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便有些无言以对。
默一默, 卫灵儿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
夏夜晚风从洞开的窗户徐徐吹入殿内,小花园里没有掌灯。
纪云岚望向外面无边的浓重夜色, 无波无澜的眸子渐渐似泛起涟漪。
“我不会认他。”
“也请你, 永远不要告诉他, 他有我这样一个生母。”
许久, 卫灵儿听见纪云岚轻声道。
她心下并未有太多惊讶,只落在那盏茶水上的目光仍是移开,继而望向面前的这个人。
纪云岚转过脸来, 迎上卫灵儿的视线, 语气平静问:“你不认为他有我这样的生母很糟糕吗?我带给他的只有永远被人诟病的身世和因此而带来的无尽折磨。”
“是我不对。”
“是我不该生下他,不该让他带着永远也洗不去的污点出现在这世上。”
卫灵儿安静和纪云岚对望了片刻。
她在纪云岚的眼中没有捕捉到任何别的情绪。
想一想,卫灵儿低声问:“那为何还是生下了他呢?”
“我以为既然选择让他出现在这世上,多少是曾对他有过期待的。”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按时间与这些年许多事来推算,当年纪云岚生下卫昭的时候,应当不在永兴帝的掌控之下。否则, 卫昭不可能在卫家安稳生活那么多年。
卫灵儿的语气里并无质问之意。
纪云岚也知她不是在质问,但内心深处却仍因那样一声叩问颤了颤。
为什么?
刻意尘封在心底的陈年旧事被擦去灰尘, 纪云岚陷入回忆之中。
先皇尚在时, 如今的皇帝陛下仍是齐王,且备受先皇喜爱与重视。当时的太子刘朗看在眼中,对尚是齐王的永兴帝刘雍心生不满, 认为他会动摇到自己的地位,明里暗里,难免针锋相对,要寻他错处。
这样的事在皇家不新鲜,也不稀罕。
而无论那个时候刘雍是否觊觎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皆不影响太子刘朗视他为眼中钉的心思。
彼时纪云岚待字闺中。
因缘际会,她与刘雍有过几次偶遇,少女春心萌动,暗生情愫。
太子刘朗得知此事后,趁身为齐王的刘雍被先帝派去外地治理水患之时,向先帝请旨,要迎娶她为太子妃。纪家那时尚未没落,又有一个女儿嫁入郑国公府,为了纪家门楣光耀、荣华富贵更上一层楼,明知刘雍早已有意求娶纪云岚,仍趁着刘雍不在邺京,让纪云岚嫁给刘朗,做这个太子妃。
但将她娶为太子妃的太子不是真心喜欢她,是借此拿捏身为齐王的刘雍。
待到刘雍治理好水患,归来邺京,纪云岚已成为别人的妻。
这却仅仅是一个开始。
得知刘雍为纪云岚而痛苦,每每在朝堂上受挫,刘朗回到东宫,私下便会凌虐纪云岚。
他享受看着刘雍为纪云岚受苦而心痛却偏无能为力的快感。
也在等刘雍某一日再也无法忍耐这些,做出诸如强夺自己的皇嫂这般必定令世人诟病之举。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
想要让外人看不出她身上的伤痕亦十分容易。
纪云岚那时知太子心思,但不希望刘雍为她落入太子圈套,便望他死心,将她放弃。她在人前扮演好一个端庄的太子妃,私下对刘雍做出过许多伤人之举、说过许多伤人之言,她以为那样刘雍便不会有冲动之举,不会自毁声名。
可终究无用。
后来,刘朗出事,明面上为太子殉情的她落到刘雍手中,从此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那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年轻小娘子的模样。
她与刘雍,中间也已隔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更不可能回到从前。
同样是在那个时候,纪云岚深深意识到,对于刘雍而言,得到她或许不过是一种执念而已。
她满心疲惫,只想离开,偏怀了孕。
太子的旧部不知在何处得知她仍活着的消息,又知她有身孕,以为是太子的遗腹子,设法将她救了出去。那时,她已有五个月身孕,再后来,孩子生下来了,但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险些丧命。
“我昏迷数日醒来时,那个孩子已经被送走。”
“究竟被送去何处、送给谁抚养,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拿走我身边的一个镯子作为信物。”
卫灵儿一直沉默听纪云岚说起她的过去。
直到此时,听见她说留下过信物,卫灵儿不免讶然问:“那个镯子……是什么样的?”
竟是有信物的?!
