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是为其他,只因为豆腐易碎。而她没有经验, 用站立的姿势难以控制力度, 一不小心就会捣个粉碎。
艰难地尝试了三四下,沈若终于屏住呼吸、成功托起一整块时,林芩泽却推开了送至嘴边的佳肴。
突如其来的推力让本就摇摇欲坠的滑嫩豆腐块抖了两抖, 险些坠落。还好沈若及时反应过来,稳住了手部的动作。
沈若不敢放下, 只幅度极小地抬起了下巴,对林芩泽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没胃口。”
林芩泽的神色是陡然间沉下去的。
倒不是托辞,他是货真价实地觉得索然无味。
从望见沈若伤口的那一眼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种情难自禁的状态——他为沈若凡人的体质仔仔细细地考虑起来,并为之心疼。
不仅替她治愈了疤痕,还在隐约听到“咕噜”一声叫唤后, 算了下时间, 用服侍这个托辞来带饥肠辘辘的沈若食用午餐。
更是在挑选菜品时, 脱口而出的尽是她的喜好。
失控。
除了这两个字, 没什么能解释他的状态。
或许失控的开端可以追溯得再早一些。不是贴身侍女的荒唐提议,也不是云裳阁的重逢……
是秘境中, 在得知沈若还活着的消息时, 他的欣喜若狂。
这个消息足以让林芩泽将所有的心寒和不满通通抛之脑后。他不得不承认, 他在心中甚至就此存了丝期盼, 对于和沈若的再见。
然而如今看见那纤长的手指不熟练地用着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戳动白花花的豆腐块,他的心脏好像也随之上上下下地摇摆抖动。
豆腐一触即碎,落了半边的渣, 仿佛在昭示林芩泽往日的抛弃喜爱而迁就沈若,却没有等来一个好结局。
他那些令人感到荒唐的行径,该停止了。
禁地里说的“别再见了”,林芩泽没有做到。可是起码,他要做到一项吧——“全当没有相识一场”。
她不是沈若,是也不是。
因为不能是,不该是,不可以是。
站在林芩泽身旁,苦苦举着筷子与豆腐作斗争的人,她只能是小弱。
沈若久久得不到回答,手指酸涨,筷子一不小心松了开来。
安静的房间内,地面那声清脆的响显得格外洪亮。
察觉到气氛变了味的沈若,还没找出原因所在——难道就为她的一时笨拙,林芩泽便生了气?
他不是这种脾气的人。
不管三七二十一,作为一个本分的侍女,先道歉再说。沈若正欲张口,但与此同时,林芩泽面无表情地抱着擎桢,已立起了身子。
沈若慌张地轻轻唤了一句:“擎桢道君?”
林芩泽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冷得像是深有三尺的冻冰。
是哪里出了问题?从他要求“喂”这个动作到现在,连一刻钟的时间都没过去,她怎么就惹怒了林芩泽?
林芩泽的神色,让她脑海中立即联想到的……是禁地里林芩泽来探望她的那一天,也是他宣告割离的那天。沈若面对他的决绝,无处可退,她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可三年的分别又让沈若清晰了心中的念头。自己对于“形同陌路”这个要求,分明是满满的不甘。
也是冲着这个不甘,她堂堂金丹期修士才跑来伏低做小地当什么劳子的侍女。每日离得紧紧地看着他、陪伴他、守候他,等待有朝一日,再能够以沈若的身份与他见面。
不行,不能连新换的身份都被拒之千里,否则她是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
沈若微微蹙着眉,表情里又有愧疚,又有关切:“好端端的,怎么没了胃口。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伏下身体拜了一礼,以退为进地问道:“是不是小弱太笨,破坏了擎桢道君的兴致……”
然而这会儿林芩泽心如磐石,再看沈若已不起任何波澜,全当作一个无甚瓜葛的普通人来对待了。
