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子、以整个大齐的命脉为代价。
直到十七岁那年, 姬礼遇上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似乎胆子很小, 第一次见着她时,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裳,裙尾处一抹嫩绿, 袅袅跪在殿下, 像是一朵荷花从绿叶丛中绽放了开。
小小的,嫩嫩的,粉粉白白的。
小心翼翼的。
她像是不会说话,更是不敢抬头直视姬礼。每当要与姬礼对话时,就慢慢从袖子里探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指尖微微颤着,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落下稚嫩的字迹。
她的字不是很好看。
有些笨拙,像她的人一般, 笨笨的,傻傻的。
姬礼收回手掌, 转过头去, 故意不看她。
可她的面容却清楚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小姑娘梳着极为普通的双鬟髻,额前一帘细细碎碎的刘海儿,因是采秀宫最下等的宫人, 她所佩戴的珠宝也是十分低劣普通。髻上的碎玉珠子毫无光彩,可那对黑眸却是夺人,每每回头、侧首之时,好像有璀璨的星子落入了少女眼底。姜幼萤弯了弯眸,细长的眉也弯弯,羞涩而拘谨地朝他一笑。
在他掌心处,一点一点,颤抖着,写下两个字:
皇上。
他的耳根莫名红起来。
十七岁遇见一位姑娘,他终于开始学得温柔,学着对人微笑,学着轻声轻语的说话,唯恐再吓着胆小的她。
他终于开始学着,成为一名贤明的君主。
姜幼萤不知道,人前的姬礼,都是他精心扮演的。
为了哄她开心,为了不让她难过,少年笨拙青涩地扮演好“明君”的角色。每当批阅那一份份奏折时,姬礼总觉得心头处窝着一团怒火,让他恨不得当即停笔,直接将那成堆的折子尽数撕碎。
他毕竟答应过阿萤,要成为她的英雄,要成为全大齐百姓瞻仰、敬重的君主。
可他的根子却是坏的。
他坏,他坏透了,他没有同情之心,也极难与旁人共情。故此当他看见一脸娇柔可怜的白怜时,当对方泪眼练练哭得如梨花带雨时,姬礼的心中只有无尽的厌烦。
他嫌她麻烦。
“这都是每个人的命,她若是本就该死,你再多捞她一把,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底下可怜之人多了去了,阿萤,难道你要一个个地去帮他们么?”
“你太善良了。”
他不一样。
他本就是这……性根顽劣之人。
青白的烛火灭了,满室一片昏黑,男子跪于蒲团之上,无声地注视着眼前满面慈祥的佛像。他微微抬眼,佛像亦是垂眸,似乎在看他,须臾,偌大的“佛”忽然对他一笑。
恰在这一瞬,满屋子刮起了冷风,素白的帷帐被幽幽夜风带起,清明的月色亦是被冷风吹了进来,星雾迷蒙,一寸寸落入男子眼眸中。此处是皇家禁地,更是高达九十九层台阶,衬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庄严肃穆,一如那庭院内屹立着大钟的金钟寺。
恍然间,姬礼的耳边又响起悠扬的古钟之声——那般响亮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不知从何方悠悠传来,落入男子的耳中。
他看着那佛像,良久,冷冷一笑。
……
声讨姬礼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沈鹤书花了整整七日,重新将祭台修整了一遭。
这祭台,是一年前姬礼及冠时,将十二名圣女绑上来的地方。一年之后,沈鹤书又命人将姬礼带到此处,高高的祭台下是成群的百姓,他们自发汇聚至此处,要亲眼见证着这位“十恶不赦”的帝王的忏悔。
按着沈鹤书与姬鸷寒的计划,他们虽然同百姓说,自己毫无篡位之心。不过当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之时,百姓定然会记起一年前的那道烈火。炽热的火舌燃烧着百姓的怒火,他们会叫嚣着,将姬礼从那高台上狠狠地摔下来。
到那时……姬鸷寒手握着酒杯,下人候在一侧,烈酒已然斟满了一整杯。面前的男子有几分熏熏然,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待到那时,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取姬礼而代之。
这没有实权的荀南王,他做够了。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左右下人倒着酒,一口一句谄媚话,听得姬鸷寒更是飘飘然,整个人忍不住朝后靠去。
“王爷,您少喝些,明日还要去祭台呢,当心真喝醉了,明儿一早起不来,赶不上那盛况了。”
闻言,姬鸷寒又哈哈大笑了两声。
“沈鹤书呢?”
