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帘落下,遮挡住少年的面容。他就如此站在床头,温和地笑着。
老皇帝看不清姬礼的面容。
“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请安了。”
正说着,他竟朝床上规矩一拜。
他从未拜过皇帝。
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拜过皇帝。
他天生叛逆,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何曾拜过任何人?而如今,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那一道礼却是行得端正恭敬,皇帝面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逆子,你究竟要作何?!”
如若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帝真想如今将其碎尸万段!
美人的玉.体姣好,如今却像是瘫软的棉花,倒在他身边。
老皇帝余光睨了一眼,紧接着,竟呕吐出来!
“肖德林。”
一个太监颤颤巍巍,从门口走了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
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姬礼笑得明媚,“肖德林,好生照顾皇帝。父皇,您的身子看上去,好像有些大不如前了呢。”
皇帝一顿,紧接着,震惊地一抬眸。
眸光激荡!
“逆子,你、你对朕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用了些药罢了。”
长剑上的血迹依旧往下滴落,点点滴滴,蜿蜒至少年衣角。见那鲜血将衣裳弄脏,姬礼竟然也不恼火,反倒慢条斯理地抬了抬袖子,将长剑一点点、擦拭干净。
“父皇若是听话,儿臣会按时给父皇解药。”
他道,“当然了,儿臣也知晓,儿臣是父皇的独根,父皇不想后继无人,自然是不敢杀儿臣的。”
“儿臣亦是不敢杀父皇呢。”
他笑着,用长剑挑开素帘。
老皇帝面色雪白。
“不过呢,父皇要小心了。儿臣每日都会留意,坤明殿这边的动向。父皇临幸了哪位娘娘,儿臣便会提刀来杀哪位娘娘——若是临幸了母后,儿臣……”
少年姬礼一垂眼,须臾,忽然一叹息。
手中的刀光更凌冽了几分。
老皇帝又喷出一口血。
“你个畜.生!”
畜.生,简直是畜.生!
少年的鸦色睫羽翕然一颤。
“论畜.生,儿臣自然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您体会过自己在乎的人离自己远去的感受么?”
若有若无地,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弥散于这瞑黑的夜里。
他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
“从今往后,您将夜夜如斯。”
他要亲手,将皇帝喜欢的女子,斩杀于床头。
看着她们的头颅滚下,犹如一朵鲜活的、娇丽的花。
姬礼忽然丢了剑。
“咣当”一声,殿内其余二人皆是身形一颤抖。却眼睁睁见着,原本面色清冷的少年竟扑通一声跪了地,朝那床榻上恭恭敬敬地一拜。
拉长了声音,喝道:
“儿臣姬礼——伏愿父皇,千秋万岁,长生不老!”
……
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姬礼的眉眼愈发冷峻。
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姬礼的这些往事,却也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就像是一个煞星,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令人谈及色变,令人胆战心惊。
他的血是冷的。
但她的心却是暖的。
她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点一点靠近,去温暖他。
“阿萤,你知道朕的身子为何不好么?”
