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不只是她与阿元的认识，还有三百多年前她下界消失的那些年的事也都想起来了。
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脸，伏灵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
当年万蛇窟里那个人就是她。
万蛇窟里暗无天日，遍地都是蛇，她不是躺在蛇身上就是身上有蛇爬过去。
可若当真这么简单，她也不至于害怕到现在。
那年她父神母神在下界生下伏灵，那时候父神母神还不是天帝天后，各界混乱，他们奔波于天地间各处。
他们没能照顾好伏灵，只在伏灵还小的时候又生了伏辰，但伏辰因为身体原因长时间都跟在他们身边，只有伏灵被留在家里，没事便自己往外面跑。
那次她跑出去就再没回去。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她的声音动作提醒了周围守着的那个人。
听声音，有些浑浊，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笑起来像干枯的竹子，跟着风刮人一般，让伏灵觉得十分不适。
她坐在地冰凉的地上，地上似乎还有水，黏黏糊糊的，她手在周边摸索，摸上一条又一条的肉，吓得她连连收回手。
那人忽然开了口，“小家伙，害怕吗？”
伏灵是万不敢回答的，她抿紧双唇一眼不发，心中不安，却只想知道自己消失多久了，父神母神会不会已经发现她消失了？
现在或许已经在来救她的路上。
也不知道这人是哪边的坏人，她听他道，“不怕吗？”
他停顿一下，笑了几声，“不怕挺好，那……这样呢？”
忽地一道光照在伏灵周身，刺眼得她直接闭上双眼，缓缓睁眼适应之时便看到周边全是直立起来的蛇身子，无数双泛着光的眼睛在看着她。
危险而又逃不掉。
第46章 ·
伏灵在那万蛇窟中不止一次后悔偷跑出来, 她总想着，下一次眨眼就醒来了。
但每一次眨眼后仍旧是那个昏暗的世界，滑腻的触感, 缠着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那些细小的蛇爬得最快, 总能以最短的速度穿过她的手臂, 身上的仙力从无数的伤口流散，又有不知何处来的仙力重新回她身上，很少, 虽是断断续续却总是有的。
她手上不知杀了多少条，掐死扯断多少，满手鲜血，整个洞窟里全是血味与腥味, 浓重的湿气, 待久了她甚至都感受不。
但每每那人出现，必然会笑, 像是满意又像是带着其他情绪。
他对那些蛇有着绝对的掌控，只要他一拍手掌那些蛇就会散去，她就能得片刻歇息。
那些蛇并非时时刻刻与她待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被关在黑暗的世界中，无人同她说话，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或许一条蛇就会直冲她而来。
长久的放松与黑暗让她听觉敏锐，时常都保持着警惕。
有时候与蛇大战，拼尽一切保护自己, 有时候无力反抗，躺在地上, 任由那些细小的蛇祖钻过她的身体，将她身上最近聚集的仙气释放，任由血流。
她总是不死，她不想死，那人也不会让她死。
在黑暗世界中，她除了那些蛇的眼睛从没见过其他光。
在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全世界都是黑的，不知岁月，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渐渐失去自己的思想，只会下意识的抓住袭来的蛇，杀了它们，拧断它们。
这样的动作都已经成了习惯，她好像和这黑暗世界融为一体。
连脑海中本就不多见的父神与母神的脸也都快要模糊看不清记不起。
以至于在那段突然没有了断断续续仙力来她身上的日子里，她身上仙力流尽，用尽所有力气，再也撑不住，第一次产生要自爆仙体，与这万蛇窟一起毁掉的时候，万蛇窟中射进来一道耀眼的光，几乎要闪瞎她的眼睛，逼得她抬手挡住。
那光束里出现一个人。
他穿着干净整洁，端庄严整的白色衣裳，头戴玉冠，手持上古神剑，像真真正正从天而降的神。
他周身神压释放，压得地面上那些将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蛇一条接一条的爆炸，血雾在这洞窟中弥漫。
在满天血雾和腥臭之中，他根本不受影响，半点肮脏都沾不，向她走来，轻声唤她“姐姐”。
伏灵就像突然失去了支撑，浑身那股劲消失，整个人轰然倒下，闭上的眼睛流出眼泪。
伏辰是顺着父神母神分散出来的仙力流走的方向找伏灵，搜寻几日终于找她。
