知跑死多少匹马。
舒瑾见他风尘仆仆,命明言去准备热水和饭菜,只问:“见到人了吗?”
“是。”
明行低声回禀,“按爷的意思问过那人,但她说记不大清楚宫宴上发生的事,且当时也不在殿内伺候。”
“不过,她说大小姐途中离开过宴席。”
“印象里大小姐不曾喝醉,且口齿清晰让一名宫女帮忙引路,去更衣。”
舒瑾沉默听罢明行的话,神色莫测。
半晌,他问:“这一趟去可曾暴露了身份?”
“没有。”
明行回答道,“那老宫人也不知是何人打听当年的事,请爷放心。”
舒瑾颔首,让明行下去休息。
他又去了佛堂,坐在蒲团上,正对着佛堂里的长明灯。
那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至今未能查明。
可不查清楚,长姐便死得不明不白,他过不去心里的这一道坎。
他只晓得自己的长姐去宫里赴过一场宴席,回来后不久,在母亲忌日这一天,于房中自尽。那一场宫宴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蹊跷,他明知道,费尽心思却只寻得些蛛丝马迹,而这些什么都无法说明。
但他必定会查个清楚。
舒瑾定定看着轻轻晃动的烛光,眸中不由得浮现一抹戾色。
骤然记起卫灵儿塞给他的那一盒糖。
从袖中拿出盒子,打开,舒瑾将一颗松子糖塞进口中,又香又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
然卫灵儿到底骗了他。
吃着糖,分明是……更苦了啊。
……
因为在北灵寺待得比往年久,回府前,舒瑾事先让明言往府里递过消息。
卫灵儿便也知道舒瑾几时回来。
赶上卫昭休息,不去学堂,当初没有送舒瑾出门,这一天,卫灵儿带上弟弟、抱上渺渺,提前到扶风院去等舒瑾,算是专程他迎接他回来的意思。北灵寺只有粗茶淡饭,她又亲自下厨做了些饭菜。
舒瑾走进扶风院,在远处已望见廊下的数人一猫。
他不紧不慢走上前去,卫灵儿和卫昭喊他“大表哥”,夏橘与夏栀与他见礼,个个笑意盈盈,连渺渺都喵喵叫上几声。
那般架势,当真有久未归家、被欢迎他的归来的感觉。
舒瑾语气从容对卫灵儿道:“我听明言说了,这些日子多谢灵儿表妹帮忙照顾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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