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芽的行踪并不是秘密,她来九华山,一场仙缘大会闹得沸沸扬扬,身边人来人往,衔玉看谁都可疑,又谁都不像。
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么多,错过了最佳时机,种种蛛丝马迹,也是在熬了几个大夜之后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衔玉其实并不擅长动脑,也是某日看着“噗噗”往外冒憨气的柳催雪,灵光一闪。
三人中,若论智谋,必然是柳催雪,所以他首当其冲成为目标。最聪明的成了最傻的,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矮子里面拔将军,衔玉成了三人中最聪明的,又不是特别聪明,最适合被人牵着鼻子走。
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却是落入陷阱的开始。
想通这件事的时候,衔玉真是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狠狠震撼了一把。
但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也绝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身边所有不信任因素,简单来说就是乱棍打死。
万叶宗给柳催雪开的药,扔了,他自己跑山去拿去选,去山下药铺里抓;阮芽的衣裳,卖了,给她做新的;还不行,那便下山去,不回来了,看那躲在暗处的家伙还怎么害人。
今日晨间,在泥沟里打滚时,衔玉恍然想到,柳催雪吐药,是否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万叶宗开的药,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此时也无从证实他的猜测,但柳催雪吐药的事,就此揭过。
与张梁几日相处,说起那黄贵的事,再回忆寻仙路之经过,衔玉对他十分欣赏。此人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值得交往。
衔玉本就不是心思深重的人,跟俩傻子待久了,智商更是日渐呈下滑趋势,急需一个聪明蛋来拯救他。
这几日闲暇时,东拉西扯的,衔玉把心中疑惑问了大概。如今从张梁处得知,赭红鬼伞只在南疆一带生长,不管雁回山鬼伞的来源是不是南疆,这都是唯一的线索。
张梁同他分析,“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者,这条线索就是故意诱你们去南疆,如此逃离九华山的控制,行事更加方便。九华山必然知道鬼伞来历,却不向你透露,就是想让你去自己去查,要么他们就是凶手,要么他们就是不想在九华山地界生事,或是放长线钓大鱼。”
无论是哪一方,利用的是衔玉的不服输和少年人的好奇心,谁叫他现在是憨憨三人组里的大聪明呢。
合拢折扇,张梁扇柄轻点下颌,“我们已知的四方势力,绣神山、九华山,小雪的……”
“柳催雪。”衔玉也不瞒了,“他叫柳催雪,你没见过他,以前也应该听说过他,清徽院你知道吧。”
张梁轻笑,“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派来害你的。”
衔玉自暴自弃,“你这么聪明,想害我,我也防不住。”他如今大傻子带二傻子,已是心力交瘁。
“好。”既然衔玉信任,张梁就不卖关子了,“其实并不用太过担心,你代表的是你背后的势力,也就是绣神山,而小雪则代表九华山和清徽院,丫丫暂时不知,剩下那一个藏在暗处害人。这四方势力中,你、小雪,丫丫又是一队,那就是三对一,怎么说也是你们胜算大。九华山的放任,兴许也是为了引蛇出洞?究竟谁更厉害,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很快就能知道。那害人的家伙,总会露出马脚的,你们三个还怕打不过一个吗?”
每个人代表一股势力,看似单打独斗,其实是身后长辈在暗自角逐,究竟谁更厉害,张梁不好说。但衔玉只是为了大家安全,张梁认为,这一点是可以放宽心。
不论衔玉修为如何,他们身上法宝有多厉害,身后有人撑腰,自然无惧。
张梁这一通剖析,可算让一直迷茫的衔玉整明白了,可他一个外人,怎么会对他们的事那么清楚?
看出衔玉眼中的疑问,张梁不慌不忙道:“如果你常看万花镜的话,应该知道,里面有个叫境元先生的,专以大宗门里的爱恨情仇做文章,每月两篇,你们几家的事情,文章里基本都有写……当然,有些或许只是胡乱臆测,并无真凭实据,但若能从中得到启发,也是好的。”
万花楼出产万花境,这位境元先生,就是专门给万花楼写文章的。大宗门里的家族秘辛、小儿女们的爱恨情仇、陈年冤假错案……就没有他不写的。
关于当年阮清容之死,境元先生就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虽然文中并未言明凶手,但蛛丝马迹皆意有所指。
于是有个专门分析境元先生的家伙,又单独写了一篇文章,逐字逐句分析,揭露了隐藏凶手。苏荔也正是因为这两篇文章,被骂了二十年。
当然了,到底写得准不准,其实并不重要,文章嘛,就图一乐。
也有人问境元先生,这么写就不怕得罪人吗?他当然怕,所以这么多年,连万花楼的楼主都不知道,这位境元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藏得可严实。
大名鼎鼎的境元先生,衔玉自然有所耳闻,可他识字不多,平生最恨的就是看文章。丫丫识字,但她更喜欢看脱衣舞,唯有柳催雪这个正儿八经的道士,读书念经是他的必修课。
这时张梁一点,衔玉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坏蛋要先弄柳催雪。
想明白了,衔玉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厉害,洞庭的老王八也常夸他是个大聪明。
可既然聪明,那个坏蛋为什么不先弄他!瞧不起谁啊?
