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沉玉却没有接。
他抬眸,泛着淡蓝的桃花眼睨着她,眉心朱砂痣藏在抹额之后,雪色的抹额上嵌着红玉,倒和那点朱砂痣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了?”昭昭有点不自在,感觉鸡皮疙瘩都被他看出来了。
“你的东西还给你,这有什么不对吗?”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去躲他的视线。
荆沉玉探过手来,却不是接惊寒剑,而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你快把剑拿回去。”
荆沉玉扫了扫惊寒,依然握着她的手腕说:“它想跟着你,不必再给我。”
昭昭惊讶地望向他:“它想跟着我?一个……魔?”
惊寒是荆沉玉有本命剑之前在用的,他那种身份,自小就没用过差的剑,惊寒也是天下剑修向往的仙剑,尤其是它还由荆沉玉这位剑君调。教过,但凡用剑的,就没有不想要的。
可昭昭是个魔。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想做魔,也曾经是个人,但现在的确是个魔。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流转的魔气,丹田滋生的魔灵,也能感觉到自己偶尔被魔性影响的本能。
惊寒这样的剑,怎么看都不该属于她。
“或许剑比人更能看清人。”
荆沉玉音色低沉,因为距离近,他说话时淡淡的清冷香气呵着风送来,直让昭昭头昏脑涨。
她说不清心底什么感受,握紧了手里的剑柄,看着惊寒仙气缭绕的剑身,她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高兴的是它认可她。
心酸的也是它认可她。
说到底她不是个坏人,也不是生来为魔,莫名其妙穿书一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九死一生,她真的太难了,也好累。
累到什么程度呢……累到了不想管未来如何,想要躺平的程度。
“此间事已了,随我回宗。”
荆沉玉的手从她腕上转到手上,轻轻握住。
昭昭蹙着眉没说话,也没甩开他,他实在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便试着牵着她走。
她一开始不肯动,荆沉玉将她手握紧,思忖片刻低声道:“莫怕。”
昭昭一顿。
“我在。”
……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这话。
心里酸涩更盛,昭昭抬眸说:“若你失败了怎么办。”
她发现她还是想去冒险试试的。实在是诱惑太大,哪怕需要被正道审判,但为了那个可能好的结果,为了不必东躲西藏的未来,她还是想试试。
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都因穿成了荆沉玉的心魔而变得遥不可及,需要她牺牲一切去争取。
荆沉玉上次没回答她有多少把握,但今日回答了她关于失败的担忧。
他话素来不多,也不擅长安慰人,让他教导别人或者惩罚别人还差不多。
于昭昭,他已经做了所有不擅长做的事,说了所有以前绝不会说的话。
他看着她,淡蓝的桃花眼里流转着复杂而隐晦的光。
“我在。”他实在不善言辞,但仅仅是这一再重复的二字,就给了昭昭极大的安抚。
“是,有你在。”她突然笑起来,“反正最不济就是死,你陪我一起死,我也不亏。”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逃离必死的命运。
再后面,想在这之后还能过得好一点。
而现在,如果无法达成心中所愿,就拉着他一起死好了。
最差也是和他一起死了,拉了男主垫背,让修界最不可动摇的磐石转移,倒也不算丢脸。
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能崩塌就更好,大家全都玩完,一了百了!
“那就去试试吧。”
想明白了,昭昭就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一把反握住荆沉玉,踮起脚尖与他极近的四目相对,两人呼吸交织,仿若冰雕般的美人仙君错愕了一瞬,漆黑冷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
“他们要么放过我,要么失去你。”昭昭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抚上他的脸,“若他们真选了失去你,你会伤心吗?”
“被自己庇护千余年的三界辜负,你会难受吗?”
昭昭也不需要他回答。
“你肯定不会,你做什么都不后悔。”她乏味地放开他,边走边说,“就是不知没了你这个剑君,又便宜了谁坐上高位,那人得好好谢我,逢年过节给我上几炷高香,毕竟我可是奉献了生命拉你下水,才让他有了这样的机会。”
被甩在后面的荆沉玉几乎眨眼间变得到了她前面,他衣袂翩跹,倒退着往后走,却能自如得不撞到任何东西。
“你不会死。”他皱着眉,“我不会让你死。”
昭昭扬唇一笑,敷衍般说:“知道了知道了,以前非要杀我的人,现在一直重复着不会让我死,你烦不烦呀,我知道了知道了。”
她嘴上说他烦,可嘴角是笑着的,看似态度敷衍,可气息却放松了许多。
她是欢喜的。
荆沉玉意识到说这些她会高兴,便好像个复读机一样一直跟她说。
“不会让你死。”
“不让你死。”
“不会死的。”
“会好好活着。”
“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死。”
“不……”
“够了荆沉玉,你烦死了!”
