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陆回的胳膊,道:“这些日子虽然我被困着,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燕城如今死伤人数只怕比年前还要多,你我从医数年,从未见过那个地方有这样多的重病之人。燕城是我们相识的地方,又是我爹的管辖之地,若是死的人越来越多实在是不行。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兴许可以一试,绝症之人大多是毒聚血虚,从前在《医道》那本书里曾经提过,青麦苗汁有奇效,而在《神针策论》中提到,有一个穴位名叫……”
陆回温和地看着她一笑,道:“兰儿如今越发厉害了,你说的法子我曾经试过,红石头巷卖烧饼的坤哥便是得了瘕,只是针灸与青麦苗汁一起,再加上膏药,仍旧是无力回天。”
他眉目之间都是遗憾,兰娘瞬间失望了。
她还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希望很大的法子,但陆回都说没有用,那必然是没有用的。
可兰娘仔细回想了许久,记忆中竟然也想不起来那个卖烧饼的坤哥究竟是如何治疗的。
兴许是当时病人实在是多,她记不清了。
而陆回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你放心,我也一直都在想办法,就算是咱们离开了,若是想到了好法子也可以托人带给岳父,由他转交给燕城的其他大夫。”
这倒是也不错,而他们现下最要紧的便是赶紧逃走,越远越好。
天下之大,必然有顾亭匀找不到的地方。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逃走,那便要很快动身了。
陆回事先就做好去西北大草原的准备,带上他娘与妻儿,一家子打算尽量都抄小路,好逃避顾亭匀的追查。
这一走,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而不知不觉,一家子都走了很远了。
虽然路上也辛苦,可想到日后到了大草原,他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的生活着,每天一起割草放羊,看日出日落,兰娘又多出了些期待。
*
大年三十那一晚,履霜院起初人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今年顾大人与往年都不一样。
他不仅允许人把院子装扮成了热闹的样子,还亲手写了对联,身边跟着的人哪个没有得赏银?
一路从京城跟到燕城的随从都知道,京城顾府从来不过任何节日,且每到节日他们大人最易动怒。
而今年这一晚大人与夫人一起吃年夜饭,所有下人几乎都得到恩赐也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吃年夜饭,大家都说,等吃完饭大人还会放烟花的,据说因为夫人想看烟花,顾大人命彰武亲自去买了许多烟花,几乎把全城都跑遍了,所有最贵最漂亮的烟花都买来了。
可谁也没想到,夫人跑了。
就在这个热闹非凡的晚上,大人被夫人迷晕了之后,夫人竟然跑了。
下人们发现的时候兰娘早已走了至少一个时辰了,他们战战兢兢地把顾亭匀扶到床上,而后彰武咬牙让人立即去追,封了燕城,就是冯渡都被惊到了,知道顾亭匀对那女子的执着,赶紧地帮下命令,要人搜城。
等顾亭匀醒来之时,已经四更了,他睁开眼,头昏脑涨,感觉到四周都很安静,闭了闭眼再一抬头,就看到屋子的地方跪了一群人。
而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躺着。
脑子里浑浊一片,他闭上眼,听到地上跪着的彰武自责又带着些害怕的声音:“大人……”
顾亭匀没有说话,他自动忽略了彰武的声音,而脑子里浮现出兰娘最后的笑脸。
她笑意盈盈地给他斟酒,对他说,那酒清甜,十分好喝。
心口丝丝缕缕的疼仿佛针一般地扎进他最脆弱之处。
顾亭匀睁开眼,瞧见彰武把头贴在地上,而其他下人也都大气不敢出,就那般乌压压地跪了一屋子。
他再往兰娘这几日用的梳妆台看去,那上面放着一枚泥塑。
是他送她的那一只,他亲手雕刻的他们一家三口。
忽然之间,一股腥甜冲入喉咙,顾亭匀极力克制,还是未克制得住,猛地喷了一口血出来。
彰武立即爬起来冲了过去,声音都抖了:“大人,大人!喊大夫!快喊大夫啊!”
顾亭匀捂着心口,闭眼往后靠了过去。
他手在抖,身子也在微微地抖。
等大夫来了之后,给顾亭匀一把脉,眸子里是惊讶与慌乱:“大人,您这,您这……”
顾亭匀睁眼,淡漠地看着他:“本官无妨。”
大夫心中狂乱,可既然顾亭匀都说无妨,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本身他那腿刮骨之时,便有极大的风险,何况顾亭匀的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
而顾亭匀吃了些药之后,只休整了三日,便启程离开了燕城。
阮知府本身还担心顾亭匀发现兰娘逃了之后会大发雷霆问责到他头上,可谁知道顾亭匀竟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甚至就那般轻飘飘地让人递信给他说自己回京了。
兴许此人只是一时兴起,如今也该想通了,他这样显赫的地位,哪里会缺女人?
