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裴韫不在, 按照惯例, 应当由亚伯拉罕上将暂时坐镇,亚伯拉罕一把年纪, 颇有些闲云野鹤之风,虽然叶白刚把乔尔带回军部, 后者便立刻被严加看管,但亚伯拉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非完全不允许探视。
林怀榆花了些钱打通关系,再加上并没有受到亚伯拉罕实质上的阻碍,颇为轻松地便换取了十分钟的探视权。
他进去之后,坐到乔尔对面,第一句话便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坚定地认定裴韫就是凶手,为什么甚至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就要置她于死地?
即使只认识了乔尔短短一天, 但是林怀榆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绝不是那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相反,他有时候甚至理智得吓人,比如在矿洞实验室中,裴韫逃走之后,乔尔便不发一语地在他身上装上了信号屏/蔽/器,让他无法用光脑联系到裴韫,自然也没法告诉她,乔尔等人已经跟上了她!
像他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在裴韫试图反抗时,如此急迫地想要杀死裴韫?
除非他早就认定了裴韫就是凶手!
乔尔直到现在,看起来仍有些精神恍惚,他手上带着特制的手铐,不过林怀榆觉得,即便没有任何束缚,他也并不会逃跑。
与先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截然不同,乔尔嘴唇苍白,颤抖着开口问他:“那个人……”
“死了。”林怀榆回答。
威廉的飞船生生吃下了那一发粒子炮,连飞船都被炸成破铜烂铁了,更何况他一个血肉之躯,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不仅缺胳膊少腿,五脏都烂成了一滩肉泥,林怀榆找了好久,才帮他拼凑出了一具完整的躯体。
听见林怀榆毫不留情面的两个字,乔尔几乎僵在了原地,那根骄傲的脊梁被人命压弯,瞬间佝偻了下去。
他既然会进入治管局工作,到底还是心向正义的,因为自己的鲁莽冲动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对方的死状还那么惨烈,即便是个道德底线不那么高的普通人都受不住,何况自诩“为联盟浇灌正义之花”的治管局督查乔尔呢?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我来军部开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上面让我调查神族中毒死亡事件的委派,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直接发送到我光脑上的匿名信,那封信上说,裴上将在返回伽马星系之后有三天销声匿迹,之后就突然爆发了神族死亡事件,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注意裴上将的动向。”
“还有呢?”林怀榆问,他知道,乔尔说的这些证据根本只能算是怀疑,完全无法构成完整的证据链,如果光凭这些就怀疑裴韫,未免有些太牵强。
“信上还说,那些杀死神族的毒素是虫族的毒素,来自裴上将私自建造的地下实验室。”
林怀榆蓦地抬起头,如果发匿名信的人意在诬陷裴韫,那他的目的可能有许多种,但是乔尔却说,那人在信中提到了兰斯洛特的虫族培养实验室,那么事情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难道是兰斯洛特破釜沉舟,不惜让自己十几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也要拉裴韫下水?
林怀榆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
如果只是为了害裴韫,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计划,最终却只是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明明还有其他简单的办法,没必要选这么复杂的一条路。
可还能是为什么?
林怀榆定了定神,暂时不去深究,看着乔尔,继续问道:“所以,你就先入为主地觉得阿韫有罪?”
乔尔有些难堪地避过他的目光,在破案之前便已经带着有色眼镜假定某人有罪,这是查案的大忌,可是这桩案子社会影响力巨大,又好不容易才轮到他们治管局插手,如果他想升迁的话,这案子是个好机会。
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或许正是利用了他急功近利这一点,这才酿成了这桩惨剧。
“我在阅读了那封匿名信之后,确实觉得裴上将很有嫌疑,可是一直都不敢确定,直到她偷偷前往实验室时。”
“你是什么时候在她身上装了追踪装置,装到了哪里?”
乔尔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她下车时,我扶了她一下,趁着那个瞬间,我把追踪器装到了她的光脑上,那是治管局最新研发的追踪产品,直径毫米大小,只要粘上物体就会立刻融化成胶状物质,我想如果用它的话,裴上将一定发现不了。”
林怀榆眼神一暗,市面上常见的追踪产品是没办法装到光脑上的,因为那样会影响光脑的信号收发,很容易被发现,一般都是粘到被追踪者的衣服或者随身物品上,他事先提醒过裴韫换衣服,却没想到乔尔是在光脑上动了手脚。
审问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林怀榆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
他站起来向外走去,手刚接触到门把手,却又突然顿了顿。
他回过头,眼神冰冷,与往常在裴韫面前撒泼打滚的林怀榆判若两人,毫无感情地对乔尔说:“你知道阿韫临走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乔尔茫然地抬起头。
“你还记得我们在捷夫家门口发现的培养皿吗?”
