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有些滑腻,生怕分开的他们只能越握越紧,最后十指相扣。
黎溪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但怎么跑似乎都看不到终点,像一场末日逃亡。
路的尽头看不到,不过她逐渐酸软的腿,和像龟裂土地一般的喉咙都昭示着她体力尽头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被一排行道树隔开的另一边车道上,一辆黑色的S600飞速而过,刺破空气,车后灯划出一道红色,像利刃穿过,溅出如注的鲜血。
“等等。”程嘉懿猛地停下,把她拉到身后。
车子一路开到路口,突然猛打方向,在长长的的刹车声中停在了路口中央。
天色很暗,车窗玻璃都贴上了黑色防爆膜,程嘉懿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指了指后方建筑凸出来的石墩,对黎溪说,“你先躲起……”
「来」字还没出口,那辆车的后排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里探出身来。
车子后方是一盏强光白炽灯,从车里出来的人背着光,面容隐于黑暗中,只看到宽阔的肩,和笔挺的身形。
但单凭这些,黎溪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沈君言!”
她挣开和程嘉懿紧握的手直奔沈君言而去,在扑进他怀里的那刻伸出双臂,穿过他的双腋,脸埋进他的胸膛,再紧紧箍住他的双肩不肯放手。
沈君言扬了扬唇角,拨开她鬓角上被汗黏住的发丝。
黎溪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没得到回应,沈君言也不恼,正抬起头来,程嘉懿刚好走到车门侧,朝他颔首。
“沈先生。”
沈君言嗯了一句,轻拍黎溪的后腰柔声道:“先上车,有事回去再说。”
黎溪从他怀里退出,安静地俯身钻进车里。
程嘉懿沉默上前,用力帮她关上车门,刚转身却被勾住了衣袖。
那只勾手慢慢圈住他整个手腕,风带走了她的体温,隔着衬衫的布料也抵挡不住那手掌的寒意。
他抬眸,看见黎溪咬着下唇,漫在下眼眶的泪反射着幽暗的灯光,如同飘着河灯的清潭,随时会涌出澄澈的泉水。
“你能回去帮我看一下蒋烨吗……”
从另一边车门上车的沈君言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弯低腰坐进车里,明显没心思理这些事。
程嘉懿脸色僵了僵,想把手收回来。
可刚抽出一点,黎溪立刻伸出左手按在自己右手上,用力得青筋尽露。
“程嘉懿……”她祈恳的声音放得放得极低,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呜咽,又拇指在他突起的腕骨上来回揉动,“我只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一句恳求就是一句魔咒,她柔软的声音钻进耳朵的那一瞬间,程嘉懿紧绷着的身体顿时松缓下来,所有的不情愿都变成心甘情愿。
他别过脸地吐出一口气,拨开黎溪按着自己的手:“知道了。”
说完他后退两步,转身往剧院的方向跑去。
黎溪扶着窗沿抻着脖子去看。很快,那矫健的身影就被黑夜慢慢吞噬,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坐在旁边的沈君言斜睨了她一眼,对司机说:“关窗,回老宅。”
司机应了声「是」,挂好档位慢慢倒车退下人行道,重新开回到宽阔的车道。
郊区车子不多,不一会儿就驶离了大剧院范围。
但黎溪还是侧着微微蜷缩的身子,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沈君言有些不满,想装作不以为意,可语气总归还是带着醋意:“人都不见了,还舍不得收回目光?”
黎溪恍若未闻,双肩开始慢慢颤抖。
“溪溪?”他不安地抚上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转过来。
就在她身子侧向他的时候,沈君言看到她发狠似的咬着自己紧握的右拳,尖尖的虎牙陷进白皙的肌肤,渗出的血丝早已把牙齿染红,滴在她素白的长裙上。
黎溪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平行世界。
那个世界是一个幽闭的空间,四处飘散着潮湿腐烂的味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万籁俱寂,黎溪从地上起来,空间里回荡着她窸窣的动静声,回音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她心口,钝痛。
回音彻底消散之时,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感觉有液体浸到了脚踝处。
粘稠,微热,和她体温相当。
突然,头顶一盏大灯亮起,黎溪低头,脚下已变成了鲜血沼泽,不知从哪里来的鲜血不断变多,淹过她的胸口,压迫着她的心脏,让她几近窒息。
黎溪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水漫过自己,被卷入这充满锈味的漩涡中。
“救我,救我……”
她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咽喉之下,愤慨堆积在胸腔,不断胀大,哪怕撕裂身体,也想冲破桎梏。
就在黎溪以为自己会死于这一场血洪的时候,她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声焦急的叫唤。
“黎溪!松开,快松开嘴!”
