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妧随手拿了一根树枝, 这是刚刚从外面捡回来的,还沾着水,湿的树枝虽然也能烧, 但产生的烟雾也多,闻着十分呛人。
但特殊时期还讲究这些细节就没办法了, 有柴总比没柴好,要是不弄点火, 就晚上山洞里的温度还真挺难捱。
姜妧一边拨弄柴火, 好让火尽量不熄, 一边就像是随意闲扯一样继续:“那山崖还挺高的, 下面的江水也挺急,臣妾掉下来的时候就想,这下完了, 肯定得没命。”
“特别是在掉进水里的时候, 那水哗啦啦的直往鼻子里灌,那感觉可真是太难受了,结果没想到,嘿,居然还活着。”
“要不是看见您半死不活的瘫在旁边,臣妾都要以为是自己福大命大运气爆棚命不该绝,陛下, 您怎么就这么有伟大献身精神呢?这么高的山崖说跳就跳,就不怕一个不小心直接嗝屁了?那得多亏啊。”
“毕竟您可是皇帝, 身份尊贵, 一旦出了事那还不得天下大乱啊,臣妾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幸好,目前看来咱们运气都还不错, 最起码还苟了一条命。”
“陛下,您说,要是您不是后背受伤,而是缺胳膊断腿儿或者直接毁容,那会后悔跟着跳不?”
姜妧笑脸盈盈,屈膝坐在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就那么巴巴的看着他。
她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的咄咄逼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隐藏的深意,就仿佛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执着的想从大人口中知道一个确定的答案。
姜妧目光几乎是肆无忌惮的落在萧颐脸上,寸寸打量。
他实在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哪怕是在身受重伤极其狼狈的当下,也不损他本身的风华。
剑眉星目,面冠如玉。
高挺的鼻梁下, 是薄薄的淡色的唇瓣, 当他垂着眼时, 长长的睫毛便在眼睑下留下一片淡淡阴影,侧脸清隽清冷,当他不笑的时候,就给人一种冷冽难以接近的感觉。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但又没有莲花的那种圣洁,也是,当皇帝的人要是朵圣母白莲花这不是鬼扯么。
姜妧还记得他下令斩杀幽州官员时那冷戾漠然的语调,记得他挥剑与刺客搏斗时让人胆寒的冷血肃杀,记得他被困在滚滚洪水中,那道临危不惧的峻拔身影,同样记得,雨夜,他朝她急奔而来的焦灼面容。
姜妧目光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渐渐下移,落在了那正捏着两根细树枝制成的简易筷子的手上。
他的手就跟他那张脸一样,骨节因为常年习武握剑微微凸出,显出几分凌厉,随着他握筷子的动作,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来,似乎还能看到手背上交错的几条血痕,往下是劲厉凸起的腕骨…
一双用来握剑执御笔的手,现在拿的却是木筷与烤鱼,没有了象征帝王的龙涎香,取而代之的是烟熏烤鱼味儿。
姜妧觉得,萧颐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她完全看不透他,他好像一直都在压抑隐忍,就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但越是神秘,就越是让人蠢蠢欲动,让她忍不住想将他身上那层雾给扒开,看里面究竟都藏着些什么。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先开口。
可她就是忍不住。
姜妧觉得,可能是在江里滚了一圈她脑子里进水了,要不怎么能问出这么没有营养的问题呢?
其实该说的萧颐不是都已经说了么?
他说他心悦她,他想重新追她…
讲真,当萧颐正儿八经的跟她讲这些的时候她都震惊了。
先不说他的承诺到底能不能做到,光是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就足够让她刮目相看了。
好歹也是一皇帝,九五至尊万人之上,任谁要是听到帝王对自己这样一番剖心露骨的表白,恐怕都得感动的痛哭流涕。
姜妧觉得自己现在还能保持相对清醒已经很牛逼了。
但这年头谁不想听好听的情话呢?