“世子呀。”
下人们对视了一眼,即便如今沈鹤书已被姬礼除名,可这一时间,他们还有些改不过去口。
“世子爷去了齐宫,好像……是去凤鸾居了。”
“凤鸾居?”
姬鸷寒将酒杯攥紧,一听见这三个字,稍稍清醒了些。忽然一道冷风拂面,吹得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而后,手指头泛着青白色,忍不住冷笑一声:
“又是那个祸水!”
待姬礼倒台,也没有那个祸水几天好日子了。
……
凤鸾居内。
姜幼萤被沈鹤书软禁了起来。
有了那道皇诏,沈鹤书在“民心所向”下,终于可以再度自由地出入齐宫。前脚刚踏入齐宫大门,后脚他就赶来了凤鸾居。
绿衣已经瞒不过自家娘娘,只好同她说了实话:皇上如今被沈鹤书囚禁在金陵台,面壁思过。
原先还担忧着娘娘的身子,怕她怀胎九月,受不了这种刺激。谁知,当皇后知晓这件事后,面色仅是稍稍发白了一瞬,而后,她扶着墙边儿缓缓坐下来。
“柔臻,绿衣。”
姜幼萤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使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可若是细究,还是能察觉出女子话语中微颤抖的底音。
“娘娘。”
绿衣上前一步,见状,几乎要哭出声来,“您……您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莫着急上火了。”
“本宫知晓。”
柔臻刚扶着她坐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极为欢快、愉悦,守门的宫女还想拦着他,却被沈鹤书左右侍人一把推开。
“臣沈鹤书,参见皇后娘娘。”
他穿着一身青白色的蟒袍,腰间束了块莹白的玉佩,身形略一伏低,玉佩泠泠然扣动刀鞘,铮然一声,有几分刺耳。
姜幼萤坐在殿上,冷眼瞅着他。
她原本就对沈鹤书没有什么好感,当知晓他的小人行径后,姜幼萤便愈发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一瞬间,她想起来先前方丈同她说的话。
前一世,沈鹤书也是打着为平民百姓的旗号,将姬礼囚于金陵台……
呼吸忽然一滞,连心跳也不由得加紧了。
见她面上一阵失魂落魄,沈鹤书眼中也闪过一道冷冽的光。右手一挥,让人将她周遭的婢女带下去。
绿衣连忙高声唤:“大胆!你们胆敢动皇后娘娘左右!”
可不等她说完,对方就恶狠狠地将她们都带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姜幼萤与沈鹤书两人。
沈鹤书索性坐在姜幼萤面前,优哉游哉地看着她。
青白色的衣摆一拂,男子直视向她,只见女子敛目垂容,像是一番乖巧之状,那可隆起的肚子,却让人十分碍眼。
沈鹤书抑制下心中的不适,皱了皱眉头。
“皇后娘娘。”
耳边响起一道低缓的声音,姜幼萤抿了抿唇,没有理会他。
“阿萤。”
对方忽然凑上前,带起一尾清风,那风冷幽幽的,还有些呛鼻。
“阿萤,你是在怪我吗?”
沈鹤书眨了眨眼睛,问得很认真。
“阿萤,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齐要变天了,姬礼他要倒台了,他先前那般随心所欲,就应该料到今日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也怨不得旁人。虽然如今他备受百姓声讨,不过你也莫怕,阿萤,有我在,那些征讨声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你且在此处……安心养胎。“
沈鹤书看着她,神色温柔。企图从她的面容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容。
“到时候天下变了,荀南王答应过我,不会对你下手。你不用害怕,阿萤。”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无须担心,一个人安安生生地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到时候……”
越往下说,他的声音中竟有了几分殷勤之意。
姜幼萤只觉得他聒噪,吵得她整个人头疼,太阳穴却忍不住突突直跳。腹中有些胀意,她微微往后仰了仰身子,伸出手按住了太阳穴。
突,突,突。
太阳穴仍是跳得厉害。
右手笼于袖中,袖口处袖了朵粉白色的桃花,手指却微微泛青。姜幼萤手上的力道一寸寸加紧,袖口也被她攥得褶皱不堪。就在沈鹤书欲上前之时,院内忽然响起了阵脚步与高唤声,几道乒乓的兵器交接声之后,一个人闯入殿中。
阴沉着眸光,面色不虞地望向堂上。
姜幼萤与沈鹤书皆是一愣。
“容羲?”