这厢议完,衔玉作为这个憨憨三人组的唯一大聪明,心中有责任,肩上有担当,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脊背,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充满了成年人的智慧。
然而一转头,却见柳催雪小鸟依人偎在阮芽肩头,“我本来就有病,你再不要我,我不如死了算了,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阮芽哪是听得了这个的,连忙把他搂进怀里,又劝又哄,“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的。”
柳催雪黯然垂眸,“可是你昨天都没有选我,你说跟我只是金钱关系,跟衔玉才是真心的。”
“怎么会呢?”阮芽扶住他肩膀,伸出一只手,胡乱哼唱起小时候过年去镇子上听过的大戏,“叫声雪雪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玉玉是我格手心肉,雪雪侬是我格手背肉……”
她手掌一翻,“手心手背都是肉。”
张梁啼笑皆非,扶着树干,弯下腰,肩膀疯狂耸动。
笑不活了。
衔玉眉头紧锁,苗苗只得附和,“对呀,怎么会不要你呢,手心手背都是肉。”
就他这寻死觅活的架势,凡人后宅里的姨娘们也不过如此了。苗苗再也不敢让丫丫二选一,回头闹出人命来,她可担待不起。
柳催雪才算是满意了,“好吧,那我再勉为其难活一活。”
衔玉生气了,一整个下午都没跟阮芽说话。
阮芽也没空跟他说话,柳催雪缠人缠得紧,拉着她叽叽咕咕说笑话。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虽变傻,肚子里墨水却一点没少,苗苗也被逗得哈哈大笑,拉着他一起到芥子空间去玩。
衔玉独自坐在车轿里生闷气。
张梁让他也进去玩,衔玉忍着不去,张梁硬拉着他进去。好巧不巧,正碰见他们在草地上和一堆猴子做游戏,柳催雪被布条蒙着眼睛,张开手臂四处抓人,阮芽躲闪不及,被他抱个满怀,他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衔玉瞬间冷脸,转头就走。
夜间停车,饭后张梁抱着苗苗回车里休息,衔玉生气不给做水床了,柳催雪也不多讲究,铺开竹席,盖上被子躺在火边睡觉。
衔玉隔着簇簇跳跃的火苗看他,想起白日他说过的那些话,方知此人心思如此深沉,不知道跟丫丫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叫他偷听去了多少。
阴险!狡诈!
这人实在是太坏了!连那真正躲在暗处的坏人都得提防他,他已经变傻了还这么有心机,没变傻时该有多精啊!人精了简直!
不是喜欢装睡吗,哼哼。
趁着阮芽在苗苗的芥子空间里洗澡,衔玉起身绕至柳催雪身后,自墟鼎中掏出根棒槌。
柳催雪发觉,转头望去,“干嘛?”
衔玉“梆”一下把他敲晕了。
干完坏事,他收起棒槌,若无其事回到原处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
不多时阮芽披着湿发回来,弯腰先往柳催雪那边看了看,也是担心他又装睡,偷听人说话。
她伸手轻轻推他两下,又噘着嘴巴往他眼皮上小口吹气,用发梢挠他的鼻头,见他没反应,给他掖了掖被子,拢了外衫坐到衔玉身边去。
衔玉一扭身,“莫挨我。”
“你咋啦?”阮芽拽他袖子,“你生气啦?”
她转了个方向,小脸往他面前一凑,“是不是生气啦?”
