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杏都有些心疼了,便刻意笑道:“夫人可是嫌闷得慌?奴婢倒是有个笑话能讲来给您解闷……”
兰娘本就是心软之人,出身底层,见到秋杏这般伺候自己也是不忍心,回过神来只微微笑道:“你不必这样伺候我,我需要的时候会喊你,你去找个地方歇着吧。”
秋杏干脆半跪在床尾处给她揉腿:“夫人,这是奴婢份内之事,奴婢承蒙大人买了来,便是要伺候主子的。”
兰娘听到“买”这个字,不免有些好奇:“你是他买来的?”
秋杏颔首:“这府里上下其他奴仆都是旁人赠与我们大人的,只有我是大人在街上买的,当初奴婢卖身葬父,是大人见我可怜买下了我,说是会将您接过来,这屋子里的一应摆设都是大人吩咐了奴婢给您准备的。”
她絮絮叨叨的,看的出来的确是忠心耿耿,而照顾人也的确妥帖仔细,时不时地喊一句夫人,委婉地称赞顾亭匀多么地关心兰娘。
而兰娘微微笑着听,人都喜欢听好话,她也不例外。
秋杏把这府里上下的结构大致说了一遍,一开始还有些怕自己说错了话,可后来说得顺当起来也就不怕了。
反正大人的意思便是在兰娘伤好之前务必不能让兰娘知道大人已经娶了一位夫人的事实。
秋杏与兰娘说话说了好半晌,兰娘淡淡说道:“我想歇会儿,秋杏,你也去吃些东西吧。”
此时的确赶上秋杏用饭的点了,她想着这说了半晌的话兰娘应当心情也好了,便道:“夫人,那奴婢去用饭了,金珠在门口守着,您若是要人伺候直接喊她便是。”
秋杏一走,兰娘倒是也把金珠喊进来说了几句话,但金珠与秋杏的回答几乎别无二致也是一口一个夫人。
兰娘没再多话,让金珠也出去,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
她不知道顾亭匀什么时候回来,问丫鬟的话,丫鬟也只会答大人如今实在是忙要她不必等。
兰娘睁着眼看到床顶的帐子,心里空得宛如荒野。
*
而此时顾亭匀才从汪大人的书房里离开,他今日到宰相府之后吃饭吃到一半便被汪大人叫到了书房里给汪大人磨墨,汪大人坐在太师椅上看公文,他就站在旁边,午饭本身就没吃多少,就这般一直站到了天黑,汪大人才抬眸看他。
“蕴之,李坤奇这个人留不得了,你如今身在礼部,可明白我的苦心?”
顾亭匀浑身都有些僵疼,却还是稳住声音答:“大人,蕴之明白。”
汪大人便是看中了他的谋划才能,这才使了那么大的手段要他成为了自己的女婿,这样以来顾亭匀是如何都逃不掉的,他们将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状元与榜眼都是家世本就深厚的富贵公子,都恰好与宰相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汪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把顾亭匀变成了自己的人。
今日这一番磨墨,自然是敲打顾亭匀,借以惩罚他没有打发了那乡下的童养媳,反倒真的接到了京城来。
汪栗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寒,但还是呵呵笑道:“行了,你先回去吧,琬儿还在等你。”
顾亭匀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书房,而后没走多久便见到了等着他的汪琬云,他心底一片凄冷,对上汪琬云却不得不保持客气温和的样子。
汪琬云轻轻一笑,看得出来在娘家待的半日很是高兴,她笑盈盈的:“爹爹总是这样与你说话说上半日,他还从未这样欣赏过谁,夫君,你累了吧?我们早些回家,我今日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顾亭匀点点头,并未多说,二人一路同行回到顾府,他连一下侧眸都没有给前院,就好像是不记得那里还有他的童养媳一般。
汪琬云心里浮起轻松快意,她脑海里记起来今日在宰相府她娘告诉她的话。
“男人嘛,哪一个不是花心的,只是有的表现出来,有的不表现出来。没有哪个男人放弃权势选择一个女人的,你有宰相府撑腰,又生得如花似玉,顾亭匀迟早会爱上你,那个什么童养媳不过是只蚂蚁,都不用你捏,自己也就耗死了。”
她娘内宅之中斗了一辈子,此后随意点拨几句也尽够她用了。
这一晚顾亭匀果真是在她房中留宿了,虽说二人自打洞房那日就没有真的做过夫妻之事,但汪琬云也很享受伺候顾亭匀宽衣脱靴。
她纤纤素手解开他扣子,眼波流转:“夫君,爹娘的三年孝期还有两个月便到了吧?到时候……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汪琬云眸带娇羞,她虽然跟顾亭匀早已在药力之下不清白了,可两人成婚后并未在清醒之下恩爱过。
顾亭匀抓住她的手腕,清冷的眸子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声音淡淡地说:“我忽然记起来今日去宰相府父亲曾让我整理一份陕西的地形图,明日早朝遇见了说不准要盘问我,琬云,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提到自己的父亲,汪琬云也有些无奈了,失望地看着顾亭匀离开了卧房。
顾亭匀沿着月光到了前院,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水,这才起身去了隔壁屋子。
他原以为兰娘已经睡了,可等走近了才发现,她睁着眼正看到床顶的帐子,见自己来了,她眸子里忍不住带了些欢喜的神色。
“匀哥,你回来了?”