卫灵儿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一度以为是根本没有留下过。
纪云岚道:“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一个金镶玉的镯子,我记得很清楚,玉用的是羊脂白玉,镶嵌着赤金兰花,花蕊处点缀着紫色宝石。其实这个镯子,我们姐妹都有一模一样的,区别是在镯子的隐秘处分别刻着我们各自的闺名。”
卫灵儿想起她和舒瑾成婚以后,舒瑾交给她的那个金镶玉镯子。
和纪云岚口中所说的镯子几无差别。
她更确认自己在卫家时没有见过纪云岚所说“信物”。
父母遇难之后,来邺京之前,因为没有打算回去,许多东西被她变卖了。
那时里里外外收拾得彻彻底底。
她不曾在任何地方发现那样一件东西,可能是在父母遇难时遗失,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导致不见。
卫灵儿眸光闪烁。
纪云岚又道:“得知孩子被送走,被送去安全的地方以后,我曾希望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孩子。若我和他相见,只说明许多的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我知道他被找到时,我甚至心生怨恨。”
“恨他非要出现,恨我无能为力,恨命运如此不公,恨我半生凄苦无片刻的安宁……”
纪云岚语气生出波澜,又被她硬生生掐断那些未出口的话。
她闭一闭眼,掩去眸中的阴沉。
“我分明是他的生母,可是我没有爱他护他的能力。”
“他不该与我相认也不必与我相认,他只要当他的生母早已死了便好。”
卫灵儿从纪云岚的话语中,听不出她对生的留恋。
仿佛便明白,为何纪云岚常常表现得平静,似什么都无法触动她的情绪,而在那层平静之下,藏着的是一颗绝望的心。
面对纪云岚冷漠无情的一番话,卫灵儿却怨不起眼前的人。
如浮萍一样的女子,在风吹雨打中不停飘摇,又变成笼中鸟雀,望不到自由的那一日。
殿内在这一刻被一种诡异的寂静包围住。
忽而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紧跟着“轰隆隆”一声惊雷,转眼之间,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电闪雷鸣中,雨滴从洞开的窗户扑进来。
卫灵儿连忙起身将窗户关上,再看一眼一动不动的纪云岚,轻声说:“时辰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罢。”
她无声行了个礼,从殿内出来了。
行至廊下,雨声哗哗,卫灵儿拧着眉走出去一段路,又禁不住停下脚步,望向小花园。
小花园里的草木被滂沱大雨不停冲刷着。
她看着小花园发得好一会儿呆,才抬脚回到自己住的房间。
这一夜过后,卫灵儿打消让卫昭与纪云岚亲近的念头。
不管皇帝陛下让她和卫昭住进来时有何种期待,她已不打算为此做任何事。
但无论纪云岚是什么样的态度,卫灵儿心里却清楚,有些事无法阻止,终有一日,它们会发生的。当初想劫走卫昭的人,如今准备让卫昭成为大周储君的皇帝陛下……舒瑾来见她时,曾经说过宫里若变得混乱的话,这是暗示与提醒,那些人与皇帝之间的一场争斗在所难免,而卫昭的身世,迟早会变成刺向皇帝的长矛。
卫灵儿又想,大表哥说过蜀王和蜀王世子已离开邺京。
离开邺京的时机,恰是在卫昭被皇帝陛下暗中接进宫不久,蜀王与蜀王世子的虎狼之心,在她眼中无异昭然若揭。
蜀王世子对大表哥信誓旦旦说过舒静娴在宫里的遭遇与皇帝有关系。
而以她和大表哥过去的分析,蜀王和蜀王世子在宫里,多半是有内应在的。
盯着舒家、在舒家安插眼线的人又是高皇后。
卫灵儿想起纪云岚那些话,想皇帝把纪云岚困在宫中的举动,高皇后作为他枕边人……
在心里把这桩桩件件捋顺之后,卫灵儿将这些事压在心里。
平常,她依旧只是与纪云岚相安无事同住在这处宫殿,一门心思照顾卫昭。
有人知道卫昭身份的事,皇帝必也清楚。
卫灵儿不知皇帝有什么打算、准备怎么应对,可是她不认为当年能夺下皇位的人没有铁血手腕。
以她的立场,自然不会希望皇帝输。
何况,到得今日,她已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父母的死与皇帝无关,舒静娴当年在宫中遭遇过的事情,亦极可能不是蜀王世子当初和舒瑾说过的那样。
然她在宫里无法探知外面的事。
深宫之中的一处宫殿,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生活,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
舒瑾再来探望卫灵儿时,距离端午已经又过去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如上一次那样,深夜才出现。
卫灵儿原本是睡下了。
可睡得小半个时辰便自梦中惊醒,想起梦里的舒瑾,又想到那么长时间没有机会见他,卫灵儿再无睡意。
她知道皇帝不可能让舒瑾想来见她便来见她。
但她和舒瑾成婚不过月余时间,被迫分开,不得见面,亦令人相思煎熬。
月凉如水。
卫灵儿坐在殿外的石阶上,一面吹着夜风一面将舒瑾送给她的玉簪拿在手里慢慢把玩。
万籁俱寂之中,不远处忽然间有脚步声传来。
哪怕隔得那么长时间未能见面,在听见那脚步声的一刻,卫灵儿便心口一跳。
待她抬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舒瑾身影已逐渐在夜色中显现。
卫灵儿猛然站起身,面有惊喜:“大表哥!”
