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名字,你们咋就不给改,他想要个好听点的名字,反正都是要死,换个名字,换个好听点的,他能高兴点,说不定就不会死啦?”
“二狗就是气的,气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这些大人,可真烦,根本不愿意听小孩说话。”
“老是说,为你好为你好,为我好为啥不听我的!”
她在山坡上打滚,“不要写字,不要念书!”
他忍不住跳出去问,“那你喜欢你的小名吗?”
她猛地回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噫呦!狗会说话!”然后一溜烟跑了。
蓬英:“……”
后来托小花打听,她给自己重新想了几个名字,如桂花、小莲、艳艳之类的。
可这些名字都是有了主人的,‘丫丫’这个名字,也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扎根了,她觉得也没什么改名的必要,于是大方地摆摆手,“还行吧。”
蓬英庆幸,还好没给她取叫四鸭蛋。
这时他想,如果丫丫只能活这些日子,是天天把她关在屋里活得久一点,还是放她出去痛痛快快耍一场?
他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替她做主。
阮芽还是不习惯魔域一成不变的天,什么时候,想看有颜色、有变化的天都成了一种奢侈呢。
魔域人出生在这里,倒是看习惯了,他们出去,看见外面的天,也会觉得怪,天怎么又黑了?天怎么又亮了?
她莫名想起了一场灰蒙蒙的大雾天,有人背着她在山上走,那个人的肩膀很宽,背很结实,在他背上很踏实。她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那个人的肩膀,还是那场湿漉漉的大雾天。
那个人是谁呢?
还有一盘很大很大的月亮,她下意识地摸嘴唇,反应过来后自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想到月亮要摸嘴唇呢?是因为月亮好吃吗?
她日渐烦躁,一刻也不想多待。
蓬英找来一箱皮影,晚上放皮影给她看,她也兴致缺缺。
一个人,不好玩。
小树晒不到太阳,一天天蔫下去。
蓬英看在眼里,干着急,想了无数法子逗她,都不起作用。
不是法子不对,是人不对。
这天晚上,吃饭时,盯着碗里的大白米饭,阮芽想起,快清明了,得插秧了。
她们家不种,但她喜欢去别人家帮忙,帮谁家,中饭和晚饭就都在这家人吃,有时候夜里也不回家,跟小孩们睡一块,嘻嘻哈哈闹,能把房顶都掀翻,累了就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睡去。
那时候多好玩啊。
蓬英给她盛汤,她抬头,眨巴眨巴眼,脆生生喊:“爹。”
蓬英手一抖,汤撒了,碗也翻了。
阮芽赶忙给他擦手,“爹,没烫着吧?”
蓬英摆手,抬袖捂着脸,嘴里“呜呜”哼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芽给他顺背,“爹,你咋了?”
第二天一大早,蓬英就收拾好东西,带她回石头村了。放她走行,但他也得跟着去,去吧去吧,一起去吧。
娃都叫爹了。
*
柳催雪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境与现实交织着,从小到大,完完整整经历了一遍。
南疆的事结束,华清把他带回清徽院,他一直睡着,叫不醒。
梦里常常在流泪。
他忘记的,在梦里想起来了,那个心口空空、歪倒在椅子上的小女孩也想起来了。
可又是谁洗去了他的记忆?他似乎忘记了很多,这只是一部分。
柳催雪睁开眼,身下是冷冰冰、两尺多高的黑石台。
这石头是他的床,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
他不太习惯,可他应该习惯的。
这石台小时候还能躺躺,长大了长高了就躺不了,一年四季都只能盘腿坐着。
柳催雪想起衔玉,他们反过来了。
衔玉小时候……鱼过的什么日子呢?在水里游来游去吧,总之是很快活,因为没有人会规定一条鱼,每天必须什么时候打坐、什么时候念经、什么时候习剑。
在他化蛟之后呢?还是在水里游来游去,或者盘成一团。
所以衔玉很愿意盘腿坐着,一刻不停都在修炼,他做什么都是自己情愿。
柳催雪很少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六岁,小清容死后,他从九华山回到清徽院,就再也没睡过床了。
这石台装不下他,他半截身子都挂在外面,不知道挂了多久,骨头都僵了。
他索性翻个身,摔到地上去,上面下面都是一样冷,这样好歹能躺一躺。
怪不得那时候他整天都在睡觉。
真怀念啊。
这里没有暖黄的兔子灯,没有铺得软乎的床,没有花被子,也没有人一遍遍摸着他的头,说:“要乖哦——”
什么都没有。
柳催雪猛地坐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喊,“竞云君,你醒了吗,掌院叫你过去呢,你醒了吗?”