一整日的疲惫与僵硬,沉重的心,被人践踏的躯体与尊严,蓄意逢迎无人可说的苦楚,仿佛瞬间消散。
他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来,唇角带着笑意:“嗯,你现下觉得如何了?”
兰娘刚要说话,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大浓重,可却很明显是某种昂贵的香气,像是女子惯常用的香。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地问:“我挺好的,你看起来好累,今日很忙吗?”
顾亭匀摸摸她脸颊:“不算很累,是有些忙,你睡吧,我守着你。”
兰娘心里发慌,她闭上眼想睡,可怎么都睡不着,偏生顾亭匀就那般坐在床边看着她。
最终,她还是开口问他了:“秋杏今日跟外头的下人讲话,被我听见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立即专注地看她,而兰娘又紧跟着一句:“匀哥,别瞒着我了,我知道了,你有一位夫人。”
空气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起来。
第11章
屋内点着油灯与蜡烛,虽然也不及白日里那般通透,可却也很亮了,足够兰娘看得清楚眼前男人的神色。
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可实际上袖子处的衣裳布料已经有些微微鼓起来了,旁人看不出来他此时在做什么,但兰娘看的出来。
她知道,他慌了。
从前每一次他考试之前,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就连顾家爹娘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妥之处,认为他一向老练沉稳,可只有兰娘知道,顾亭匀也是个人,是个凡人,他也会在烦恼不安的时候去后山走一走,会在深夜到屋后对着月亮看上许久。
那种时候陪伴在顾亭匀身边的人,唯有她。
她比谁都更了解他啊!
顾亭匀声音平稳:“是不是下人乱说话了?我把秋杏喊进来问一问若是下人乱嚼舌根,我会让人狠狠责罚,你怎可去信下人。”
兰娘咳嗽了几声,只浅笑道:“匀哥,你无需喊她,事实如何我早已明白。秋杏并未对我说过身,她很好,但方才我问出来那话的时候,你的反应让我已经知道了事实。”
她觉得浑身发冷,纵然猜到了可真的看到他这样,明白他后院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且那是个矜贵的大小姐,是自己远远所不能及的,她就更觉得难受。
哪怕她是他的童养媳,哪怕她自小就全身心为他付出,哪怕她认为他们是相知相爱的,都抵不上现实中的权势地位。
其实,她也曾经有过许多可以背叛他的时候啊。
那时候顾家双亲都走了,他一个文弱书生,一心投入到读书里,家徒四壁,她不管是跟了谁,都比跟了他强的。
好歹能吃饱饭,而非在顾家为了他连口菜团子都舍不得多吃。
她总是想着,他是值得自己付出身家性命的。
兰娘躺在床上,肩膀上的伤隐隐作痛,眼睛灼热,唇角带着笑,声音虚弱:“我们这些年纵然只是一家人,不是夫妻,可我也不值得你对我说一句真话吗?匀哥,我当真不值得你对我讲真话吗?”