“不怪你,是我的问题。修仙之人不应好口食之乐,我辟谷许久,来这一趟实属不该。”林芩泽的睫毛垂落,封住一切情绪。
“可这……?”沈若示意这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菜,试图无力地挽救林芩泽一番。
林芩泽果然没有被改变主意,他看也不看沈若,侧身站去了对面,十分平静地说道:“你尽快吃完,我带你返回剑宗。以后我会让弗安按时给你分发辟谷丹,食用后便不必受一日三餐的困扰了。”
换句话说,沈若不能再以此为由对林芩泽提出请求,或者一些有关凡人体质而延伸的小把戏。
沈若自然听出了林芩泽的弦外之音。
对于这一片模糊的局势,她只能在心中苦笑,表面上却还是维持符合身份的感激:“谢过擎桢道君。”
实际上胃口这玩意,她亦荡然无存。侍女没有让主子等候的道理,沈若雨露均沾地挑了两口菜,就停下了筷子。
林芩泽也不问吃没吃好,她停,他便说:“走吧。”
沈若唯唯诺诺地跟在林芩泽的身后,即便林芩泽径直走向的明明是她与小若的那间房,也不敢出一声打扰。
“找我何事?”一推开门,林芩泽就传音问小若道。
“我的好主人,听说您方才是去吃了顿午饭。”小若起身,挥手清理好嗑了一地的瓜子壳。“印忟行事愈发嚣张,还望主人早日出手相制。”
“你倒是时刻记着这件事。”林芩泽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自然要时时为主人考虑,毕竟……自打我与主人签了契约后,主人兴,便是我兴。”
小若收回漫不经心的神色,正正经经地朝林芩泽拜了一礼。
“我愿意为主人勘破情关助一臂之力,但我同样希望主人能早日回归正途。事态紧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印忟的气运与日俱增,反过来想,等于林芩泽不进则退。
小若和林芩泽签订契约,就是为了贪图他的气运,哪成想出了秘境才知道危机四伏,林芩泽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更别提这命格了。
好端端的前途无量的修士,怎么困于儿女情长不能自拔。
小若再气恼,也因为契约的存在不敢放肆,如今顶多只能旁敲侧击一下,努力敲醒林芩泽混浊的脑袋瓜。
好在今日这一趟,时间没有白白浪费——林芩泽如她期盼的那样,真的开了窍。
“你告诉我沈若还活着时,问过我的选择。我的答案始终如一——不会。”林芩泽道。
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第87章 . 放任 他待人是铁石心肠般冷血。
听到林芩泽这么说, 小若的面容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满意:“主人英明神武,自该是这样。”
林芩泽没有因为小若的夸赞而变动神情,但小若那骤然一笑, 愉悦的速度快得不像话, 沈若甚至能察觉到笑容背后潜藏的一丝恶意。
虽然那只是隐隐约约的感受,没有真凭实据,可沈若笃信, 恶意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定是又在偷偷传音,而谈论的话题, 有关沈若。
沈若看着小若的时间有些长,带着情绪的视线也被赋予了温度似的,让小若挑了挑眉,顺着沈若的视线看了回去。
大概是她与林芩泽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小若弯起眼角,对沈若说道:“姐姐是生病了吗?为何脸色不太好。要像我一样, 感到不舒服便及时提出来休息, 以免越拖越严重啊。”
闻言, 沈若的脸又煞白了几分。
她的神色自然没有憔悴到必须休息的地步, 可小若话里的意思却是以这个为由,强制让她“休息”。
如果沈若不愿意休息, 她的“病情”就会变得严重——修士用点小法术让凡人生病, 还不是容易得很。
这是软禁。
然而听到小若对沈若的胁迫, 林芩泽却是静静地站立在她们两个人之间, 无动于衷。
冷得让人心寒。
是没听懂?
