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您的洪福。”他落下地来,心有余悸,“你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舒仲林想问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晚上还……去花满楼吗?”
“去,怎么不去,去过夜都行。”
舒仲林有些意外:“过夜?你最近不是都要早归去陪明姑娘?”
纪伯宰哼笑,漫不经心地问:“谁与你说的?”
“言笑啊,他说你挺在意明姑娘的,现下每日回去都早了不说,还总给她带些玩意儿逗乐。”舒仲林唏嘘,“你以往可未曾这般对过别的姑娘。”
“他瞎说的。”
“啊?”
“我每日归早,并不是为着明意,带些玩意儿,也不过是有别的女子要哄。”纪伯宰淡淡地道,“明意来我府上已然半月,有些腻味了。”
舒仲林怔然,步伐都慢了下来,看着纪伯宰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有点孤单。
怎么就一个人也留不长呢?
不过想想他那光明的前程和无上的地位,舒仲林又释然了,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给了他极强的元力天赋,就总要收走点什么。
明姑娘动人是动人,但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几步追上他,两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内院就朝烟花柳巷去了。
不休领了命令,默默地离开纪伯宰的车驾,独自回去宅院里。
他有点自责,这事说来是他的责任,那日荀嬷嬷发赏钱,众人都高兴得很,他不用当职,便也多喝了两杯,谁料就疏漏了客院里的章台。
不过他也没想明白,客院里有几个丫鬟婆子看着,又有他时常过去添置东西,照理说章台是不可能突然疯了一样地去揭发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的,这突如其来的指认到底是为何?
身下的马一个拐弯,不休就看见很多人在二九街上提着水桶跑来跑去,且跑的方向,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他一愣,连忙拦下一个人,皱眉问:“前头怎么了?”
那人擦了擦额上的汗,焦急地道:“走水了,好大的火,烧了得有两个时辰了,刚刚才小些。兄弟你要是空闲,便也来搭把手。”
不休有点纳闷,这城里一向严控火烛,怎么会青天白日地烧了起来,还是官宅附近,烧了这么久?
他打马走近,想看看是谁家这么倒霉,结果定睛一看,哦,是纪府。
是纪府!
一个激灵,不休翻身下马,立刻从侧门往府里跑去。
浓烟滚滚,整个宅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匆匆地打水灭火,就连荀嬷嬷都灰头土脸的。一瞧见他回来,连忙拉住他的手:“快去禀告大人,让大人请内院的平火司来,这火烧得太大,水泼不灭。再迟些,府邸都要烧光了!”
不休应下,吩咐了人去知会大人,又纳闷地问:“怎么烧起来的?”
“我哪里知道?原本好端端地吃着午膳,司判堂突然来了人说要见明姑娘,明姑娘为了避嫌,带着咱们府上所有奴仆都去了前院,谁料后院库房突然就起了火。”
荀嬷嬷说起来就心疼不已:“那库房里的宝贝可多着呢,眼下却是烧了个干干净净,一点渣子都不剩了!”
不休听得眉心一跳。
他忍不住侧头,朝庭院里站着的那个人看过去。
那人穿着一身桃花笼雾凤尾裙,捏着散花如意的团扇,站在人群最靠边上的位置,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滚滚浓烟。
黑色的浓烟映在她眼眸里,深得看不见底。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露出了分外痛心的表情朝他招手:“不休,你来见过这位司判堂的大人,来说一说,咱们这库房值多少银钱!”
第32章 司徒岭
不休这才发现,那庭院里的人群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青枣团绣的袍子,捏着一本厚重的案录,清眉目秀,气质华彩。
他顺着明意的目光朝他看过来,而后便微微颔首:“值多少银钱?”
竟是司判堂的新晋仵作兼司巡,司徒岭。
不休连忙过去拱手:“回大人,这库房是咱家大人用来存放大司和其他宗亲赠予的礼物所用,价值不菲,虽无明确数目,但礼单是存着的,尚可一查。”
明意一听就倒吸一口凉气:“大司和宗亲们送的东西,那可了不得了!”