顾亭匀被她这样真诚的发问弄得无地自容,他可以握着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缓缓说道:“你想多了。兰娘,你是我正经娶进门的女子,我们如今再不会过从前的日子了,你瞧,这屋子里什么都有,还有下人伺候着你,每日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不会饿肚子了,也更无需一大早爬起来去山上采草药摘蘑菇抓兔子了,你放心,我会在京城站稳脚跟,等到将来我带你住更大的宅子,给你买更多漂亮的衣衫和首饰……”
兰娘眼睛一酸,眼泪就往下掉了。
她如今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欢愉背后隐隐的不安是什么,其实许多事情都早已有苗头,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比如明明顾亭匀如今有了官职地位,为何还在乡下办那样匆促的婚事,比如为何他与那下人谈起来夫人,比如他为何明明在京城并不缺银钱为何那么久都不给她带信。
因为,他的确遇到了些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抬眸,眼眶子里水盈盈的:“匀哥,我虽然识字不多,可我也不是蠢人,你说你娶我进门,让人喊我夫人,可是我的户籍真的与你是夫妻么?还是说,我仍旧只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顾亭匀一震,的确,兰娘的户籍文牒从未改动过,她依旧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而他因着入了朝廷,户籍自然调到了京城,将来文牒上他的正妻便是汪琬云。
灯下男人眉目依旧清俊不羁,那是兰娘看了十几年的熟悉样子,也是她深爱了十几年,从未想过离开的人啊。
可是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深爱他,可他并不爱她。
顾亭匀仍旧在说:“兰娘,你如今身上带伤,眼下最必要的便是养伤,其他的往后再说可以吗?”
兰娘闭上眼,又睁开,苍白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以前徐家村的人都说她是个看起来柔弱但实际上很勇猛的姑娘,什么都不怕,不怕累不怕苦不怕穷,很少有人见她哭过。
就算是在山上被蛇咬了一口腿都青了,还强硬地搂着一篮子蘑菇爬下来,她心里只记挂着她未来的夫君,她为了顾亭匀,什么都愿意。
她甚至都忘了,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该想的是自己。
“你若是不想说,不说便是了。我困了,想睡觉。”
屋子陷入寂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顾亭匀心里宛如梗了一块石头,可是他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若是把真相告诉她,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若是不告诉她真相,却也不知道该如实去解释去掩盖。
顾亭匀深吸一口气:“那你先睡,秋杏会在外头守着,你需要伺候便喊她,我去书房里了。”
他起身去了隔壁书房里,枯坐了很久才开始低头去整理文书。
而兰娘就那般睁眼看着床顶的纱帐,初秋天气,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心冷,她就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阵一阵地凉。
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从前的日子,再苦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难受过,可此时才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她爱顾亭匀,想过无数次与他的未来。
那时候想,如果他有幸考中将来做个小官,俸禄兴许不多,但她会更努力地做刺绣,再想些其他挣钱的法子,必定不让他为家里忧心。
若是他考不上,那也不愁,她有一双勤劳能干的手,他愿意考一辈子,她就供他一辈子,顶多是日子苦了些,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都是欢喜的。
但她万万没有想过,他会考得这样好,登上天子堂,娶了京城的美娇娘。
做妾?
顾亭匀接她来是做妾的吗?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至少,她做妾氏也过上了比普通乡下女子好了太多的生活。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要一想到顾亭匀每日睡在旁的女人身边,想到他与旁人白头偕老,将来死了都要合葬,她都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
明明……本身要与他恩爱到老的人是她啊!
安静至极的屋子里,莲花透出一丝极淡的清香,如今已经是夏末,那是湖里最后几枝莲花了。
兰娘就那般呆呆地躺着想事情,等回神的时候枕巾几乎都已经湿透了。
她擦擦眼泪,可是越擦越汹涌,门吱吖一声,秋杏进来了,她慌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了。
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直到秋杏走到床边看到她哭得两眼通红,顿时吓到了,立即半跪在床边问:“夫人,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喊大人吧,大人就在旁边书房。”
兰娘声音哽咽,费力地憋住哭声,抓住她手:“秋杏……求你,别喊他!”
秋杏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握住兰娘的手,给兰娘擦泪:“夫人……”
兰娘哭得更难受:“别喊我夫人……”
秋杏一顿,眼睛里都是心疼:“您……可要凡事想开些,虽说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可若是人想开了也便没什么了,没心没肺的人过得最快活了。您眼下养好身子最重要。”
兰娘心中痛得厉害,只恨不得自己当初被那一刀扎死。
秋杏绞了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和手,总算是舒服了些,继而秋杏把毛巾搭好,转身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一声。
兰娘一顿,往地上看去,看秋杏那囧样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秋杏没起来,倒是笑嘻嘻地瞅着她:“您可还难受了?奴婢这一跤摔的可疼了。”
原来她是故意逗兰娘开心,兰娘本就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声音沙哑:“秋杏,难为你了,多谢你。”
秋杏也笑了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金珠敲门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走到床边小心地放到兰娘床边:“主子,这是大人要奴婢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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