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一天中,甚至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太阳很暖,风也很暖。
许多树开始掉叶子,黄的、绿的,风一刮,哗啦啦地漫山飞,阳光从头顶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紧紧拥抱的两个人身上。
柳催雪就这样看着,觉得很美。
他心中没有妒忌,没有酸楚,没有被忽略的失落,只是这样看着他们,心中便觉得满足。
这世间的爱侣,就该是他们这样,毫无保留和猜忌。
三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要落单,但柳催雪不在意。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风从袖口、脖颈钻进来,像一只凉凉的手在抚摸,他闭上眼睛,唇角扬起笑容。
没有人跟他拥抱,他便拥抱这风,也不错。
下午衔玉没让他们回果园干活,从红阿婆的药庐出来,经衔玉提醒,阮芽才知道,今天是祭月节。
在塔楼附近的广场上,有一棵六百年的桂花树,人形是个驼背老头。
老头每天把自己掉的花瓣收集起来,制成香包,在树下支个小摊。他不要钱,喜欢以物换物,随便给什么,他觉得不错,都愿意换。
衔玉领着阮芽跟柳催雪过去,给了老头三个从果园偷的金梨,一人换了一个香包,阮芽还另外得了一小枝花别在发间。
香包是用一种极细极软的草藤编织,丝丝缕缕的桂香味飘出,阮芽深嗅一口,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说:“如果树叶是老爷爷的头发,那桂花不就是他的头皮屑吗。”
柳催雪:“这个老头的头皮屑,还挺香的嘛。”
衔玉:“……”
阮芽毫不嫌弃地把这包头皮屑挂在腰上,轻轻拍了拍。
祭月节,晚上城里还有灯会,衔玉想带他们下山玩,阮芽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眼睛还有些肿。
衔玉想弄两个冰块给她敷一敷,一抬手发现没水了,“得找个地方补水。”
没有水,洗手喝水都很麻烦,于是三人来到绣神山深处的一处泉眼。
衔玉对水的要求很高,滤水也是一道很麻烦的工序。先要化作原形潜入水底,吸收刚从泉眼流出来的最干净的水。
以灵气滤掉其中杂质,储存得差不多了,再化为一股水龙,在识海中日夜流转不休,直至干涸。
衔玉是水属性的妖怪,储水一般用来斗法,他不需要兵器,水可化万物,水就是他的本命法宝。
在认识丫丫之前,连衔玉也没有想到,他识海中的储水还有那么多的用处。
给她饮用、洗漱、做饭、洗碗,甚至还能当床,做成小玩具。
他一点都不嫌麻烦,反倒觉得,在遇见她之前的日子,太过无趣。
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他陪在她身边,大家都不会孤单。
这处山泉藏在一片竹林中,底下挖了一条水渠,上面盖着青石板,其上铺满了厚厚的竹叶。
走到靠近泉眼的位置,挪开上面的木板,下方水池里便是一汪干净的泉水。
衔玉化作臂粗的黑蛇潜入水底,慢慢吸收。
竹林光线幽暗,阮芽想看看他,于是把脑袋伸进了水里,用力地眨巴眼睛。
她从来没好好看过他的原形,这时才发现,他并非是蛇那浑身溜溜滑的样子。
他的鳞片像形状最漂亮的贝壳,排列整齐,脊背隆起一个小小的坡度,中间有一条银线,在水里发着光。
他头上一左一右还有两个隆起的小包,听人说化龙之后那里会长出像鹿一样的长角来,腹部还有两只小爪子,有四根爪趾,指甲很长。
还说人家手像乌鸡爪子,他自己才是!
阮芽在水里吐着泡泡,衔玉从水底游上来,吻部亲了亲她的嘴唇,吐出一个水泡同她玩耍。
柳催雪也好奇地把脑袋伸出去,于是两人一蛟莫名其妙开始“咕噜噜”吐泡泡玩。
来竹林打水的小妖,远远看见两具无头尸相对跪在水边,水下还发出诡异的咕噜声,像举行什么邪恶的祭祀,吓得落荒而逃。
那小妖叫了胆大的虎妖来,水边的无头尸已经不见了,下跪的痕迹却能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于是后山闹鬼的事这么传开了。
后来传到衔玉耳朵里,他不打算来收鬼,还嘲笑这帮没出息的小妖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日晚,衔玉带着他们去肆方城赏灯,柳催雪一路都在嚷嚷肚子饿,衔玉抬头看看天色,离灯会开始还有段时间,决定先去酒楼吃饭。
经白日一遭,衔玉对阮芽更是万般呵护,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怎么捧,都怕摔了碰了。
从前他以为,她或许不是普通人,故而心跳有异,却不想她根本就没有心。
那个替她寻来仙心石的人,应是她的娘亲。红阿婆说,唯有至亲、血脉相连之人,才能以心头血喂养仙心石,否则,那就只是块特殊些的石头罢了。
只是,既如此珍重她,她的娘亲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九华山,就不怕她受伤生病吗?