她笑着提裙奔向舒瑾。
舒瑾当即张开手臂把扑上来的卫灵儿接了个满怀,低头看向她,眸中含笑,温声询问:“灵儿怎么还不睡?”
“我明明睡下了,偏有人来我梦中捣乱,才又醒了。”卫灵儿似嗔怪的语气里掩不住欢喜,“这会儿总算明白,原来是那个人要来见我,提前和我打个招呼。”
舒瑾看着卫灵儿眉眼弯弯的模样,微微一笑。
凝视一眼她颊边一如既往可爱的小梨涡,又禁不住在她的嘴角落下一吻。
两个人很快回去卫灵儿的房间。
温存过后,卫灵儿枕着舒瑾手臂舒舒服服躺在他怀里,想到他们这个样子,不由轻笑出声。
舒瑾屈指蹭一蹭她的脸颊:“灵儿笑什么?”
卫灵儿变换姿势,趴在舒瑾胸前,一双眼睛亮亮的看着他:“想我们分明是正经夫妻,却像只能偷偷见面,活似……”
偷情。
转念再想,哪怕偷情也不见得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卫灵儿便觉得自己的想法无趣。
她缩回舒瑾身侧嘟囔道:“大表哥,你快和我说一说外面的事吧。”
舒瑾笑了一声,问:“想听什么?”顿一顿,他自顾自道,“怡姐儿和柔姐儿这些日子见不到你,时常问起,母亲和祖母也无不关心你好不好。”
卫灵儿说:“我也很想她们,可惜现下根本出不去。”
她盼着能早些离开这里,却又知道,离开的前提,是卫昭已顺利成为大周储君,是那些麻烦已被解决。
那个时候,卫昭便无法避免会知道背负在他身上的一些事。
当她离开之时,也没办法带走他。
“大表哥,我和……谈过了。”卫灵儿想起与纪云岚之间的对话,趁着今日机会,捡了其中要紧的与他说,复道,“若我爹娘手中本该有信物,不知那信物是否沦落到什么人手中。那些人能找到卫昭,想是已经去江南查过了,先查到了卫家,所以我也在想持着那个镯子的人,会不会便是我来邺京一直想找的人。”
舒瑾手指轻抚卫灵儿柔顺乌亮的发:“昭儿在宫里,先太子妃也在宫里。”
“那些人想借此生事,大约不会错过这件信物,那个持着信物的人多半会因此浮出水面。”
有信物,有证人,再加一个假的“卫昭”,便足够了。
左右旁人不知那个孩子什么模样。
卫灵儿略想了下才明白舒瑾话里这一层意思。
她有一些吃惊问:“快了吗?”
舒瑾看着卫灵儿,缓缓点一点头,复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下月中秋,陛下应当会让昭儿出现在人前,因而最迟不过中秋,他们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卫灵儿又有一些吃惊。
舒瑾皱起眉:“我只担心你在宫里的安全。”
“大表哥别担心。”卫灵儿也摸一摸舒瑾的脸,“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而且,我想陛下会派人保护好昭儿,只要昭儿无碍,我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不见得会被盯上。”
卫灵儿这么说也不是盲目乐观。
单论她、卫昭以及纪云岚,他们三个人中,她确实是那些人眼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大表哥才是要保护好自己。”
“你这些日子又消瘦了,是不是在忙?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
舒瑾却未去应卫灵儿的话。
没有她在的扶风院,从前不觉得如何,而今只觉得空荡荡。
舒瑾低头吻住她的唇。
趁着夜还长,他与卫灵儿再赴一场沉沦。
……
翌日早上。
卫灵儿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舒瑾早已离开,床畔他躺过的位置也没有了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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