京城那样的富贵地,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无人知道,顾亭匀的车队在朝着京城去的路上行了三日之后,便换了个方向,朝西北行去。
*
尚未出正月,风声猎猎,仍旧是冷得厉害。
大人顶得住路上的颠簸,康哥儿实在是小,陆回与兰娘便一路走一路停,怕伤了康哥儿,路上也渐渐慢了下来,总归他们走的都是小路,倒是也不是多么地紧急。
有时候在某个地方歇息几日,反倒更有利于躲避。
而兰娘没有想到,他们路过了一个她熟悉的镇子。
当初顾亭匀带她去京城之时所经过的镇子,就是在此处,她曾经替顾亭匀挡了一刀。
镇上依旧是如从前一般热闹而又浪漫,河里都是莲花灯,男男女女从小桥上经过,岸上种的白梅开得正好,一派祥和,宛如天堂一般。
兰娘看得都有些失神,而后被康哥儿的哭声拉了回来。
这镇子实在是令人喜欢,陆回与陆夫人也都喜欢,而三人恰巧在客栈里遇到了一个病危的老人,因着没有大夫能帮忙,老人的子女哭得悲痛,兰娘与陆回便出手相助。
而这老人恰好得的是瘕,兰娘知道,燕城许多人得的都是瘕,是极难治好的。
老人的子女跪在地上哀求:“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只要能救我娘,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兰娘叹息,正要说话,陆回道:“在下会尽力。”
最终,陆回给那老人用了青麦苗汁以及针灸疗法,所幸如今正值青麦苗有的时节,倒是不愁这个,神奇的是,老人真的有所缓解,但陆回等人只在这镇上停留了六日便要走了。
临走之时,陆回嘱咐了那老人在当地的大夫一些事情,又留了些药丸等物。
而兰娘忍不住就想,为何这老人恢复得似乎挺好?
可陆回之前给燕城的患者用了同样的法子怎么就没用?
但也许是个人的身体对于药物的反应不同,许多时候关于一些病症,是没有固定的历程的。
可兰娘心中结下了困惑,好几次张口与陆回说起来,他都因为忙其他事,便也就耽搁了。
但决意离开这镇子的时候,兰娘还是想写一封信回去。
“这法子虽然对那个烧饼铺子的坤哥没有用,可我瞧着对此番咱们遇到的老人很是有用,眼下燕城那边定然是乱成了一锅粥,不如我们把这方子写下来寄回去,要他们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尝试一番。兴许这方子对有些人有用,对有的人没有用。”
兰娘静静地看着陆回,他正在收拾药箱子,马车在外等着,陆夫人正抱着康哥儿在门口等着。
陆回停下手里的事情,抬头看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笑了下:“兰儿,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也想为了一些事情付出一切,可后来我想,许多时候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我不是要阻止你寄方子回去,只是这势必会泄露我们的行踪,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到此地,我不希望你再……”
他停住了话,眼睛里都是不舍。
兰娘心中柔软起来,纵然还是担心燕城的人,可终究还是带着愧疚。
若非是她,陆回不需要这样朝那样偏远的地方逃去。
陆夫人抱着康哥儿踏进来:“回儿,兰儿,你们在说什么?康哥儿似乎有些不安,扭来扭去的,我们不是要走了吗?这还如何上马车?”
兰娘赶紧把康哥儿接过来,陆夫人温声道:“我方才听到你们似乎有争执?怎的你们竟然都能吵起来了?”
其实根本不是争执,只是陆回说话声音沉了些罢了。
陆夫人隔着门听了一耳朵便问了,兰娘笑道:“娘,我们哪里会争执,只是说起来病人的事情罢了。康哥儿应当是想要我抱着,您瞧他已经不闹腾了。走,咱们上车去吧。”
陆回提起来药箱:“走吧。”
三人带着孩子与包袱上了马车,马车哒哒哒地经过河边的街道,今日天气晴好,街两边商贩都在叫卖,因着快到春日了,许多卖风筝的手里牵着风筝,五颜六色的风筝飘在半空中十分地好看。
兰娘从车帘子缝隙中瞧见那些风筝,心情变得愉悦了些。
她心里头想着,等到了下一个地方,还是托人寄信回燕城去,只是要嘱咐那人等他们走后七八日再寄信出去这样也就不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了。
兰娘正思虑中,忽然马车停了。
车夫道:“陆大夫,前面有一大队人马拦着不知是出了何事。”
陆回掀开车帘子,在那一瞬间脸色变了。
那一大队人马身上的服饰与寻常官差都不同,那是京城顾大人身旁的官差。
而那些官差个个带着刀,很快便把他们的马车给围住了。
见陆回一动不动,兰娘正要伸头去看,陆夫人抢先俯身抓住陆回胳膊,声音里带了些惧意:“回儿,是怎么回事?”