随即,衔玉想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防护力,猜测她的娘亲应当十分厉害,笃定有那道护身结界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
究竟意欲何为?
她真的跟阮清容没有关系吗?又为何天生无心?她的娘亲既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为何甘愿隐藏在石头村那样的小地方?
问题太多了,但冥冥中,衔玉感觉,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下午没吃东西,阮芽也饿坏了,三人直奔酒楼,门口的小妖见是衔玉带着老婆孩子,赶紧领他们上二楼雅间。
最近衔玉干了几件大事,杀了不少作恶的妖,现在那灰蛊雕的尸体还挂在城门楼子上呢,谁都怕触了他的霉头被一刀咔嚓了。
当然衔玉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可他凶名在外,肆方城里开铺子做生意的,没有人不怕他。
也不用吩咐,好酒好菜只管上,这个季节螃蟹很肥,掌柜的很大方,送了十来只,外搭一壶桂花酿。
衔玉是水里长大的,拆螃蟹很在行,这时已经撸起袖子忙活起来。
阮芽没喝过酒,对那壶桂花酿很感兴趣,揭开壶盖细细地嗅,小二连忙为她解惑,“此酒醇厚绵甜,健脾胃,助消化,最适合女子饮用,温热入口最好,客官尝尝?”
这桂花酿倒是跟平常见的那些浊酒不一样,不辣,香味很甜,阮芽点头,“尝尝。”
说罢给自己倒了一碗,先试着砸了一口,她两眼放光,“不错。”于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
端水大师被动技能触发,她立即给衔玉和柳催雪各倒了一碗,“都喝。”
今天的柳催雪很乖,从红阿婆那出来后,他都没怎么撒泼,现在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吃饭,也不吵也不闹。
阮芽很满意,摸了摸他的头,“要乖哦。”
柳催雪冲她笑一下,继续埋头吃菜,她端起酒碗,像喝水一样又喝了几大口,点评,“真不戳。”
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
衔玉抬头,她双颊已漫上薄粉,眸中水光盈盈,身子摇摇晃晃,要倒不倒。他扔了手里的蟹腿,瞬移到她身边,将她接了个满怀。
阮芽脸颊枕在他肩头,双目紧闭,已经彻底醉倒,连呼吸都是桂花的甜香气。
衔玉弄干净手才来好好抱她,看着碗里已经剥好的螃蟹,指尖动了动,移到柳催雪面前,“给你吃吧。”
柳催雪快速地吃完,帕子擦擦嘴,“回去了吗?”
本来就是带她玩的,现在她睡着了,大家都没了看灯的心思,衔玉奇怪看了柳催雪一眼,也觉得今天的他过分乖觉了。
是快醒了吧,衔玉猜测。
不知道他醒来后,有何打算,这样的平和还能不能继续。
衔玉自觉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把阮芽让给他,哪怕当时只是说着玩玩。
回去的路上,柳催雪一直很安静,埋头专注脚下,衔玉也不会跟他没话找话。
以前她醒着的时候觉得吵,三人之间永远也安静不了,叽喳起来就没个完。现在才发现,她竟然这么重要。
柳催雪走在前头,衔玉走在后头,阮芽趴在他肩头“咦咦呜呜”不知说的什么梦话。
衔玉偏脸,把耳朵移到她滚烫柔软的唇边,凝神细听。
“红烧肉炖豆角、烧鸡、卤猪蹄、桂花酿……”
睡着了还这么馋。
衔玉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吃完的菜都给她打包回来了,如果晚上她醒来,也不会饿肚子。
鼻尖吐息香甜,趁柳催雪不注意,衔玉扭头飞快亲她一下。
第38章 当傻子,好难
变化从这一刻悄然开始。
三人躺在灯火暖融的大鸟窝里,阮芽因酒醉,呼吸比往日更慢更沉,小口微张,依稀可窥见其中几分柔软。
鸟窝里充斥着浓郁的桂花香气,她喝了酒,那气味再经体温酝酿,也变得如酒一般醇厚,掺杂她本身的气味,衔玉闭上眼假装睡着,努力克制自己不被吸引。
在黑暗中,人的种种感官放大,衔玉微妙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他深深吸气,侧首靠近她,已经可以肯定,这气味来自于她。
那股浅淡的香气掺杂在桂花的甜香味中,模模糊糊,衔玉仿佛回到了深山之中,月华树下的池塘里。
是万物萌发的早春,小银鱼贴着水面静止不动,仰望万花齐放的月华树,等一阵风。
如他这般的小银鱼还有许多,大家静静贴在水面,只待风起。
那粉白的花瓣如落雪纷扬时,整个池塘里的鱼都炸开了锅,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银鱼奋力跃出水面,张嘴叼住了即将落入水面的花瓣,随即“噗通”落下。
有时候他能吃到,有时候也会被别的大鱼撞开,十次里,只能吃到三五次。
但若是不争,就一次也没有。
