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最终起身下床,往流逍殿走去。
她不愿承认自己在听见鬼医说风遥晕厥梦魇时的揪心是出于担忧,但好歹自己如今这具仙身是风遥花了三月时间为她重铸的,三魂七魄亦然。救命之恩不谈以身相许,那不如拉他出梦魇,同样救他一回,算作两清。
从今往后,再别翻三世你情我愿的瓜葛旧账。
此时子夜深深,箬竹头一回见到夜晚的鬼城宫殿,不比白日冷清空无一人,所有鬼族在夜晚倾巢而出各忙各的活儿。没有人族深宫那般肃穆森严的规矩,众鬼交谈自由,且手中皆提一盏灯笼内燃青幽烛,火光淡淡。
箬竹走在廊道,并不会因为身侧皆是鬼族而觉得害怕。
而且她留意到,诚如那日侍女所言,风遥挑选留在宫殿的下属,相貌皆属中上成。虽不比天族行经各处都觉赏心悦目,但至少在黑夜青光中,丝毫无可怖之感。
进了流逍殿,空气中弥散着浓浓药味儿。
箬竹蓦地想起鬼医说的,风遥不肯进药。
与她那日一勺一勺喂药不同,寻常鬼医或侍从给风遥送药,用的定是灵力相渡的办法。一旦风遥有所排斥,这药味儿自然就残余空气当中,经久不散。
她掀开珠帘,铃铃细响悦耳,床帐垂挂落地,想来人还在昏迷当中。
箬竹在塌前站了小半晌,伸出手缓缓拉开纱帐,她低头……
被褥被掀开丢在一旁,床上哪里有人?
且铺盖间尚有微凉余温,应是方离去不久。
箬竹转头看向两名鬼医:“这就是你们说的,晕厥不醒?”
“这这这……”鬼医的震惊丝毫不比箬竹少,他们一直在殿外守着想法子寸步微离,低了头老老实实道,“我们没看见王上出来啊。”
箬竹无语:“以他的修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能让你们发现?”
“那现在该怎么办?”鬼医试探道。
“你们在问我?”箬竹好笑,“既然他醒了,就说明人没什么大事,我也犯不着留在这里。至于要不要去把重伤未愈的病人找回来,你们俩医者心里没个主意?”
两人一拍脑门,连连应是出去吩咐了。
这会儿正是众鬼忙碌的夜里,想来阖宫出动,应该很快能将风遥寻回。而箬竹口口声声不留在这里,身子脚步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跨出门槛时,收了回来。
来都来了,不如等看到风遥没事再走。权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在桌边坐下,推开窗看着外头众鬼奔走做事,百无聊赖用手指拨了拨烛火。青幽烛如同萤火虫发出的微弱光芒,手指触碰焰火,不烫反而带着丝丝凉意,这是鲜少鬼族不惧怕的光亮。
箬竹玩了小会儿便收回手,蓦地,她瞧见自己拨了灯芯的指尖染上点点殷红。
是血的颜色。
箬竹又抬起指尖到鼻前,轻轻闻了闻。
裹挟着风遥身上那股很淡的花香,也是她在九幽地狱中嗅见过的彼岸花香。
可这盏烛台怎么会染上风遥的血?
烛台在书桌一侧,距离床榻甚远,他咳血或治疗伤口的血定然溅不到这么远。箬竹弹指熄灭烛火,她举起烛台仔细观察,这只烛台底部残余有不少干涸血迹。所以,是风遥自己滴了自己的血在青幽烛上?
他是要做什么?