衔玉又扭朝另一边,阮芽哒哒哒转半个圈,衔玉又扭开,两个人玩起了捉迷藏。
半晌身后没了动静,衔玉竖起耳朵。
“阿啾——”
“阿啾——”
“阿啾——”
秋风一刮,她连打三个喷嚏。
衔玉手往身后一捞,把人捞进怀里来抱着,捏起她软乎乎的腮肉,到底是没舍得用力,败下阵来,老老实实给她弄头发。
阮芽亲亲密密搂住他脖子,“还是衔玉对我最好。”
“呵。”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他要是不管,就这么晾一晚上也干不了,到底还是担心她生病。
凡人很脆弱,一点小病小灾就能了他们的命。衔玉想起三十多年武文县瘟疫,死人一车一车往土坑里倒,他妖身强悍,百毒不侵,穿城而过,往死人堆里扎,那瘟疫不能奈何他分毫。
走出城两三里地,他回头,去三十里外运来干净的水,分给病人们喝。天灾人祸,他无能为力,运点水总没事吧。
衔玉的灵魂,亦如泉水般清澈。那月华果也不是随随便便给谁吃的,如此福缘,自当千挑万选,给最值得的那一尾小银鱼。
天道皆有定数。
待到她一头瀑发干爽,衔玉冷着脸把她扯下来,“走开,莫要挨我。”
她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刚才还愿意给她弄头发,现在又不让她靠近,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衔玉把她扯到一边,她也不走,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用树枝去勾火堆里那烧红的木炭玩。
他看不过,倾身一巴掌拍掉她手里的树枝,“手欠不欠?”
“啪——”
衔玉手背马上被反打一下。
是缠在阮芽手腕上那两条红色发带,耀武扬威抬起头来,冲他得意摇摆。
她身上宝贝不少,那发带显然是个品阶不低的法器,他们要好的时候,发带也会亲密地黏他,钻进他的衣襟里,不好的时候,就时不时打他一下。
在阮芽无法判断别人对她的态度时,发带偶尔起到关键作用,她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你在同我生气吗?”
衔玉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还不够明显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今天又跟柳催雪说的那什么话?什么叫手心手背都是肉?”
柳催雪嘛,只要不扔下他,他便心满意足,不再一哭二闹三上吊,特别好糊弄。
相比之下,衔玉就难哄多了,不过阮芽也有办法。
她笑嘻嘻偎过来,靠在他肩头,“还是不一样的。”
他重重“哼”一声,抱起双臂,垂眼觑她,倒要看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
阮芽伸出小手,一正一反翻个面,“小雪是我的手背,衔玉是我的手心。”她五指再那么一收,“你在我的手心里,被我捏住啦!”
说着又张开,用力绷直,指尖柔软翘起,“手指可是捏不到手背的哦!”
红丝带悄悄爬上他手腕,缠缠绵绵在指尖绕上两圈,衔玉成功被说服。
只是丫丫没有灵力修为,是如何控制这两条发带与他亲近的呢?
也就是最近的事,这两条丝带突然活过来一样,白日里它们老老实实捆着丫丫的头发,夜里她散开沐浴后,丝带无所事事缠在她手腕,常滑过来与他勾勾搭搭。
衔玉伸出手,指尖随意逗弄着,侧首问她,“怎么控制的?”
阮芽害羞地捂住嘴嘻嘻笑,“没有控制。”
她想跟他玩,想与他亲近,丝带就爬过去了,不需要控制。
衔玉盘着腿,坐姿始终端正,阮芽玩着玩着,就爬到他的怀里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衔玉再也跟她生不了气,双手把她往上托了托,使她没有一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完全全被他圈在怀里。
觉得差不多了,阮芽昂首,小心翼翼问:“今天,还可以睡水床吗。”
衔玉登时恼怒,“你哄我,就为了睡水床?!”
她飞快低头,口中嘤嘤呜呜,不敢接话。
最后,阮芽还是如愿以偿睡到了水床,她开心在上面打了两个滚,一直与他黏糊缠绕在一起的红丝带飞快退走。
一整日,心绪起起伏伏,衔玉疲累不已,揉了揉眉心,顺势躺下,睡在外侧,这样丫丫躺在火堆和他之间,就一点冷风也吹不到了。
半夜下起绵绵的秋雨,衔玉胳膊被她枕着,不便起身,挥手填了些柴,又在头顶布了个水罩,一侧留下个圆形的孔洞通风。
像个勤勤恳恳的老妈子,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后,才偷亲一下她的睫毛,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动作无比地自然流畅,视线归于黑暗后,听着树林里逐渐清晰的雨声,衔玉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堕落。
回想起他们初遇之时,他白天抓紧时间修炼,夜里只歇息个把时辰就爬起来,别说下大雨,哪怕是毛毛雨,也要飞上天滚上两圈。
不。
在遇见她之前,他夜里何曾睡过觉?
修行之人,无需深睡,抓紧时间吐纳才是要紧事,一睡三四个时辰,白白浪费。
衔玉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困觉,在万和城一不知名富人家的东院,那院里还有个女鬼,想出来吓唬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本该是修炼的好时候,却被她抱住尾巴,走也走不开。当时痛心不已,如今温软在怀,林中雨声潇潇,他一动也不想动。
25/78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