花瓣甜中带涩,混一丝清苦,是小银鱼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美味。
一如此刻。
从那时衔玉就明白一个道理,从来没有拱手送上门的东西,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去争去抢。
他想要的从来不多,抓在手里的,也从来不会放。
衔玉睁开眼,指尖一动,阮芽便漂浮起来,他伸手抱住她,慢慢地把她放在胸口,中间的位置空下来,鸟窝里的小世界分割成两个。
应是喝了酒的缘故,她体温很高,吐息滚烫,衔玉闭上眼,融化在她的柔软香甜中,与她长发纠缠,耳鬓相贴。
夜半时分,阮芽醒来,嘟嘟囔囔要水喝,黑暗中摸到衔玉的手指,含进嘴里。
他睁开眼,唇瓣擦过她的脸颊,声音低哑,“你醒了。”
她喝完水,趴在他胸口,打了个哈欠,酒醒了开始觉得饿,“想吃东西。”
衔玉抱住她起身,伸手开了大鸟笼的门,带着她出去,小心掩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黑暗中,柳催雪睁开眼,不言不语,也不阻拦。
他翻了个身,摸到身边空位上快要散尽的余温,鼻尖是她沾染在被褥上的香气,很好闻。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像浸在蜜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腻。
黑暗中他茫然睁着眼,心绪并无波澜,好像回到几天前。
那日,他在银杏树下醒来,天地间一片茫白,清寒露水沾湿衣衫。他站在原处,不知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唯有无边无际的孤独。
夜风吹得有点冷,阮芽缩在衔玉怀里,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发现他们来到了那日她晕倒的山坡。
她说过很喜欢这里,能看见绣神山所有的梯田和傍晚时灿烂的云霞,是个扎根的好地方,衔玉便带着她来到这里,坐在草地上。
“不是吃东西吗?”阮芽问。
衔玉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她转头望去,不由得惊叹,“月亮好大!”
已经是后半夜,月盘遥挂西天,洒落满地银霜,整个天地都是一片纯净的皎白,人身后还能投下清晰的影子。
“祭月节,当然要看月亮,幸好你醒来了,不然就看不到了。”衔玉在草地上置了个蒲团,把她放在上面。
她眼睛睁得大大圆圆,吃惊而专注的神情,手还挂在人家脖子上,“可真大!”
“真没见识。”衔玉一脸嫌弃,“我活了快一千年,见过比这个大的,多了去了。”
真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比的,阮芽觉得他挺幼稚,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随口说:“可这是我们一起看的,跟你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情话张口就来,她却一点没个自觉,眼睛亮亮地看着衔玉,“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
她差使别人去给她弄东西吃,却又不撒手,紧搂着不放,还敢质问:“怎么不去?我都饿了。”
衔玉气结,却也只能说服自己——没事,慢慢教,这事急不得。
但活也不是白干的,衔玉得讨点好处,“你亲我一下。”
她毫不犹豫,在他脸颊上响亮“啵”一声,笑眯眯地看着她。
衔玉着恼,“叫你亲你就亲,你可真听话!”
阮芽:“?”
她眼神略有不满,于是衔玉只能再一次提醒自己,慢慢来。
他认认真真同她讲道理,“只有我叫你亲,你才可以亲,别人的话……”他思索片刻,继续道:“除了你阿娘,谁叫你亲,都不可以。”
他目光还很长远,“如果我们以后有孩子了,你也可以亲,女孩可以一直亲,男孩长大就不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
阮芽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我没有亲过别人,我只亲过娘亲和你,不要啰嗦了,我饿了!”
衔玉脸红红,又想跑了,他忍耐着,问最后一句,“那,没亲过柳催雪?”
阮芽摇头。
他问:“为什么?”
这还有为什么,因为柳催雪从来不会提这样的要求,她也想不到那茬去。
阮芽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看着他,眉头皱起,小嘴轻抿着,闹不明白他。
衔玉却似微妙到了什么,飞快跑走,“我去拾些柴!”
月圆无风,衔玉在山坡上燃了火堆,把从酒楼带的烧鸡再烤一烤,借着月光和火光给她剥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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