特别是说情话的人还是这样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堪称优秀的人类高质量男性。
姜妧虽然很冲动,但又感到无比清醒,她就仿佛一个局外人,以一种认真到近乎严苛的目光将自己的内心剖开一点点审视打量。
她突然就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插科打诨,如同一只缩头乌龟一样。
姜妧目光重新落到那张沉默中透着掩饰不住的诧异的俊美脸庞上,非常大方的安慰:“没事,您可千万别有心理压力,咱就是饭前闲扯聊天,您要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那不说也行,臣妾才不做这种逼迫人的事…”
姜妧表示,她是一个体贴的人,开放性问题,可答可不答。
别说,这湿柴烧起来还真的是要命,眼泪都快给她熏出来了,别一夜熏了她明儿直接变腊味叭。
姜妧心中腹诽。
从姜妧开口开始,萧颐就一直在沉默,不沉默也没办法,毕竟姜妧一直在哔哔哔压根就没给他能够插嘴的机会。
等姜妧说完,萧颐才去认真的打量她,火焰映照下,是她一如既往的娇美容颜,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眸就仿佛一汪清澈的池水,巧笑嫣兮,有些昏暗阴冷的山洞似乎都因为她的笑靥而变得明亮。
萧颐思绪有瞬间的恍惚。
一边是那个月光下扯着他的袖摆脆嫩嫩唤他小哥哥给他送糖的女童,一边是屈膝坐在火堆旁撑着下巴笑吟吟看着他的美貌少女。
如果说从前她就像是一只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环境的兔子,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立马逃走缩回自己的安全小洞穴,那现在,咄咄逼人又漫不经心的她,就仿佛是褪去了幼毛彻底长大随时准备展翅高飞的雄鹰。
她从来都不是一朵只能依附在人身上汲取养分的莬丝花,萧颐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哪怕她表现的娇气任性不讲理,但她同样聪慧坚韧沉稳。
从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过人敏锐力让他几乎是瞬间察觉到姜妧微妙的态度转变。
萧颐感觉到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就仿佛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人突然就见到了一点绿影,只要再往前走,或许就是一片绿洲。
山洞里很安静,除了不时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之外,就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算了,不聊了,吃饭吧,都快饿死了。”
姜妧等了半天,别说是句话了,连个屁都没蹦出来,她有些不耐烦了,真的是,这人是脑子有坑吗?不该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瞎逼逼腻腻歪歪闷骚又矫情,你正当让他说又一棍子下去都蹦不出个屁来,难怪她看他不顺眼。
这什么表情嘛,搞得像逼良为.娼似的。
姜妧伸手,示意他将已经剔好的鱼肉递过来。
没有鱼肉。
因为一直装哑巴的人终于开口了:“不会。”
姜妧:“...?”
不会啥?
“我刚回营帐并未见到你的人,原以为你是带着陆励去外头玩,想着你待会儿就会回来,便没让人出去找,”只听萧颐缓缓开口,没有用“朕”这个自称,声音同样平缓,就仿佛只是在简单的叙述一件事。
“后来听见打雷声,你还未回来,我准备让人去将你唤回来,结果就得知你就在我回来前两个时辰就带着陆励回梓州了,外头雷声那么大,不知道为何,我心慌的很,于是赶紧让人备马追了出去,幸好你们还未走远。”
“那能走的远么?”姜妧撇嘴:“统共就出发了两个时辰,其中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都在推马车,能走出三里地都算不错了。”
萧颐没理她,继续:“幸好追上来了,原本追来的时候我还很生气,想着追上了一定要好好训训你,出门在外怎么能这么任性?”
训?
怎么训?
姜妧眨巴了一下眼,突然就有些好奇,不禁有些邪恶的想,徒手还是上道具?比如鞭子啥的咳咳咳...暴露了暴露了。
“可当我看见你跌落山崖的时候,顿时心中什么想法都没了,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当初自己命悬一线时都没有过这种恐慌。”
“你方才问,若是我因此缺胳膊断腿甚至是失去性命,会不会后悔,”萧颐淡淡笑了笑,认真答:“不会。”
“一个男人,如果连他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那又何以称之为男人?”
萧颐看着她在火焰下晦暗不明的面容,扯了扯嘴角:“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是挺让人难以置信的。
一个正儿八经的事业型男主,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恋爱脑,这搁谁身上能信啊。
姜妧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给萧颐灌迷魂汤了,要不怎么能把人给迷得三魂五道让人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呢?
“可以吃了,小心烫,里面或许还有一点小刺,吃的时候多嚼两下,免得卡嗓子。”
用树叶包着的已经被挑好刺的鱼肉被递了过来,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鱼肉炙烤后的香味儿。
姜妧接过,用简易木筷撅着尝了一口,因为加了那个什么酸果的汁水,原本没什么味道的鱼肉上带了一点野果的酸,很清新,又多了一层风味,味道还挺不错。
看着简短回答完,就又去认真处理另一条鱼的萧颐,姜妧突然道:“不是不信,就是很好奇,陛下,您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明明之前嫌弃我嫌弃的要命,现在又说喜欢我,喜欢的连命都能豁出去,这速度简直...”