昭昭忍无可忍,笑着推了他一下,飞身而起,直接离开了江家主宅。
这里恰好靠近天枢阁客院,江善音已走,慕紫堇的尸体还要送到阁中,曲春昼也正打算离开。
昭昭最后带着笑意的埋怨恰好从他头顶飘过,他恍惚抬眸,隔着幂篱看见昭昭一袭雪杏色裙衫,清艳明丽的脸上挂着笑,似是无奈般抱怨着身后的人。
那人跟着她飞身离开,身姿颀长,御风而行时,流光溢彩的道袍与长至腰下的墨发交叠纠缠,那轻纱长袍与道冠上坠下的薄纱莲华发带更让他显得飘逸俊美,恍若神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昭昭口口声声埋怨的人。
剑君荆沉玉。
曲春昼见荆沉玉的次数不多,后者见别人的次数也没多少,可能也只有九华剑宗的弟子还有些机会见到他。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剑君荆沉玉是尊好像没有感情的神像,千余年来都没什么能挑动他的情绪。他如真神般公正决断,仿若只要他在,修真界便天下太平,福泽万年。
没有人敢对他态度轻慢,更别说是直呼其名。
但昭昭可以。
她不但可以,还那般随意,仿佛常常如此。
天边的身影早已看不见,曲春昼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他皱起眉,不确定自己为何会如此,这种情绪到底代表什么,最后他只归结于是遗憾,遗憾虽与昭昭做了“生死之交”,却又忘记了交换联系玉牌。
实话说,哪怕曲春昼记得,昭昭也法和他交换,因为她并不是荆沉玉真正的弟子,没有仙宗们互相联络的玉牌。
回九华剑宗她也不太熟悉路怎么走,还得荆沉玉这个九华剑君带着。
站在般若宽大的剑刃上,昭昭揽着他的腰往下看,刚穿书时的恐高也好深海恐惧症也好,都因为越发熟悉这个世界而渐渐好了,现在当事人就是兴奋,特别兴奋。
她盯着云层下绵延不断的高山湖泊,感受着这和坐飞机一样却没有座舱的服务,抓着他的手一点点收紧,这让御剑的荆沉玉面色猛地一沉,般若微微一晃,惊得她迅速贴到他背上。
“怎么回事?”昭昭靠近问他,“你晃什么?就这个速度就行,不用给我表演什么花样。”
“……”并不是那样。
荆沉玉低头看着她放在腰间的手,双指并拢,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般若是不想配合的,它是很有骨气的杀戮之剑,真的不想让一个魔踩在身上。
可但凡它有什么躁动,都被主人极大的威压给震慑了。
般若:行,你想养蛊就养吧,谁都帮不了你。
昭昭并不知道般若和主人那点“小矛盾”,她只是发觉这去九华剑宗的路没有半点熟悉。
“我虽然不太记得去剑宗的路,但也不至于完全陌生。”昭昭慢吞吞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荆沉玉没回答,但这里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他没一会儿就带着昭昭下坠。
她注意到这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不同于蓬莱,这里的海千里冰封,海中央的岛上也没有植物,全都是被雪覆盖的山石,一片白茫茫的。
就连他们站的地面也被积雪覆盖,往前方看,能看到一座大门紧闭,在风雪里矗立的庄严巍峨的宫殿。
“……这是什么地方?”
昭昭抓着荆沉玉的衣袖,自从离开江家,她就总要这样抓着他身上某个地方才行。
“我的闭关之所。”
是这样?昭昭手稍松了一下,跟着他往前走,宫殿的大门打开时,有雪色的烟尘漫起。
她顶着寒风进去,看见的也是清清冷冷的琉璃殿内部,这是座漂亮的宫殿,可清幽的殿内光线昏暗,偶有光线的地方也会有落雪降下,处处透露着难言的寂寞。
“到这儿来做什么?”昭昭很不解,“不是要回剑宗吗?”