姜幼萤一顿。
“阿萤不知。”
“朕给先帝下了蛊。”
少女又一愣神,有些惊惶地一抬头,却见姬礼面上,尽是泰然之色。
“如今,也算是反噬了。”
自嘲般,他幽幽一笑。
但他不悔。
这太阳,像是永远都落不下去,男子看了一眼窗外,余晖散落,落入他阴冷逼仄的瞳眸中。
“朕很想死。”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阿姐走后,朕不止一次地想去死。”
他厌恶这个世界,厌恶大齐,厌恶他的父皇。
他太明白,他的父皇母后,这辈子在乎的是什么。
“他们在乎朕,却并不在乎朕的康乐。他们只在乎朕的死活,因为在他们眼里,朕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他们的皇子。”
是皇嗣,是大齐江山的继承人。
“他们对朕好,不过是不想让这江山后继无人罢了。”
姬礼轻轻一笑。
“所以,那时候朕便想,朕偏偏不合他们的意。”
“他们想要朕活着,那朕便要死,不光要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男子眼中,多了些偏执之色。
看得姜幼萤又是一阵心悸,慌忙伸出手,拉住了对方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
“朕给先帝下了蛊,那蛊同心——他死朕死,他生朕生。朕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让他倒数这那些时日。只要他一死,这大齐便再无他的血脉,他将成为大齐的亡国之君。”
“大齐将后继无人。”
那时候,皇帝与皇后慌乱极了,跑过来,几乎哀求他。
求求他,解开那道蛊。
老皇帝日薄西山,姬礼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明明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转眼,却成了个药罐子,每日都需要和老皇帝喝同一种药。
那些中药,生生吊着老皇帝的一条命,亦是吊着姬礼的命。
他这样极端。
少女眸光颤动,看着面前男子的身形,许是那些药物堆积侵蚀,如今她看着,姬礼的唇色居然有些发白,面上也多了些病态。
“那皇上,如今您……”
她咬了咬唇,只觉得一颗心发痛得紧。
老皇帝不是已经驾崩了么?
那姬礼给自己下了蛊……
右眼皮又是猛烈地一阵跳动,让她忍不住再度攥紧了姬礼的手指。他的手指很干净,如今看上去,却莫名有几分苍白。
“朕后悔了。”
如自嘲一般,他轻轻一笑。
这笑声,如同一阵轻嗤。他垂下眼眸,一手任由姜幼萤牵着,一手捏着手上那只璎珞子。
虽是残次品,却也是十分可爱。
死亡之前,他也是懦弱的。
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朕又将那道蛊解了开,他死了,朕还活着。”
紧接着,如同恶作剧一般,姬礼歪了歪脑袋,嘿嘿一笑。
“不过他不知道。”
姜幼萤这才安下心。
“他不知道朕偷偷将那份生死蛊解了开,直到死,他仍是心惊胆战。”
先皇时死不瞑目的,那双眼圆瞪瞪的,翻出了一大片眼白。
“真是可笑,直到他临时前的一瞬,依然没有对阿姐的愧疚之心。”
他唇角噙了一抹冷意。姜幼萤捏紧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很凉,她却穿得很严实,掌心是一片温热之意。
她企图,将这道暖流也传给姬礼,去温暖他。
忽然,她想起来方丈先前讲的一个故事。
皇帝最为心爱的女子,死在了他登基的前一夜。
皇帝抱着灵牌登基,而后——
又抱着那灵牌,义无反顾地投了河。
他死了。
姬礼是怕死的。
姜幼萤抬起眼眸,眸光轻轻颤动。
怕死,其实也是件好事,不是么?
他在世间还有所念恋,他还有明媚的、大好的时光与未来。
姬礼会遇见她,而她,亦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治愈姬礼。
“阿礼,过去了。”
都过去了。
“有阿萤陪着您。”
她从座上站起身形,走到男子面前,顿了顿身子。
如一只黏人的小猫般,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姬礼怀里。
姬礼身形一顿,而后垂下眼眸,看着她。
她乖巧地靠在他怀里,片刻后,感受到对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轻柔,温和。
唯有那掌心的茧,竟莫名让少女有些心痛。
是啊,还好他遇见了她。
姬礼抚摸着小姑娘的面颊,眼中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片刻的阴翳之后,竟是一道温和的柔光。
“阿萤,不说了。”
“不日便是宫宴,届时燕尾使臣来朝,朕会与他们谈判。”
谈一些条件,换回他的长姐。
长公主在燕尾吃苦了四年有余。
少女贴在他怀里,下巴轻轻靠在男子膝盖上。他的身上很香,让姜幼萤忍不住去吮吸,满脑子皆是贪恋。
窗外的太阳还未落,月亮也未升起。
“皇上是要留在这里用晚膳吗?”