但那时她的那副身体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后来她才知道，她回来后在清澈明亮的凌华池水底泡了三十多年才恢复了大半。
在她醒来之前，伏辰便已经先封了她的记忆。
她醒来后失了记忆却格外依赖伏辰，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与伏辰商量，都要伏辰来做决定，都要伏辰走在前面，都要伏辰保护着她。
伏辰为了她不想起来那些日子，下令天界所有原形与蛇有任何一方面相关或者相似的神仙都不得靠近水华殿，甚至整个天界上百年都不能提‘蛇’这个字。
她安安稳稳没活多少年，一切又被这个自称阿元的人打破，让她想起来。
一次，两次。
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变黑，忘忧谷茂密的树林之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在伏灵耳中异常骇人。
好像瞬间将她拉回那个黑暗的世界。
“小师妹？”
初苏小心地叫她一声，悄悄给其他人打手势，让他们给莫桓与阿元上药。
“师姐，小师妹怕是吸入了这忘忧谷中的毒气，不如先带她出去吧？”俞钰适时开口。
初苏想了想，他们小组一共四个人，一下子伤了一个疯了一个，还带着奉长老家的小公子，可不能在此多停留。
俞钰说的不错，该先出去的，但伏灵现在这副模样，谁都靠近不得，如何带她出去？
她回头想瞧瞧阿元的情况，却看见阿元脖子上的伤口正在快速的自己愈合，早就已经没有流血。
她一时愣住，不知这两人底谁不对一些。
初苏正想说什么，伏灵便已经先提着剑冲了出去，目标直冲俞钰，速度快得让人无法看清，眨眼间，她的剑便已经抵在俞钰心口前。
下一瞬，俞钰骤然变了模样，化成一条白色的大蛇往旁边躲开。
伏灵握着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却抿紧双唇一句话都不敢说。
初苏看着面前这情况，更加震惊。
俞钰身后的那几个师兄姐更是吓得纷纷拔剑，后背靠在一起。
伏灵好像快要提不动手中的踏云剑，那柄平日里根本算不上重量的剑在这一刻变得沉重无比，她拿不起来，拿不起来就无法保护自己。
她环视周围那一双双冒着光的蛇眼睛，站在那里像孤独的枯树。
怀幸咬着唇流着眼泪上前叫她，“娘亲。”
伏灵脑中就像突然炸开一样，阿元就是奉一，奉一就是天元族少族长，天元族与天界向来交恶，从几百年前阿元与奉一的那一战开始。
天元族人皆是蛋生，当年她为了救奉一，被他咬破肩膀，仙气流出与他天元族的特殊灵气交融，两缕气降在天元族的落秋地——所有天元族降生的地方，化成数十颗蛋中的一颗。
天元族的人，以一颗蛋的模样降生在落秋地，也将在落秋地被培育破壳。
可怀幸不一样，它刚刚降生没多久就被奉一偷出去，离开了落秋地。
天元族人少，一对夫妻一生至多能孕育出三颗蛋在落秋地，但大多数天元族夫妻都只能孕育一颗。
两颗是少数，三颗便已经是极致。
这导致天元族几百年来神仙都很少，但个个都是高修为的神仙，与人数多他们近十倍的天族相斗也不一定会败。
她那时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天元族的人，更不知道他原身是条蛇，否则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救他，更不会有怀幸的出现。
看着面前那人泪眼汪汪地望着她，伏灵只觉得煎熬万分。
眼前是那张可爱的脸，却也是一颗狰狞的蛇头。
她握着剑的手在颤抖，怀幸身侧的奉一不再遮掩，释放浑身的仙气，一步步向她走来，伏灵步步后退，直后背抵树上，退无可退。
再退便是刚刚那条大蛇。
“伏灵，你怕什么？只因为怕蛇，所以就能丢下我们一走了之是吗？”
他在这时候质问她，“你是伏辰长姐，你会不知道我原身是蛇吗？你早就知道的，自己找上来，又要自己走掉，头来怪我们是蛇。”
他看一眼她手中的踏云剑，手摸上脖子上已经快要彻底愈合的伤口，“早就想杀我了是吗？”动作才那样熟练，那样狠绝。
伏灵呼吸又重又缓，不敢大喘气。
她在等，在拖，在等着那一束光再出现，等着她的阿辰来救她。
自从她上次疯魔一样回天之后，阿辰便将她的情况与他自己的感受绑缚在一起，她一旦有想起来或者受刺激的趋势阿辰都能感受，并且感同身受。
现在她恢复记忆，想起来一切，阿辰肯定也会来救她的。
她等啊等，她手中的剑实在是太重了，重得她根本提不起来，她刚才身上很是强大的仙力也在快速流失。
她好像又回了之前的那个时候。
“娘亲，您又要走了吗？”
怀幸知道她怕蛇，他也能看出来她真的很怕，他不敢挽留，却仍是舍不得。
他拉着奉一的袖子，“娘亲，我和爹爹都是好蛇，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害怕我们？”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面掉。