荆沉玉停下脚步,在寂寥萧索的殿内转过头来。
“疗伤。”他说,“不能这样回去。”
“……”
不苟言笑的仙君整个转过身来,自上而下看着昭昭,片刻,他似叹了口气,手抬起,犹豫地皱紧了眉头,最后还是闭上眼睛,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
昭昭瞬时僵住。
“你怕,那就先不回去。”
荆沉玉的声音缓慢低沉,明明还是清清冷冷的,但就是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待我痊愈,你也可痊愈,届时再回去。”
那样的情况下,昭昭自己有实力,大约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昭昭低着头,她很不想承认,但的确就是一个杀过她的人,一而再的发现了她的不安,在努力给她安全感。
这种感觉太矛盾了,昭昭极力克制,呼吸不稳,唇齿间漫起血腥味,原来不知何时,她竟然隐忍得咬破了嘴唇。
……
荆沉玉想体贴谁的时候,是真的无可挑剔,她不止一次这样想,如今更是这样想。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看出来了,她那奇怪的兴奋,那放肆的笑,还有不断动来动去的手脚,都昭示了她的紧张和畏惧。
她是怕。
她真的在怕。
越靠近九华剑宗,她就越是害怕。
荆沉玉……
肩上的手缓缓落下,按在腰间,将她按在了他怀里。
“不会有事。”他的声音低沉清澈地在头顶响起,“真的不会有事。”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清寒的桃花眼里满是认真之色。
“不会让你死的。”他不断承诺,“真的不会让你死。”
昭昭不知怎么就眼眶发热。
她抓着他的腰带一点点扣,目光定在他身上,红唇带着血丝,那种脆弱又坚韧,不容人轻视的压抑的美,让荆沉玉喉结微动。
他微微拧起眉,眉间抹额开了,自然而然地掉落,露出他眉心朱砂痣。
朱砂痣,红尘种。
昭昭长睫翕动,他慢慢落下手来,按着他扣他腰封的手,轻轻往腰后一按。
“抱吧。”他说,“是我求你抱的,不是你想抱。”
昭昭气息一滞,终是再也忍不住,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她将脸埋进他如云的道袍里,死死得抵着他的胸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不喜欢他。
只是这一刻,或许是为对未知结局的迷惘,或许是太紧张,她不容许自己软弱的,但真的,她需要一点时间,需要给自己点安全感,不拘是什么人,是被子也成。
在她迟疑着矛盾着,未曾决定的时候,荆沉玉主动了。
他说:“是我求你。”
是啊,是他求她的,她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将他当做被子也好,当做别的人也罢,这处处不熟悉的书中世界里,她总要有个喘息的地方。
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荆沉玉双臂缓缓收紧,将她抱在怀中,呼吸都放得很轻。
第68章
荆沉玉的闭关之所唤作雪荒天,在琉璃殿内的正中匾额上有写。
昭昭抱膝坐在中庭,这里有条长廊,长廊外是小花园,种了一棵参天的花树,即便外面那样冷,这棵树依然开满了雪白的花,很像梨花。
昭昭喜欢梨花,荆沉玉疗伤,她就坐在这里看。外面还在下雪,雪花伴着落花落下,鼻息间满是沁人心脾的味道,昭昭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记忆回到刚来那天,荆沉玉“求”她抱他的时候。
花香和雪香好像变成了他身上的冷檀香气,昭昭是恨他的,恨不得他死,这份心意绝对没有更改,哪怕走到今日,哪怕她和他分割关系也无法杀他,她还是想要折磨他,让他尝一遍她受过的苦。
这种决心从来没变过,可是……又想起当时两人那样近的距离,其实更亲密的事他们都做过,虽然那给她留下了很糟糕的记忆,但她不该因为单独一个拥抱耿耿于怀的。
或许这就是人类复杂的地方,有时连你自己都不会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响动,因为雪荒天只有她和荆沉玉两人,这动静不是她就是他。
昭昭回神,站起来朝他打坐的地方走,走了没几步就被呵住。
“别进来。”
是荆沉玉的声音,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但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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