这事儿过于不寻常,箬竹在枕边找到一方染了风遥伤口血的丝帕,重新点燃青幽烛,将丝帕置于其上燃烧。
忽而,一声重物落地声响从床帐后传来。箬竹转头看去,原来贴墙处出现了一条幽暗密道。
她眼眸微眯,难怪外头鬼医说没见着风遥出去。人是从暗道离开的,守在殿外哪能瞧得见。
箬竹站在窗边纠结许久,要不要走下去。
出于私心,她委实好奇。但出于道德,这是属于风遥的秘密,没经过主人同意就擅自进入实在不妥当。
不过话说回来,风遥现在是个病人不是?随时有可能伤口崩裂,有可能昏迷晕厥的病人。要是她迟迟不进去,但风遥倒在里头了如何是好?箬竹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翻身走下暗道台阶。
暗道内空气并不污浊,随着她走过,墙壁两侧逐渐亮起青幽烛。箬竹借着光亮看清墙上条条细痕呈笔直不间断的直线,足以见这条暗道是风遥自己用灵力凿出,想来是他独自的秘密。
可渐渐的,石壁上出现了其他不一样的东西,似是人为雕刻的壁画。
壁画的开始,是一个少年被十数只庞然大物堵在角落,少年手里拿着把短刀,眼神似豺狼凶恶,丝毫不惧眼前体型比他高大,人数比他多的威胁。
少年和众人缠斗在一起,别看他人长得瘦却不落下风,把身边人杀得一个接连一个倒下。少年身上衣衫破败,溅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血。
箬竹目光停留在刻画了少年背影的一幕,在少年脖颈后看见了一块红枫状的印记。她记得,就是这块形状独特的胎记,她在风遥身上也看到过。
是她醒来后第二日,风遥哄骗她夫妻对拜时箬竹无意间瞧见的。
也就是说,壁画上的少年其实是风遥,那么他与人打斗的地方只可能是九幽地狱了。
说来奇怪,她越往前走,越觉得壁画熟悉,有好几回甚至还没走到前面,脑海中便已经勾勒出后续好多张壁画内容。只是越往前走,她的头也越疼,像是灵海在翻江倒海地震荡。
箬竹手臂撑墙,晃了晃脑袋。心想大概是因为暗道深了,空气稀薄,她如今没有仙力护体,难免有些吃不消。
她不以为意,一门心思想着先找到风遥。
直到下一张壁画中出现了一名少女,脑袋左右两边各绾一个宛如丸子的哪吒头,搭配上圆嘟嘟苹果脸,瞧似年纪不大。她衣袂翩跹,和四周的厮杀血光格格不入,可她却就这般,用弱小身姿挡在了少年风遥身前。
箬竹一眼就觉得这个模样的少女很熟悉,像是自己刚得道飞升那会儿,年纪小,就喜欢扎些俏皮滑稽的发型。
但她可以肯定,自己从前绝没有来过鬼域,更枉论入穷凶恶极的九幽。壁画上的人,势必不可能是她。
可箬竹又想不明白了。如果不是她,为何自己头回见着风遥颈后胎记便觉得似曾相识,为何自己头回走在九幽地狱便本能地熟悉周遭环境。
还有最最令她困惑迷茫的,风遥为何平白无故追寻她那么多年。
脑袋在这一瞬,变本加厉地作痛,再没精力想壁画内容。
后半程路,她走得浑浑噩噩,单手扶着额穴不断按揉。奈何灵海动荡太剧烈,绕过拐角时,眼前景物模糊,又不巧发簪落地,绾起的长发顷刻披散,遮挡住视线,害她脚步不由得被凹凸不平的墙面绊了一下。
玉簪落地脆响入耳,拐角后风遥登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来。
箬竹头疼得脱力,她在朦胧青光中看见一抹熟悉的绯红身影,强撑着站稳的倔强忽而松懈,仿佛在海上随浪羽颠簸的惨败船只终于见到了岛屿,放心地让自己倒下。
风遥来不及诧异她为何会进来这里,冲上前将人接住:“阿竹?阿竹?”
箬竹看见被他从手里丢掉的刻刀,顿知一路走来所见两侧壁画,都是风遥的手笔。
“我们在很久以前,是不是见过?”她双手抱头,痛苦不已。
风遥微愣,迫不及待输了点灵力入箬竹体内。
他顿时察觉少女灵海倏尔变得很脆弱,而刻在灵海中的封印正在受到本身意志冲击,如同黑白两道阴阳八卦,势均力敌地相互碰撞,谁也不肯让谁,谁也压制不了谁。
箬竹蓦然抓住风遥的手腕,因为承受着剧烈苦楚,她五指忍不住用力收紧,将风遥手臂掐出五道深可见血色的指甲印。她额间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道:
“帮我……”
“帮我把灵海里的封印冲破,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文案最后一段的内容啦,他们俩肯定是有前世的。
我寻思着前世内容就不分章了,咱明儿直接来30个币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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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鬼王的命定缘(11)
凡人欲成仙无非两种途径,羽化飞升与渡劫飞升。后者比较好理解,入仙门修道者,大多求的皆是修为增进,结金丹、入大乘、破渡劫。到了渡劫境,天降雷劫,若能扛过,便是飞升天宫成仙君了。
但箬竹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哪怕她成仙了将近万年,在修炼这件事上也始终没什么天赋。碰到不甚厉害的对手尚能依靠仙术取胜,可一旦较量上实力强劲的凌宛秋之辈,哪怕对方只是凡人,她打不过,也确实是打不过。
而能够羽化飞升的,大都是生前功标青史者。寿终死后,天宫再下机缘,飞升成仙。
只不过在脱凡胎换仙骨时,凡尘记忆皆消除,箬竹记不得自己生前都做了些什么而已。
这晌,箬竹陷入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九千多年前,她初初成仙之际。
彼时她尚未被分配仙职,只是一名成日无事可做的散仙,那日子虽清闲,但委实太得过且过了。能从尘世羽化飞升者,谁还没有个初心了,箬竹亦然。
她寻思自己尚且为人时都四处造福于民,如今既然成了仙,应该做的很多才是。她遂找了老神仙打听,这世间最阴暗最需要被解救的地方在哪儿。
老神仙毫不迟疑告诉她:“自然是鬼域九幽地狱。”
箬竹虚心请教:“此话从何说起?”