“没有嫌弃。”不等姜妧说完,萧颐就直接打断。
“你确定没嫌弃?”姜妧撇嘴:“得了吧,入宫好歹也这么多年了,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个词叫啥来着?避如蛇蝎,对就是蛇蝎,我寻思着我怎么着也还没可怕到那种地步叭,怎么就这么遭人嫌弃呢?嫌弃的我都快自闭了...”
“让我想想,咱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有牵扯的,”姜妧作势思考了一番,恍然:“对,好像就是那次您出宫视察,回来的路上被雷给劈了,然后从那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瞒您说,臣妾都要以为您是不是中邪了。”
“您说,您怎么就突然这么大变化呢?”姜妧眨巴着眼睛:“臣妾还真挺好奇的,要不您给展开讲讲?”
姜妧觉得她现在就是典型的胆大包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居然还真的啥都敢说啥都敢问。
但她确实是很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了,今天终于有机会问出来了。
嗯...有啥说啥的感觉就是一个字——
爽!
听着姜妧的问话,萧颐口中突然就有些泛苦。
在他听来,就是姜妧对她这几年所受委屈的质问,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但...他要怎么说?难不成直接告诉她,因为汝南王不愿意让她入宫,所以就拿兵符跟他做交易,然后他就同意了...
但他若是不说,她迟早也会知道。
与其从旁人口中听说成为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倒不如他自己揭穿,况且,这本就是他自己造的孽。
“我从未嫌弃过你,也未讨厌过你。”他怎么会讨厌她呢?想将她捧在手心疼都来不及。
平静开口:“当年,宫宴过后,汝南王曾进宫一趟,此事你可知道?”
姜妧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你知道汝南王入宫,都跟我说了些什么么?”萧颐问。
姜妧眨眨眼,不明所以。
还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求封妃圣旨,顺便暗示一下不能欺负他的宝贝闺女,这种事她相信阿爹是做得出来的。
“汝南王与我说,他不想你入宫,但又拗不过你,所以就给了我一块可以号令十万大军的兵符,让我晾着你,不见面不宠幸,等你什么时候头脑清醒了不再嚷嚷着要继续当贵妃了,就给你准备一个假身份送你出宫,可...”
后面的话姜妧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满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晴天霹雳!
当真是晴天霹雳!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幕后操作,简直就是震惊她全家,不,她全家只有她一个人是震惊的。
难怪每次写家书阿爹字里行间都表现得十分云淡风轻,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在宫里的处境,也不说催孕啥的,感情这两人居然在私底下还达成了这种交易。
十万大军,换她在宫里的临时居住权。
尼玛,这听起来有点奢侈啊!
“妧妧,我…”
“闭嘴,”姜妧直接打断:“你待会儿,你先别说话,让我缓缓。”
看着满脸震惊似乎对个回答感到很是不可思议的姜妧,萧颐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还是没有出声。
他只觉得心仿佛都跳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姜妧脸上,不敢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心中对她可能出现的反应已经做出了无数种应对的法子。
只是——
“那我这几年在宫里的吃喝算谁的?别不会我爹还得给我交伙食费叭?”
按萧颐的说法,这说白了就是挂名暂住,兵符是用来抵租金的,那生活费是不是得另算?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萧颐:“……”
萧颐想过一百种姜妧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弄出一百零一种,看着一脸肉痛,扳着指头数她这几年生活有多奢侈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加起来得有多少银钱的姜妧,萧颐一时还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就…很愣。
半响,萧颐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用。”
“那就行。”姜妧松了一口气。
白吃白喝啊,那看来还没亏太多。
“你就不气?”萧颐试探问。
“气啊,我都快气死了,”姜妧点头:“气的我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姜妧不住的呼吸,试图将不断往心头涌的那股酸涩情绪压下去。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
汝南王府身为大庆唯一的异姓王,从开国之初直到现在能屹立不倒,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手握兵权,但就是因为她的任性,阿爹为了满足她的小小愿望,竟然将汝南王府安身立命的兵权拱手相送,只为给她留一条退路。
败家女啊!
妥妥的败家女啊!
这尼玛生块叉烧都比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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