如今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有许久,姬礼想了想,再出声时,语气有几分抱歉。
“朕过来看看你,你没事,朕便放心了。”
“马上宫宴了,这些日子,朕都有些忙,怕是不能陪着阿萤用晚膳了。”
她点点头,眼中全无责怪之意。
“皇上忙,阿萤在凤鸾居等您。”
姬礼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姬礼走后,凤鸾居又彻底安静了下来,姜幼萤仍是坐在桌边,低着头,继续打着璎珞。
那只丑丑的“残次品”,却被姬礼顺手牵羊了。
心中惦念着长公主的事情,她一直叹息,绿衣站在一旁看她,见主子唉声叹气,原以为方才皇帝前来,是为了找自家娘娘吵架。
“娘娘,恕奴婢多嘴,皇上是最在乎娘娘的。娘娘与容大人之事……如实说开了,皇上定会理解娘娘。”
对哦。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才想起来,明明外头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姬礼怎么没有来找她“兴师问罪”。
他好像,从来都不舍得向她发火。
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质问过她。
她坐在桌案前,无端有些脸红。
……
坤明殿内。
批阅完奏折后,已然夜色森森。
肖德林走上前,将灯火又燃得明亮了些,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走进来,劝皇帝早些休息。
放下朱毫,男子揉了揉太阳穴。
眉间的蹙意却是凝着,有些化不开。
这些奏折,他几乎批阅了一晚上。
回头看一眼窗外,心中估摸着时辰,姬礼心想着,她如今已经入睡了罢。
批阅了这么多奏折,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其一是,燕尾来朝,群臣议论纷纷。
其二,便是遣散后宫之事。
姬礼想遣散后宫,想了很久了。
他实在是烦那些女人。
他烦透了那些庸脂俗粉,只想与他的阿萤好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没有七十二嫔妃。身为帝王,自然是要开枝散叶的,皇嗣繁多,大齐的国运便昌盛。
姬礼冷着脸,将那些折子一道道驳回。
他后宫只留下阿萤一人,又如何不能开枝散叶?
他要与阿萤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这件事,他思量了多久,群臣便驳回了多久,纷纷以从无先例为由,企图皇帝回心转意。
姬礼又冷着脸:从无先例,他第一个遣散了后宫,这例子不就有了?
群臣:……
于是这些天,姬礼一直就这件事,和那些老臣写折子互骂。
看着自家主子面色愈发阴沉,肖德林便反应过来——皇帝还是为了遣散后宫一事忧心。其实也不止是此,姬礼发现,自己先前从未对政事上过心,如今一下子批阅那么多奏折,确实有些吃力了。
好在他学东西比较快,也容易上手。
可其中有许多律法……
他有些头大。
他最讨厌律法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了。
“啪”地一声,他有些暴躁地阖上奏折。
讨人厌的东西!
见状,静默候在一侧的肖公公斗胆上前去,小心询问道:“皇上,皇上可要小厨房再熬碗绿豆汤。”
下下火。
姬礼没有理他。
除了皇后娘娘,皇上向来都是不愿意理人的,肖德林早已是见怪不怪。
一件件事堆积下来,姬礼十分烦躁,冷冷一声“滚”,可怜的肖公公慌忙退散下去了。
他一个人在殿内,想了想,决定再去书房看会书、写会儿字。
先前沈鹤书曾同他说,若是心神不宁,可以尝试着抄抄书、平平心气。
一想起沈鹤书,姬礼一叹息。
他是将对方视作好友的。
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其中的友情,自然是不假。
可自从那一桩桩事出了之后,沈鹤书便很少再往宫里走了,当真做起了一个纨绔世子爷。
谈起沈鹤书,姬礼无端有些愧疚,于是便补偿了德妃许多。
他对每个妃子冷脸,对德妃会温和上许多。
这份温和,无关风月。
他亦是知晓,德妃一心向佛。
姬礼最不信佛像之类的东西,每当上贡宝物中有佛像、佛经,便差人往德妃的意华宫中送去。
手指翻动一页书卷,夜色入户,轻幽幽落于男子手指之上,倒是衬得其莹白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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