还是不想管。
沈若没能知道林芩泽的所思所想,因为林芩泽顿也不顿一下地离开了屋子。
他没给沈若半个眼神。
随即沈若被强制性摁在原地“好好休息”,小若则大摇大摆地跟上了林芩泽的脚步。
室内安静得像是没有任何存活着的生物,沈若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听不见了。
她褪去鞋袜, 缓慢躺下。
脑子不受控制,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林芩泽的背影。
“他待人是铁石心肠般冷血。”
林娅霖说这话时,沈若赞同,可又无法感同身受。
无论是封印阵法前、后,沈若对于林芩泽而言都是最独特的那个。即便性子再冷,也由于记忆里那些沈若一手缔造的甜蜜,终是有团小火苗在不断加热他的心。
沈若的泪,林芩泽见不得。沈若受苦,他更是不忍。
所以沈若认为的铁石心肠,在理解上出了偏差——林娅霖说的冷血是蛇类的冷血,不是被冻僵了的、人类的冷血。
冻住的万物都可以受热融化,但不被温度影响的冷,才是无路可走。
辟谷丹当天便被依约送到沈若手中,足足十瓶。
这也是沈若被软禁的第一天。
林芩泽的默不作声亦是一种纵容,小若在剑宗也许做不到只手撑天,但欺负下沈若倒是轻轻松松。
仅仅是多看了她一会儿,她就以帮沈若休息的理由,将她困在小小的房间。
而因为林芩泽的警告,沈若必须守本分——守本分,她便无法与林芩泽亲近起来;不守本分,那便被林芩泽赶走。
毫无疑问,这是个死胡同。
沈若快要被浑身的无力逼疯了。
凡人无法使用幻术,小弱没有亲朋好友,在剑宗孤苦无依。
如今别说打探消息,她门都出不去,简直比憋屈还要憋屈。
也不知道司君一怎么样了……还是再想想办法,不到最后一步,不要联系。小若不会困她一辈子,只要能出去,沈若就能尝试挽回局势。
破局点,未尝不可以是小若。
倘若沈若被她欺辱的次数到了一定程度,就算林芩泽不搭理,剑宗这么个正义感爆棚的宗门,也会出手。
一日又一日的孤寂中,沈若习惯了缄默不语,离“小弱”这个人设也更近了几分。
“不言”原来有两种诠释:习惯了忍耐,或是,离爆发还差那么一点点。
前者逆来顺受、温厚老实。后者阴郁沉闷,记恨于心。
小弱对剑宗上下必须是老实的模样,但对小若这种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应该是阴郁更能吓到她。
怎么激怒小若恶语相向,又不脱离“小弱”的范畴,沈若回想十五岁时的自己,有了答案。
她那时最怕的还不是恃强凌弱的萧家人,而是街头第三家卖肉的屠夫。
屠夫同样不喜欢说话,不过他是阴恻恻的类型。他一边看着来往路过的人,一边用刀熟练地沿着经络分开猪的每个部位。
屠夫的眼神很怪,说不出来准确的感觉……就好像一片沼泽——粘稠、腐烂、方圆几里都没有活物的沼泽地。
没有人不害怕陷进沼泽里。
嫌恶地唾上几口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躲着屠夫走路者,亦有之。
沈若对着镜子好好学习了一番他那阴森偏执的眼神。
她们同睡一房,小若不可避免地要与沈若共处一室。
小若会是哪种反应呢?
是因为害怕所以放过沈若,还是因为害怕所以用尽全力地制止沈若?
林芩泽估计是在谋划些什么,和他寸步不离的小若早上初光乍现就出门,归来时已夜深人静。
为何说他们寸步不离?
当然是小若亲口告诉沈若的。
这日小若起床刚一睁眼,沈若就给了她一个惊喜。她迎接新的一天的第一幕,是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的沈若。
眼神里不带任何含义而显得眸底格外深邃,减少了眨动的次数,从而更加偏执。
沈若自认学了个八成像,因为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但哪怕沈若做出这般诡异的举动,小若也仅仅含着笑意抱着手臂轻轻觑她,不动口也不动手。
一个娇贵、没吃过苦的小姑娘,会是这样毫无波澜,连一丝惊讶都不存在吗?
沈若的预测通通落了个空。
小若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完美避开了沈若计划里的所有路。在沈若拓展人设时,她也扩展了新的,比如见多识广胆子大。
是沈若学的不够像,还是小若真的可以免疫?
量变引起质变,不如坚持几天试试。
幸好在被软禁的第七天,沈若还是达成了所愿。
这日,苏醒后的小若没有继续无视沈若的小动作。
她拉开另一张椅子,和沈若对对坐,靠得极近。
她们鼻尖都快要贴在一起地对视着。
对方的眸子近在咫尺,可以望见其中映出的彼此的身影。两人便这么诡异地僵持着,小若,沈若也不让步。
她们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此刻谁退,就是认输。
小若突然轻启红唇:“别白费力气了。”
沈若以为她算是后退一步,不去理会这些烟雾一样的话语,扭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
小若却凑近了沈若的耳边,用一种似曾相识的声调喊她。
“若若姐。”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沈若脑袋还没转过来,她的瞳孔便已经狠狠一缩。
仿佛被重物锤击头部一般,思绪昏昏沉沉无法集中,但肉.体却先一步对此做出反应——不止嘴唇,沈若的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你……叫我什么?”她颤颤地问道。
小若望着失态的沈若,几不可见地勾起了唇角,和沈若装起了迷糊:“我叫你弱弱姐啊,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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