老神仙抚着花白长须,娓娓道:“那鬼族将自己的同类被分为三六九等,上等血统可居鬼城内,中等血统大多四处漂泊,而下等血统便被关在九幽地狱中。只要在九幽一日,就永世被打上低劣身份的烙印。”
听上去就跟人族数百年前的奴隶差不多。
箬竹问:“可血统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根本不由得自己决定。难道说,只因为没投好胎,就得一辈子活在尘埃里受欺凌吗?他们就没想过改变命运往上走?”
“他们当然想,但也得有本事做到啊。”老神仙说,“在鬼域的规矩就是,九幽地狱出口可以凭蛮力撕开,但每九千年间,只有第一个从出口爬出九幽的鬼,才能一跃成为上等血统。”
“所以九幽中的恶鬼无时无刻不在厮杀,只有把同类都杀死了,才有希望成为爬出九幽,改变命运的第一只鬼族。但在过去数万年里,九幽出口也开启过几次,却从来没有恶鬼顺利爬出来。”
“为什么啊?”箬竹不禁好奇。
“这还能为什么。”老神仙叹道,“能出去的鬼只有一个,大家拼了命也要争做那一个,可但凡最强的不是自己,这些原本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反而会团结起来,针对最强着,生生把他拽入尘埃,踩在脚下碾碎。如此再三厮杀搅斗,九幽入口早就关闭了。”
“要我说啊,除非有家伙能把整片九幽所有同族生灵都屠杀干净,否则,是别想爬出九幽咯。”
箬竹听得胆战心惊,果然九幽地狱被称为世间最阴暗之地,不无道理。
她和老神仙道别后,二话不说,当即入鬼域下九幽了。
无边黑暗席卷梦境,空气里弥散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低头可见脚下踏过每一步的地面都布满血迹,两侧岩石亦然。新鲜的,干涸的,还有经年累月嵌入石缝的,映红了暗夜无光的天幕。
很快,她就听见了刀剑摩擦的声音。
更准确来说,箬竹先是眼尾瞥见刀剑划过空气的白光。瞬息之间,她尚来不及视线挪移,利器割破皮肉的声音已然入耳。
有恶鬼,杀了他的同族。
可杀了人的恶鬼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似乎觉得一剑封喉还不够,又再次举起刀,刺入死者的腹部。箬竹受惊登时闪身躲到巨大岩石后,藏匿好自己。
刀刃带出尸体血迹,飞溅到箬竹鞋面,吓得少女不禁打了个哆嗦,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动不敢动。直到外头恶鬼用脚踢了踢地上尸体,再三确认人已经死透,洋洋洒洒地离去,箬竹才敢发出声音大口喘气。
她不该来九幽地狱的,老神仙说得没错,这里果真是最可怖的地域。
而压根不等箬竹一口气缓过来,岩石对面就又来了一群厮杀的鬼族。
这回是十数只庞然壮硕的男子,对峙一个瘦骨嶙峋,手中只有一柄短匕首的少年。箬竹透过两块岩石之间的狭窄缝隙,隐约能瞧见那头搅斗战况。
少年黑袍破破烂烂,几乎是衣不蔽体的程度,仅剩挂在身上的几块布料也溅满血迹。
他手臂、大腿、后背、肩胛,总之是箬竹能看见的所有地方都负着伤,此时被十数只体态比他强壮数倍的对手步步紧逼,堵在角落里,退无可退。
“别逃了。”少年对面的壮硕男子讥诮开口,“打不过就乖乖把命交出来,没准还能饶你死得痛快点!”
“就是!哈哈哈哈——”他身后跟随的其余男子纷纷冷嘲大笑着附和。
箬竹躲在岩石后听得握紧拳头。
虽然毋庸置疑,这名少年也是九幽地狱中的鬼,也许同样杀过许多同族,但这晌在箬竹见到的场面中,少年是被欺负的弱者。她平素最见不得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事儿,当即想冲出去帮那个少年。
箬竹看见少年向后退的脚猝不及防撞上石头,身形不稳地朝侧边踉跄了一下。而他对面壮硕男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细节,立马抓住机会朝少年挥下大砍刀。与此同时,箬竹指尖仙力飞出。
可他们都没想到,少年的趔趄竟是虚晃一招。
他骗得壮硕男子出招,自己却趁机侧身捅了另一人的脊梁骨。
箬竹原先想救人的灵力因为少年闪现过快而打空,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再定睛瞧,少年已然与那十几名对手缠斗在了一起。细胳膊细腿挥动起来格外有力量,他短匕刀风划过处,登时有血液如烟花炸开。
敌手人多势众,少年难免被砍伤几刀,但他却杀光了其余所有人。
在少年收刀的瞬间,箬竹望见他眸光坚毅狠厉,丝毫没有半点俱意。似是发现了岩石后有气息动静,少年朝箬竹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暗含浓浓杀意,吓得箬竹连忙避开他视线。
幸好少年没有真的提刀杀过来,只是冷冷瞥了那么一眼,转身离去。
他与箬竹先前见着的第一个恶鬼不同,他用最快的手法杀了十几个人,没有再事后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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