沈鹤书也沉下眸光。
容羲站在逆光之处,看了殿内的姜幼萤一眼,见她安然无恙,男子稍稍舒了口气,而后将一块令牌自腰间高举起来。
一见着那块令牌,左右宫人忙不迭跪倒一地。
沈鹤书亦是神色一变。
“容某奉圣上之命,执京中兵权,特在此保护皇后娘娘。尔等休得放肆!”
容羲面不改色,字字铿锵有力,手中令牌微微一晃荡。晃得沈鹤书面色发白,回头望了女子一眼。
恨恨同左右道:“走。”
待他的身影完全离开院门后,容羲这才将执着令牌的手放下。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望了那令牌一眼,容羲淡淡道:“别看了,是假的。”
“……”
那沈鹤书怎么能不发现破绽?
似乎预料到了她要问什么,容羲开口:“先前见过这副令牌,凭着印象,伪造了八九分像,他若不靠近,看不出来的。”
姜幼萤点点头,轻轻说了句:“谢谢。”
容羲神色微微一顿。
他垂眼,恰有微光洒落,男子鸦青色的眉睫动了动,放缓了声音:
“娘娘照顾好身子,微臣会派人在凤鸾居外守着,沈鹤书不会再来打扰您。“
“嗯。”
“……”
“容大人。”
“娘娘,臣在。”
姜幼萤扬起脸,认真地询问他:
“容大人,你同本宫说实话,沈鹤书与姬鸷寒他们,究竟把姬礼怎么了?”
容羲一阵静默,须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们煽动百姓,要声讨皇上,就在一年前,他绑来十二名少女的祭台上。”
“就在明日。”
眼前忽然出现了些重影,雕梁画栋遽然旋转,姜幼萤眼前黑了黑,握紧了贵妃椅的把手。
好一阵失神,全然没注意身侧男子眼中心疼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容羲终于走上前,压低了声音:
“娘娘,臣有一物……要献给娘娘。”
祭台之上,冷风挟着烟雾,呛鼻的火星汇聚成炽热的烈火。祭台下是自发前来的百姓,皆围观在此处,等待瞻仰这一场“盛况”。
“这就是那位暴君啊?”
“听说他吃人肉,喝人血,还专挑年轻貌美的姑娘下手……怎么没有生出一副青面獠牙之状?”
反倒还是这般风度翩翩,宛若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年轻,清俊,气度不凡。
姬礼站在风口处,不知有没有听见台下众百姓的议论声,面色未动。
他身上总有一种矜贵的气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便是大齐的君主,是不可撼动的、齐国的帝王。虽然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虽然此时此刻面对着万人的唾骂与质疑,可他的面容上仍无半分的窘迫。
风乍起,扬动男子的乌发与衣袍。他从容不迫地睨了台下一眼,眼神清冷。
被姬礼扫视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好生阴冷的眼神……
“哇”地一声,居然有婴孩哭出声来。
这一声,犹如惊石投入了刚烧开的沸水中,让祭台之下轰然炸开。百姓们按捺不住了,怨气郁结于胸中久久不能缓解。当姬礼步入祭台的最高一阶时,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喊叫声:
“暴君!就是你害得我们一家好苦!夫君早早过世,我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守寡,照顾三个老人。家中的支柱倒了也就罢了,他……他居然还要我的两个儿子去参兵。”
“滨西发了洪水,关我们什么事?!赈灾救济,那不都是官兵的事么?克扣老百姓的钱财,那么高的赋税,还有……抓去了我那可怜的大儿子,上了前线,如今杳无音信,呜呜呜,我命苦的大郎……”
妇人声音悲恸,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周围百姓听了,也不禁跟着一叹息。
再度抬眸望向祭台上的男子时,眼底又有汹涌澎湃的怒意。
“声讨他!声讨暴君!”
“声讨暴君!不声讨不足以平民愤!”
“让暴君给张婶儿道歉,让暴君给我们老百姓道歉!”
姬礼站在寒风中,垂眸看着祭台下的闹剧,默不作声。
渐渐的,“声讨”不知被何人偷换成了“打倒”二字,百姓们都是极容易煽动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掀起一阵狂热的浪潮。
“打倒暴君!”
“如此之人,不配为大齐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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