话音才落,那一大堆人马中最为华贵的一辆马车车帘子被人掀开,里头走出来一身穿玄色暗纹长袍的高大男子,他生得极为俊朗,眉目之中森冷肃穆,手随意地揣在袖子里,抬了抬眼皮,一句话都没有说。
而他最贴身的护卫彰武已经率先走到陆回他们的马车跟前,声音冷沉:“陆回,我们大人劝你回头是岸。”
这一句话让陆回眸子一紧,而陆夫人瞬间心惊似被焚烧,兰娘听到彰武的声音时也吓到不行。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小心,还是被顾亭匀找到了!
兰娘怀里还抱着康哥儿,心中一横,道:“娘,你们在车里待着,此事因我而起,我去与她交涉,绝对不连累你们……”
可下一刻,兰娘发觉脖子中一阵凉意,她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红着眼,面上的表情让兰娘很是陌生。
外头彰武又喊道:“若你们执迷不悟,我们大人也便不能手下留情了。”
陆回侧头看看陆夫人,再看看兰娘,他脸上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似乎很是淡定,就是这种淡定,让兰娘心中许许多多的疑问在那一瞬间都破土而出聚集到了一起。
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许多时候,明明陆回很好,可她还是会隐隐不安。
而陆回只是浅笑道:“娘,放手吧,不要为难她。”
陆夫人含着泪摇头:“回儿,全族都只剩了你一人,你祖父含冤而死,你父亲因着未能报仇而郁郁而终,你我走到如今多不容易!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能死!陆家不能无后!”
她厉声道:“是,兰娘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咱们之间的情分很足,但谁会可怜我们哪?回儿,若燕城那些百姓曾可怜过我们分毫,我们偌大的家族又怎会死得只剩你父亲一个呢?娘可以死,你不能死!你将来要有个孩子的,我们世代行医,怎能断子绝孙?年年清明,谁为你祖父你父亲烧纸上坟啊?!”
冰凉的刀刃在脖子上颤动,兰娘忍不住有些颤栗,却依旧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陆回闭了闭眼,最终没有再讲话。
兰娘觉得此时的陆回母子十分陌生,她甚至听不懂他们的话,可却知道此番事情不简单。
最终,陆夫人用刀逼着兰娘一起到了车厢口,兰娘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顾亭匀。
他身上的玄色披风被吹起来,整个人高大而又冷漠,站在那里眼神分毫未动。
顾亭匀叹息着摇摇头,原地走了两步,声音平静地说道:“这位夫人,本官知道,你们陆氏一族曾遭受过许多冤屈。原本你们是忠良之后,却因为陆封岩不肯与汪栗同流合污而惨遭诬陷,陆封岩被下放到云南边陲,靠着一身的精湛医术得了百姓赞扬,可汪栗不希望他回京,因为陆封岩手里有汪家不可告人的秘密。汪栗派人追杀你们,想尽办法。你们躲躲藏藏十几年,原本陆封岩与他的妻子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在汪栗的追捕之中,死得只剩下一个陆回的父亲。”
陆夫人手里的刀都在颤抖,兰娘听到这些,心中大震!
顾亭匀又摇头:“唉,当初他们在燕城四处躲藏,因为听闻燕城百姓善良温厚,最不排外,可谁知道汪栗在燕城颁了公告,出了高价悬赏要抓到他们。那阵子燕城人人以找他们为乐,恨不得提着他们的头去领奖赏,陆封岩死之前哀求那些百姓,不要伤害他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可没有人听,甚至有人举着那孩子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这样的血海深仇,谁都不能忘记。
陆回的父亲亲眼瞧见那些人摔死了自己的幼弟,而后有人把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扎进自己爹娘的胸膛之中。
告密之人,是陆封岩心善出手帮助医治的病人那家,那一家人领了奖赏欢欢喜喜而去。
街上的血被许多人踩得乱七八糟,他们一家死得只剩他自己,因为他被他娘塞到泔水桶里逃过了一截。
车内陆回闭着眼,泪直流。
自小到大,他听他爹提过无数次这场景。
每一次,他爹都难以克制地落泪:“回儿,爹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多希望你的爷爷与叔伯都能回来啊。爹有幸被你如今的祖父收养,他的恩情你与爹都要报答,可你也要谨记,汪家的仇,燕城的仇,都要报!”
所以,他爹走后,他花了这样久的时间来谋划一切。
先是去了几趟京城,打点好关系,在汪家人的药里下了其他的东西,而后一一查出来当年参与害他那些叔伯祖父的人家,与他们接近,为他们治病,每一次治病都是在摧残他们的身体,治好了小病却无声无息地伤了他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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