听声音,是华字辈的小师弟,华安。
柳催雪扶着石台起身,走出黑漆漆的房间,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华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他视线淡淡扫过,不以为意。
他仍穿着那身白衣,颜色已经有点发黄,袖口还起了毛边。那时候他只有两套衣服,阮芽每天都要给他换下来洗。
洗多了就旧了。
指尖细细抚过袖口那圈细白毛,柳催雪心里那个念头变得坚定起来。
华安领着柳催雪去三清殿,三清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乃道门至高尊神。
清徽院弟子犯了错,都要在三清殿前,当着三位天尊的神像受罚。
柳催雪离开清徽院时,正在讲经堂为小弟子授课,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九华山已寻到阮清容转世,他课上一半就走了。
之后他心魔症发作,又中了毒,神志不清,就一直没回来,连个信都没有。
其罪有三,擅离职守、心智不坚、丢人现眼。
这三条罪状要是放在九华山,都算情有可原,要是遇上护短的师父,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舍得罚。
但清徽院一向戒律严明,柳陌对柳催雪更是苛刻,一顿戒鞭是逃不掉的。
柳催雪负手而行,目不斜视。
华安年纪尚幼,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竞云君,只管去吧,伤药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我来照顾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有事。”柳催雪口气淡淡。
华安坚定握拳,“嗯!”
柳催雪不怕受罚,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在此之前,他其实很少受罚,他就像清徽院的一杆标尺,他以身作则,从无逾矩,弟子们都以他为目标。
可他不是真的机器,铁会生锈,木头会烂,何况是人呢?偶有懈怠,等他的只有戒鞭。
有时候他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儿子,可父亲对不是自己亲儿子的弟子们往往有超乎寻常的耐心。
现在他开始想,他真的错了吗,他真的该罚吗?
父亲只是单纯不喜欢他吧。
一面走,柳催雪一面想,如果是衔玉和丫丫,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想象他们。
丫丫歪着脑袋,一脸不解,“我咋了?”
不,她那么招人喜欢,从来不会有人那么对她,就算有,也会有人护着她,为她说话,她受不了半分委屈。
那衔玉呢?柳催雪想象衔玉站在三清殿前的样子。
他双手抱胸,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对上柳陌这样的当世大能也毫无惧意,呸口唾沫,眉毛一挑,“你算老几。”
柳催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徽院建在半山上,进山门,过二十四星宿玉柱,再往上走一百石阶,就是三清主殿。
沿石径行至玉柱旁,柳催雪脚步一转,不上三清殿,却往山门去了。
“欸?”华清愣在原处。
柳催雪脚程快,转眼就出了山门,衣袂擦着朱漆大门转瞬消失。
三清殿前,掌院和诸位监院、弟子们还等着呢,他竟然就这么走了,走了?
“竞云君!”华容追上去,却见柳催雪站在山门石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呆住了。
道门向来注重仪表,这石镜放在山门前,出山门的弟子路过都会对镜整理一番,回来的时候,看见石镜,也要对着洗去一身尘泥,保持观中的清洁、庄严。
哪怕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清徽院,多年习惯成自然,柳催雪还是下意识对镜整衣。
看见镜子里膨胀了三倍的自己,柳催雪身子晃了晃,神情恍惚,嘴角笑容寸寸碎裂。
这是谁?
第55章 那白胖子,好像瘦了!
九华山最近来了个怪人。
不知打哪来的白衣修士,明明还没有到夏训跑山的时节,他天不亮就出现在山脚,热身一刻钟开始跑山,晌午歇息半个时辰,下午一直跑到天黑才休息。
惹得众弟子议论纷纷。
“谁啊谁啊?”
“不知道啊,他脸上戴着面具,胖胖的,穿一身粗布白衣裳,跑得相当快。”
“能有多快,有田华大师兄快吗?”
“田师兄?那可不止,记得去年夏训的衔玉吗,我算过了,他跑二十圈,也只比衔玉慢两刻钟!”
“这么快!完蛋,他不会是从现在就开始练吧!等到夏训开始,又来抢第一!”