“溪溪快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声音越来越近,黎溪突然觉得有一只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脸。
干燥,修长,略带凉意。
就是这一只手将她轻轻抬起,抬出了这片浓稠的血海,让她重新呼吸。
眼前又有微光透入,急躁的声响慢慢归于平静。
黎溪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条小缝,她从小缝往外看,是一张熟悉的脸,但那张熟悉的脸上却出现了不熟悉的表情。
在她记忆里,这张脸永远冷静,永远云淡风轻。
可现在她只看到担忧和紧张,还有甚少出现的不安。
他是……
“哥哥……”黎溪刚张嘴,流泪便忍不住漫下来,伸手抱住不知是否虚幻的身躯,在他肩上蹭了蹭,“哥哥,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
那些钝痛、窒息感、无助感都像一座座大山,重重压在她身上,让她生不如死。
“没事了,哥哥在这里,溪溪什么都不用怕……”
背后有一只手轻扫她的后背,像安慰困顿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将她的恐惧扫走。
很快,眼前的红色全部退去,黎溪眼皮一点一点变重,又生怕睡过去会再次陷入梦魇,抓住一角布料小声呢喃:“哥哥会永远保护我吗?”
“会的,安心睡吧,我永远在你身边。”
轻柔但笃定的声音传入心里,黎溪点点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安心睡去。
空无一人的大道上,一辆S600快速并平稳破风而过。
在车里,沈君言把黎溪抱在腿上,动作轻柔地将她的脑袋放在肩头,然后熟练地帮她脱下鞋子,将她冰冷的小脚握在掌中。
程嘉懿赶回剧院门口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
蒋烨的血还没完全止住,看到他去而复返,因伤痛而变得暗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捂着腹部的伤口四处张望,试图想找出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但注定不会如愿。
确认蒋烨没事后,程嘉懿觉得自己足以功成身退,便打算和其他队员集合一起回别墅。
可他才转身,站在救护车旁打电话的俞乔叫住了他。
似乎是电话还未挂断,她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盖住话筒,高声跟他说:“嘉懿哥,沈先生说让你跟着救护车到医院一趟。”
程嘉懿立刻皱起眉头,就差没把「抗拒」两个字直接写在脑门上了。
俞乔面露难色,跨了两大步走到程嘉懿面前,掌心朝下摆了摆让他低头。
程嘉懿侧了侧身子,俞乔立马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黎小姐也进医院了,但不能声张,只让你一个人过去。”
狭窄的救护车内,程嘉懿坐在车尾的角落。
躺在病床上的蒋烨费劲地仰起头,想和他搭话。
程嘉懿怎么看不出来,可他就是假装不知道,别过头看不断后退的风景。
“先生,请您不要乱动,不然伤口会裂开的!”
“不,我想……”
“先生你快躺下!”
外面的路很黑,后车门的车窗倒映着车内所有人的动作,程嘉懿看到蒋烨不顾医生护士的阻拦,毅然要起身找他。
“闹够没有?”程嘉懿回过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蒋烨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被按回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要起来,然后被程嘉懿瞪了回去。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急躁,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出一个问题:“是、是黎溪叫你来看我的吗?”