伏灵心上抽疼一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
她也忍不住流泪，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崩溃。
正这时，她等的光来了。
那道光化成一道光剑，向奉一狠狠劈去，奉一忙着带怀幸躲开，还击。
伏辰却趁着这时候，一把牵上伏灵的手，他下巴上还有血迹，很明显是伏灵恢复记忆所受刺激时他也受了伤。
伏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伏灵昏睡过去。
他带着伏灵对奉一道，“我早就说过，你们会后悔的。”
若是伏灵喜欢变罢了，但伏灵现在这副样子，不可能喜欢上这两条蛇。
他带着伏灵离开，天界是回不去的，伏灵历劫没有历完，现在还回不去天界，伏辰只得在下界重新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帮她安抚情绪。
当年伏灵回来后那副模样他不可能不查清楚。
但他也只查伏灵与天元族少族长奉一在下界谈情说爱了一段日子，别的详细的也不清楚。
所以他一直以来也防备着天元族的人，天界神仙更是一个都不敢和外人透露伏灵的事情，再加上众人提起伏灵是都是叫长公主，长久下来，便没几人会特意去想起长公主叫伏灵，天界以外的其他神仙就更不会知道，天界那个长公主的名字。
睡梦中她也睡得不安稳，不时颤抖暴露着她的不安。
逼得伏辰不得不提前抽走她大部分的情绪。
醒来时看着床前那人她立马便扑了过去，声音不自觉哽咽，“阿辰，怎么办？好多蛇，处都是。”
她瑟缩一下，“我做了个梦，梦我的孩子也是蛇，他缠着我的双腿想绞断我的双腿。”
“我还梦是天元族的人将我关在万蛇窟，他们需要一个仙族之人的仙力来炼造一个东西，帮助他们的少族长化龙……”
她突然停下来。
颤着声道，“阿辰，杀了他。”
第47章 ·
杀了那个男人, 那个将她抓走困在万蛇窟中的男人。
伏灵说话的时候好似能感觉到有蛇在身上爬行缠绕一般，不停用手用力扒着自己的手臂，想将那些东西推下去。
伏辰只能将她两只手都抓住, “死了，他已经死了。”
早在当年循着那些汇聚到伏灵身上的仙气找到伏灵的时候, 他就已经先将那人杀了。
只是那些蛇都是没有太多灵力, 几乎没什么智慧可言。当时他就怀疑过，那人抓伏灵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帮那些蛇修炼, 他去的时候却连一个成精的都没有，其他的他也无从得知，那人修为太低，死得太快,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
直到现在伏灵说起, 他才知道，这一切竟和奉一有关。
伏灵不知道想到什么亦或是看到了什么, 浑身猛地一抖，伏辰一手抓着她两只手，一手抱住她，看着怀里浑身难受，却因为情绪被抽走一大半而没有太多表情的人，他轻声道，
“对不起。”
这是前天帝天后临走前让他带给伏灵的话，也是他想说的话。
若是当年他们带着她一起走，而不是单独将她留下, 她或许就不会自己一个人离开天界，也就不会被抓走。
他的修为比起她来说要高很多, 若当年被抓的是他，他还能逃出来，偏偏被抓的是她。
尤其现在知道这件事与奉一有关，虽然理智在告诉他不能就这样下决定。
以奉一之前的情况来看，奉一根本不知道伏灵和他的关系，不会因为当年的事牵怪伏灵。
但当伏灵说出，这件事与奉一有关，他便忍不住后悔。
若是当年他与奉一没有打那场架，奉一成功化龙，他也不会身受重伤，伏灵就算偷溜出天界去玩，也不至于被人抓走去给奉一炼制什么东西。
环在伏灵肩上的那只手猛地握成拳。
根源始终在他那里。
伏辰双唇紧抿，眼中是深深的自责。
“阿辰，我的阿幸，阿幸怎么办？”
伏灵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怎么办阿辰？阿幸也是，他也是，我……我要怎么办？”
伏辰没料到这个时候，伏灵竟是突然想起来怀幸的事。
自从她回来之后就一直这样，事事都很依赖他，但他甘愿，父神与母神在世时也时常跟他说让他找到伏灵后一定要照顾她一辈子。
所以他很清楚伏灵的现状，就像是漂泊在无边海中的一根浮木，找不到方向，只能随着波浪，被推到何方就去何方，若是这时候有更大的坚定的人或者东西在她身边，就会成为她求救的对象。
她是真的没注意了。
没有人会比现在的她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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