说罢,更是皱眉瞪着司徒岭:“焚烧大司所赐之物,可是大罪。”
司徒岭哭笑不得:“明姐姐,这又不是我烧的。”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们?”明意跺脚,“你登门造访,偏挑我家大人不在的时候,还点名要见我,可不是逼着我将所有奴仆都召过来好避嫌?谁料转头库房就起了火,还无一人发现,这不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司徒岭连连摇头:“在下初次登门,连库房在何处都不知,怎会刻意去烧?再者,今日在下过来,本就是想看看那库房里的东西,比起我,明姐姐的嫌疑反而更大。”
明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指着自己的鼻尖看着他:“我?我原本一直在流照君里待着,荀嬷嬷可以作证,也就是小大人你来了,我才被迫来了前庭。这期间连库房的门都没摸着一下,如何就是我的嫌疑大?”
“明姐姐忘了?”司徒岭歪了歪脑袋,“你会元……”
话没说完,明意就捂住了他的嘴。
不休和荀嬷嬷都是一愣,就见她心虚地笑了笑,而后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他们隔得远听不见,司徒岭却是听得清楚,她咬着牙说:“不是说好的替我藏着这秘密?”
司徒岭眨眨眼,努力回忆了一下。
当日在恭王府,她一人揍翻了一大群壮汉,然后扑在他面前跪谢他救命之恩,这事从发生到结束,似乎都没有与他“说好”。
不过,明姐姐长得很好看,元力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他权且当是答应过了。
她松开了手,歉意地屈膝:“方才瞧见一只苍蝇,冒犯大人了。”
司徒岭摇头:“明姐姐客气,只要明姐姐说实话,其余的事在下都不会计较。”
“我说的就是实话。”明意叹息,“小大人登门之时,荀嬷嬷正与我用膳,我又哪知大人是上门来做什么的,也断不会平白无故去烧了库房,府里人都知道,我最心疼银钱了,哪会这般糟蹋东西。”
司徒岭觉得有理,他想了想,道:“那且等火势歇了之后再去看看。”
“小大人英明。”明意颔首屈膝,命人搬了坐椅来,让他坐下。
后头几个家奴好奇地议论:“这少年才多少年岁,怎的就当官了?”
“这便是那个查案极为有天赋的司徒岭啊,草民出身,不会元力,但聪明得很,赵大人最近很爱倚仗他。”
“是么……”
明意站在司徒岭旁边,脸上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那日随手拉来顶锅救命的小书生,竟是眼前这个司徒岭?
这等人物知道她会元力,万一说漏了嘴,纪伯宰岂会留她?
心绪烦乱,她揉了揉额角。
平火司来的时候,火势还有些大,幸好那几人都是会元力的,元力聚形压下来,扑不灭的火就渐渐熄了。
府里的人开始清查损失,司徒岭却是一马当先,直接带人过去封锁了现场。
不休站在明意身后,略显紧张:“姑娘?”
明意头也不抬:“放心。”
有她这两个字,不休莫名就真的放心了,什么也不做,就带人在前庭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司徒岭回来对明意说:“别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装布料的箱子,因着用的是防火的板材,幸免于难。”
明意心疼不已:“就只剩些布料了?金银珠宝什么的呢?”
荀嬷嬷微哂:“大司和宗亲们赠予的多是文物,另一些俗物是不放库房的。”
嘴角一抽,明意嘀咕:“不把金银当宝贝,倒宝贝些布料纸屑……罢了罢了,这样损失还小些。”
她说话,司徒岭就在旁边看着,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与动作。
可惜,一番观察之后,他发现这个姐姐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仿佛真的不关心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布料。
垂眼思量,司徒岭再开口:“今日上门来,便也是想问问明姐姐,可见过一条木兰青的裙子?”
明意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有,我上次就回答过赵大人了,以这舞姬的低贱身份,我去哪里寻那木兰青?”
“纪大人也没有赠予你?”
明意撇嘴:“小大人也说那木兰青珍贵,大人如何舍得赠予我?”
“可在下听说,明姐姐备受宠爱。”
“备受宠爱?”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眼睑微微敛去泪意,指了指旁边的走廊,“府里这么大的火,我又尚在府中,你去瞧瞧纪大人在何处?生死尚且不放心上,谈何宠爱?”
司徒岭年纪小,尚不通情事,听她这么说,跟着就皱了眉问不休:“纪大人去了何处?”