“可他只比那杀千刀的衔玉慢两刻钟,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了,还用得着训练吗?”
田华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万分紧张,他还欠着衔玉不少钱,就指着夏训冬训跑山还债了,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这可如何是好。
当日傍晚,田华就带着两位师弟早早候在山顶,戌时初,他们见到了跑完最后一圈的白衣修士。
他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白白胖胖,连面具也是白色的,险些遮不住他的大胖脸,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挖了两个圆洞洞,根本看不清长相。
田英上前,双手抱拳,“这位道友,敢问……”
这白胖子却理也不理,径自走了,田华与二位师弟对视一眼,抬步跟上。
却见这白胖子既不去膳堂吃饭,也不找地方休息,而是直接去了虎王洞,在山顶的平台上摆开架势,准备练剑。
那剑周身裹满了锋锐的白色剑气,看起来也是把能叫出名号的宝剑,上面却同样施了防人窥探的法术。
白胖子负手立在平台上,虽然圆滚滚像雪球,举手投足却依旧优雅从容,叠起的三层下巴丝毫不影响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睥睨。
田华三人仰头呆呆看着他,意识到此人定然来历不凡,周身都是伪装,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
他们对他的身份不太关心,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来跑山的。
有了上次衔玉的教训,田华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生怕一说话,又掉进人家挖好的陷阱里,那他背上的债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两方静峙,白胖子也不说话。
他着急练剑,又担心他们通过剑招猜出他身份,终于等得不耐烦,横剑一扫,劲风掀起,田华三人只觉眼前一黑,再落地站稳时,发现他们已被送到了山脚下,稳稳落在平地上。
此等修为,绝非泛泛之辈。
之后几天,田华有空就来偷窥他,可无论他躲在哪里,都逃不过白胖子的法眼,一次又一次给扔下山去。他脾气很好,无论多少次,都是用灵气把人稳稳当当托放在地面上。
田华也大概摸清楚他一天的行程。
天不亮开始跑山,中午休息,下午跑到天黑,晚上练剑,一直练到子时,去后山小瀑布沐浴后回到虎洞平台上打坐,天亮后继续跑山。
如此周而复始。
这么辛苦,他究竟图什么呢?田华想不明白。
这日,晌午在膳堂吃饭的时候,田华的师弟神神秘秘说:“你们发现没,那白胖子,好像瘦了!”
他夸张地伸手比划,“他刚跑山的时候,那肚子那么大,脸那么圆!现在下巴尖了,肚子也消了,瘦了起码几十斤吧!而且,从来不见他来膳堂吃饭!我看他可能对跑山真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单纯想减肥?”
田华有段日子没见他了,“此话当真?”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他们晚上躲在距离虎王洞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这次毫不意外又被那白衣修士丢出去,但已足够看清他的样子。
仍是一身粗布白衣,却变得清瘦挺拔,被汗润透的薄衫下隐约可见肩背、腰腹勃发紧致的肌肉,黑发贴在脖颈,胸口微微起伏,侧目望来时,周身气势更加凌冽逼人。
那宽肩窄腰大长腿,已是破茧化蝶,重获新生。
真俊呐!
落地时,田华久久不能回神,怔然望着前方,“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他真是来减肥的……”
另一头,蓬英带着阮芽回到石头村。
既然要长住,就免不了从村口过,跟乡邻们打个照面。蓬英作书生打扮,一身松绿长袍,竹簪束发,面上施了伪装的小法术,比他实际的样貌平凡年老些。
倒也不丑,在凡人堆里,尤其是石头村这样的小地方,已是难得一见的俊秀。
当了爹,整个人气质大变,当真有了几分老父亲的成熟稳重,阮芽在前头蹦蹦跳跳,他大包小包提着,不时叮嘱她慢些。
从村口那棵大柳树下过,果然见万年不挪窝的王阿婆坐在树下纳鞋底。
看见这俩人,王阿婆“哦哟”叫唤一嗓子,“看看谁回来了!丫丫回来了,哎呦呦,丫丫这小半年上哪去了。”
阮小花临走前跟乡邻们说,是带着孩子上城里做生意去,阮芽记着呢,来的路上早就背好了说辞,“我娘在城里做生意,我爹身子不好,我带他回来养病。”
树下还有个妇人,是二狗他娘张氏,她好奇问:“你娘在城里做的什么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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