乔尔犹疑地点点头,不知道林怀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或许你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标志和实验室玻璃罐上的标志一样。”
乔尔瞳孔微缩,浑身肌肉无意识地绷紧,他下意识地想让林怀榆不要再说了,可是林怀榆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继续毫不留情地说道:“除非你觉得阿韫在任职联盟上将的同时,还能兼任邪/教首领,那么,不得不承认,你被利用了。”
林怀榆走出去,关上门,听到门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吼叫。
其实这些话,他完全可以不告诉乔尔,让他仍然对自己的错误判断心存一丝希望,至少不会完全疯魔,但是一想到死无全尸的威廉和如今不知所踪的裴韫,他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烧得他浑身生疼。
林怀榆站在审讯室门口,大口喘息了几下,才勉强把那股想毁掉一切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听说了威廉的噩耗之后,克莉丝汀连夜从牛顿星系赶了过来,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在这个已经很少有人自体怀孕的时代,克莉丝汀坚持用自己的身躯孕育她和威廉的孩子,却没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查理斯和叶白放心不下,一直陪在克莉丝汀身边,生怕这位娇弱的omega承受不住,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出事,却没想到,在见到威廉遗体的那一刻,她竟然出奇的平静。
尽管经过医疗舱的“治疗”,威廉的身体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可怖了,但是死人毕竟没有自我修复功能,有一些裂口,会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包括脸上的那些狰狞伤痕。
克莉丝汀见了,却并不害怕,反而轻柔地伸手抚上威廉完好的那半张脸,又好像生怕弄疼他似的,还没碰到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林怀榆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克莉丝汀留恋地看了威廉最后一眼,伸手抹了抹眼角溢出来的泪花,却没有任由眼泪留下来。
她扭过头,扶着大肚子往外走,恰好和林怀榆打了照面。
林怀榆几乎不敢看她,克莉丝汀却冲他挤出了一个微笑,上前几步走到他身前:“林先生,我虽然不知道威廉为什么会来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死,但是,您答应我,替他完成他的理想,好吗?”
林怀榆愣了愣,重重地点了下头。
克莉丝汀来得急,走得也急,威廉的遗体被火化之后,她便带着他回了牛顿,只剩下林怀榆查理斯和叶白三人。
裴韫的办公室被封禁调查,三人作为昔日和裴韫关系匪浅的人,自然也会时刻受到军部的监督,不能再随意出入军部,三人便来到了查理斯的实验室。
看着那些实验仪器,从前查理斯觉得,它们虽然没有温度,却是他最熟悉的东西,说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为过,可现在看着,却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明明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在这里对鲲鹏芯片中蕴含的情感高谈阔论,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人类战胜了他们曾以为最大的敌人,却与此同时隐隐窥见了更大的阴谋。
而那些故人们,死的死,散的散,裴韫背负着不属于她的污名逃亡,连威廉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世事变迁,实在让人难以预料。
第93章 . 代码 “我觉得,我应该是最近才见过………
林怀榆答应克莉丝汀要完成威廉的理想, 他想,威廉的毕生所愿,大概就是希望联盟和平繁荣, 虽然现在,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挡在了众人面前。
军部收缴了乔尔的光脑, 但是亚伯拉罕上将似乎并没有要接手这桩案子的意思,不知怎么的, 林怀榆觉得,他一定也相信裴韫是无辜的。
她这个人就是有这种魅力, 只要是与她共事过的人,总会被她看似冷冰冰外表下的那颗赤子之心所感动。
“叶博士,你可以申请搜查乔尔的光脑吗?”