不休有些不耐烦:“小大人问得多了些,大人的行程,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打听的。”
“现在是在审案。”司徒岭吩咐身后的人,“去请一请纪大人回来。”
身后的人应声去了,他又转头看向明意:“若纪大人未曾赠予姐姐木兰青的舞裙,那姐姐去宗亲内宴上的裙子又是何处得来的?”
明意纳闷:“谁同你说的我去了宗亲内宴?”
司徒岭轻叹一声,递给她一张誊抄好的口供。她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当即就白了,眼里的泪也重新涌上来,嘴唇颤抖:“她在说什么?”
“章台已然交代,说宗亲内宴当日,许岚徇私枉法,让你替她去了宴上。”司徒岭抿唇,“姐姐为何要撒谎?”
第32章 实诚的少年啊~
明意震惊地晃了晃身子,弱柳似的往旁边倒了倒,被荀嬷嬷眼疾手快地接住。
她缓了缓神,眼里的泪珠才扑簌簌落下:“她答应过我不说的,她答应过的!”
梨花带雨,身子单薄,任谁看了都要起两分怜悯。
司徒岭深深地看着她:“明姐姐可还有什么内情要说?”
“小大人明鉴。”明意嘤嘤嘤地擦着眼泪,“奴与章台同为司乐坊舞姬,本是有些交情,故而出了内院之后,奴也还惦着她,特意寻了个纪大人忙碌的时候回内院去探望她。”
“一探才知,她怀着身孕,不便去宗亲内宴上献舞,又逢司乐坊舞姬人少,避无可避,奴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才答应替她前往的,她也答应了奴,绝不对外提及此事,毕竟……毕竟奴已有主家,叫纪大人知道奴背着他去献舞,定要疑奴忠贞,奴以后便再无立足之地了!”
她哭得好不可怜:“我一片好心,她怎能背弃我!”
这些章台也招供了,明意没有撒谎。
司徒岭略略想了想:“那木兰青的裙子呢?”
“那裙子不是奴的,奴当日替代的是章台的位置,章台站位靠边,大人尽管去问当日宴上的宗亲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木兰青的的确确是荣心穿着的裙子。”
明意擦了擦眼角:“那般好看的颜色,若是奴的,奴为什么不认?”
“因为那条裙子,极有可能是害死平王的凶手。”司徒岭淡淡地道。
心里一跳,明意垂眼。
好厉害的小少年。
只是,司徒岭天赋有余,经验还是不足,容易被人蛊惑。比如现在,她只是哭一哭,他的眼神就动摇起来。
“小大人这么说,便是要指认奴是凶手了?”她一边抽泣一边发抖,“奴区区舞姬,能与平王殿下有何仇怨,敢冒着丢命的风险去害他?”
“我没有这么说。”司徒岭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那舞裙有可能让平王中毒,但穿舞裙的人未必就是有意的,只要姐姐与我说清裙子的来历,这事也就与姐姐无关。”
明意一愣,眨巴着眼看着他:“小大人的意思是,让奴诬陷纪大人?”
司徒岭吓得一激灵:“不不不,我没有这么说。”
“可是,本就不是奴的裙子,小大人却让奴交代来处,不就是要推到纪大人身上?”明意不解地歪头,“若是不推,凶手就成了奴自己——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耳根涨红,司徒岭猛地摇头:“我没这么说。”
“那,那小大人就是想为难奴。”明意又哭了,“且不论那裙子是谁的,木兰青的裙子大家以前是都穿的,谁能料到有什么毒?若有毒,合该早禁了,怎的还让人穿去内宴上了?”
她哭得凄凄惨惨,委屈万分,司徒岭脸上涨红,很是无措。
他只查到浸染木兰青的草叶味道和平王素来吃的养身汤里的木须犯冲,在一起会生成要命的毒药,所以想顺着查一查,不曾想就牵扯了明意进来。
恭王府一遇,他觉得明意是个极为难得的女子,会元力,但只为自保,不为炫耀,还将功劳都给他,还让他得了纪伯宰的称赞。
那称赞于纪伯宰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却成为了他后来进入司判堂的助力,他是心怀感激的,也没打算真的给明姐姐和纪大人定罪,只是章台那般供出明意,他只能亲自来问。
结果谁料,似乎好心办坏事,把明姐姐吓着了。
司徒岭无措了好一会儿,才让荀嬷嬷把明意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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