程嘉懿看着他写满渴求的眼睛,轻飘飘嗯了一声。
蒋烨狂喜,又问:“那你上这辆车,也是她……”
“不是。”不同于上个问题,程嘉懿几乎是立刻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我有点事需要到医院一趟,就顺便搭个顺风车了。看到蒋烨眼里希冀的光一瞬间熄灭,程嘉懿有种难以启齿的报复快感。
他正眼望向蒋烨,舒展了一下身体,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蒋先生既然受伤了就该放空脑袋,放松心情,而不是绞尽脑汁,去想些不该肖想的事情。”
去医院的这一路上,蒋烨都没再开口说话。
到达医院的时候,程嘉懿第一个下车,刚走到门诊部大楼就看到站在榕树底下的沈君言的司机。
程嘉懿刚抬脚走近,司机朝他点头示意,转身往住院部走去。
黎溪的病房在大楼顶层,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司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看上去并不打算和程嘉懿继续前行。
“黎小姐和沈先生在最后一个病房。”
程嘉懿颔首致谢,等到电梯门全部关上才迈开腿走向走廊尽头。
夜阑人静,医院怕打扰病人休息,走廊的灯只亮了几盏。风从没关紧的窗缝钻进来,发出如鬼魅一般的响声。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并没有关紧,流淌出一道橘黄色的灯光。
说不出的温馨。
程嘉懿把脚步放到最轻,微敛气息,最后停在门前正要抬手敲门,里头的说话声却传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严重的失职,我不可能再留他们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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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9章 偷听
因为我仁慈,绝不会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黎溪一手抽走沈君言手上的脑电图报告:“我不同意。”
沈君言抬头看她,正要说话,又被她用手捂住了嘴。
“照片是我要拍的,而我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算什么严重失职!”
沈君言拉开她的手,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如果他们一早发现了匕首,你就不会见血,病情也就不会复发。”
他脸色阴沉如即将暴雨的天:“你刚才在车上的样子有多可怕你知道吗?”
黎溪闭上了嘴巴。
说实话,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车上发生了什么。
沈君言说她痛苦得紧咬自己的手,像被梦魇缠住了,一直重复呢喃「我好难受」和「好多血」。
但黎溪对此没有半点记忆,就像忘记了绑架那三天发生了什么一样,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若虎口没有留下她的齿痕,她也会怀疑沈君言是在撒谎。
这五年来黎溪一直怀疑绑架事件是不是假的,或者这是不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阴谋。她甚至怀疑过是沈君言精心设计的谎言。
但经过这件事,她突然敢肯定,沈君言没有跟她说过谎——至少关于那场绑架,他对她没有过半句假话。
或许有隐瞒,但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黎溪长长吐气:“其实我觉得,这次的复发并不完全是件坏事。”沈君言并不赞同,但也给予足够尊重,让她继续说。
“数数手指,这个病我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复发过了。但不复发就真的代表我的病痊愈了吗?”
听到这里,沈君言抬了抬眸,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黎溪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把脚放在他腿上取暖:“你还记得医生说的吗?创伤是心里的一头猛兽,你可以一直躲着它,粉饰太平,但唤来的是无法摆脱的不安,和随时反扑的野兽。
“这就是过去那几年的我。”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沈君言托着腮,眼睛的深沉更浓了。
黎溪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台那盆快要枯萎的芙蓉雪莲上。
“我厌倦了所有疗法,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的病在书桌前坐通宵,所以才没有听医生的话去直面它。
我似乎做得很好,这些年我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些恐怖吓人的场面,我以为我成功了。可是……”
“今天它突然从我身后出来说:不,你没有成功,是我故意躲着你,让你放低戒心,然后再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就像这次。”
她直起身握住沈君言放在腿侧紧握的拳头:“野兽现在对我张牙舞爪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我们不能再逃避。”
“野兽是堵不住,躲不开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引它出洞,然后将它击杀。”
她圈住沈君言的脖子:“我不想再过死水一样的生活了……”
沈君言的手刚抚上黎溪的脸,敲门声突然响起,程嘉懿的声音在静谧中显得分外低沉:“沈先生,是我。”
黎溪一激灵,马上从沈君言肩上抬头,手忙脚乱地坐回病床上。
等她都整理好了沈君言才开口:“进来吧。”
黎溪把被子拉到眼睛下方,看着程嘉懿开门侧身走进来,哪怕他一个正眼也没给自己,嘴唇还是不自觉地弯了弯。
“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你跟我出来一下。”沈君言从凳子上起来,弯腰替黎溪把病床摇下,顺了顺她头顶的碎发说,“你先休息,我等会儿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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