叶白愣了一下,一方面是因为那声“叶博士”, 另一方面是因为林怀榆的请求。
她迟疑地答道:“可以是可以, 但是以我们现在的处境,申请通过的可能性不大。”
林怀榆冲她笑笑:“试试吧, 直接找亚伯拉罕上将。”
“好。”叶白没多说什么,便从光脑上进行了申请操作,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则直接传送给亚伯拉罕上将的申请, 竟然在几分钟后通过了。
叶白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林怀榆是不是买通了亚伯拉罕那个大胡子上将,但是林怀榆却只是笑着说:“走吧,去证物科。”
证物科门外是两名守卫兵,看见三人,没阻拦也没敬礼, 只是装作没看见,任由三人通过虹膜认证之后走了进去。
“他……他们怎么不拦我们?”查理斯进来之后,犹疑地向后看了一眼,对两名士兵完全不阻拦他们这三个“嫌疑人的朋友”感到很疑惑。
走在最前面的林怀榆闻言,脚步顿了一下,才说道:“因为阿韫。”
这两人曾经也都是裴韫的下属,或许也不想白白看她蒙冤吧。
他身后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怀榆形单影只的背影,在从前,只要裴韫在场,他就总是会想方设法地溜到裴韫身边,他们甚至有种错觉,似乎这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
也正因此,林怀榆在强势的裴韫面前,总显得有些能力不足,可是如今,在裴韫不知所踪的今日,却是他主动担起了为裴韫证明清白的责任,那么自然,却又那么强大。
他们俩就像今天第一次认识林怀榆一样站在原地看着他,末了转头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想法。
他可是星际首富,合该站在领导者的位置上,狼群首领在他们面前扮演了许久的小白兔,他们先前竟然还信以为真了?
“怎么了?”林怀榆见两人没了动静,回头问道。
叶白和查理斯不约而同地绽开一个笑容,答道:“没什么。”
林怀榆摸不着头脑,继续往深处走去。
乔尔的光脑被当作证物放在证物科的最里面,叶白用自己的权限提走光脑,带回了实验室,这才着手调查。
她用数据线连接了乔尔的光脑,解析着里面的数据,发现里面连私人信息都少之又少,更别说一则来历不明的匿名信了。
她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等到信息全部被解析完毕时,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没有发现乔尔所说的那条匿名信息的痕迹。”她对查理斯和林怀榆说,“那条消息很有可能自带销毁程序,类似于古代所说的‘阅后即焚’,我们连那条消息都看不到,更别说根据信息寻找发件人了。”
“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吗?”林怀榆闻言也皱起眉头,问道。
叶白突然发现自从裴韫走后,林怀榆似乎变得少言寡语了许多,她思考了一会儿,解释道:“也不是,就像古代看完信件焚烧之后会留下纸灰,自动销毁程序运行之后,也会在光脑的储存芯片上留下痕迹,只不过……”
林怀榆抬眼,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只不过找到那些痕迹要费很大力气,既然无法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我们还有必要花费这么大时间成本去找一个根本没有用处的痕迹吗?”
林怀榆凝着眉,似乎在思考,末了叹了口气:“找吧,除了这个,我们已经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说的其实没错,在没有其他路能走的当下,或许只有孤注一掷地将现有的线索榨干,才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为裴韫争取一线希望。
尽管这种概率,与奢望奇迹发生的概率相差无几。
叶白着手搜查光脑储存芯片中自毁程序留下的痕迹,一时间实验室中没人说话,只有叶白手指轻敲键盘的声音。
查理斯百无聊赖,林怀榆则用光脑处理着公司事务。
那天基肯停泊场的事情闹得很大,虽然军部和治管局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对外公开内情,但是只要是在现场的人都看到了那艘逃跑的飞船是从林家专用的停泊区域起飞的,在一艘不知道从哪来的飞船坠毁之后,林氏总裁林怀榆更是不顾形象,疯了一般地冲了上去,有离得近的人,还听到了他口中念念有词,一直在说着什么“是我的错”。
这些细节都被好事者如数透露给了媒体,虽然林氏一早发布了紧急公关,但是架不住外界物议纷纷,猜什么的都有。
好在舆论热度下降得很快,别的新鲜事很快吸引了群众的目光,但是别人不管,林和文却不能不管自己这个自从认识了裴上将之后就格外爱惹事的孙子,三天两头来一个电话,话里话外无非试探着那天事情的真相,还有他和裴韫的感情状况。
林怀榆觉得,自己这位祖父在得知自己是omega的真相之后,与自己说话似乎并不如之前那么咄咄逼人,有时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让他不习惯的同时又有些心疼,可惜,他并不能把真相告诉他,只是用“那天的事只是飞船故障失事,裴上将很好,只不过最近有些忙,等不忙了带着她去家里吃饭”来搪塞。
林和文打探不到什么,对于林怀榆口中的“真相”不信也得信,渐渐不再“骚扰”林怀榆,他也终于有空处理起了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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