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破沉默片刻,缓缓道,“义兄,如果这一战,我回不来,有件事要拜托你。”
安信怀垂目,眸中添了一抹郁色,“殿下福泽深厚,又有尊上守护,不会有事的。”
“义兄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有数。平心而论,陛下行为莽撞冲动,容易感情用事,不适合那个位置。等义兄伐楚归来,若发现陛下不堪大用,可取而代之。”沈破望向安信怀,目光在他脸上驻留片刻后,缓缓移到旁边柜子的一个抽屉上,“传国玉玺和禅位诏书,就放在那里。”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这两样东西代表了至尊之位,岂是寻常人可以染指的。
安信怀面色一滞,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退后了两步,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玉玺所在之处行了大礼。
随后,起身对沈破道,“臣常怀忧国之心,却不曾有半分夺位之念。殿下刚刚说的话,臣就当没有听过。”
安信怀莫不是以为,沈破在试探他?
这种话,算得上谋逆之言,不便多说。也罢,暂且如此,等到他日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沈破换了个话题,与安信怀闲聊了几句,约莫着叶恭快要回来了,安信怀起身告辞,走出了房间。
到门口时,他的脚步停了一下,稍后,快步离开了。
沈破独自待在房间,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眼睛看着书页,心思却飘远了。
他忽的想起天帝临走时,传声入耳的那句话:你的凡身,已经是强弩之末,即将油尽灯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着还有时间,尽快去做。如果涉及到尊上,你知道该怎么办。上次,你做得很好,希望这次,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沈破猝然站起来,扔下书卷,大步走向房门。
一出门口,正撞见拿着一串烤鱼的叶恭,沈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烤鱼上面没有冒热气,看上去有些疲软,大概是烤好的时间太久,放凉了。
所以说,叶恭守在门口很久了,那么,刚才沈破与安信怀说的话,她应该也听到了?
沈破有些心虚,一时半刻,不知该怎样开口。
叶恭抬眼,迎上他的眸子,“你们说的话,我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方才,沈破支开她的时候,她就猜到,他一定有事瞒着她。
反正她听力够好,在膳房一样可以听得清楚,便没有戳穿,按照他的意思,暂时回避了。
谁知,他与安信怀说的,竟是这件事。
沈破接过烤鱼,将叶恭引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他犹豫片刻,最终道,“阿恭,在马场的时候,你为我下注,赢来几十箱金银,是打算做军饷的吧?你早就猜到我的决定了,对不对?”
叶恭早就猜到是一回事,亲口告诉她,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我猜到齐楚之间必有一战,却没想到,你竟然打算亲自出征。”
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吗,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决定。
“苏横擅长贴身护卫,不适合带兵打仗。安信怀大隐于市,没有战绩,无法令将士们信服。陛下病重,危在旦夕。领兵之帅,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王室之人领兵,最能鼓舞士气。
齐国休养生息了十年,是时候亮出锋芒了。
“你考虑了齐国,考虑了黎民,考虑了朝臣,你有考虑过我们吗?”叶恭步步逼近,眸光中多了几许黯淡,“你下了决定,第一个告知的人居然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站在这里,你避无可避,是打算继续瞒着我吗?就像上次马场比试一样,先说谎话骗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算我发现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沈破,你这样很过分,你知道吗?我不可能一直惯着你,原谅你的。”
从初次次相识,到现在,始终是叶恭在等。
摘星楼上,等了整整一年,没有等到那人回来。
云阙宫里,几万年的孤独,只换来他在银河岸边的一句,在下沈破,见过尊上。
难得在凡间再遇,又要因为战乱,未来遥遥无期。
纵使神仙长生,却无法不死。
难道要叶恭的后半生,都活在一场未知中吗。
“阿恭,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是不知道该怎样跟你开口。我记起的事情越多,害怕的事情就越多。我怕你担心,怕你生气,怕你不理我,我更怕瞒不住你。没想到,拖到现在,结果还是一样。”沈破按住胸口,苦笑一声,“我想过许多次,不如就此放手,什么都不去管,安心待在你身边,平平淡淡渡过此生。我试过,但是,我做不到。阿恭,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好吗。”
是他的心痛症又犯了吗。
叶恭迅速攥住他的手,指腹搭在他的腕子上。
还好,只是情绪激动了些,没有大碍。
“罢了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最后,依旧是叶恭让了步。
随他开心吧,大不了,叶恭随军一起出征,时刻陪在他的左右,照顾他的身体。
沈破眉眼间漾出一抹笑意,伸手将叶恭揽在怀里,慢慢靠近她,贴在她额头上浅浅一碰。他凑近叶恭的耳边,轻轻说,“这一战,我势在必得。你在府里乖乖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不想要叶恭陪着?
沈破顿了一下,接着道,“要是凡间住不惯,你也可以先回云阙宫等着。那里时间过得快,你不用等太久。等事情结束后,我就去接你。”
叶恭的身体僵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修为低微者,根本找不到去云阙宫的路,何况沈破此刻是个凡人,使不出半点法术。
他要叶恭回云阙宫等,话里的意思,怕不是……
“你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人间的事,就留给我们凡人来解决。”沈破轻轻揉了下叶恭的颈后,“以前,我要你尽量不要用法术,你总是不听。这次,就听我一次吧。”
“既然以前没有听过,那这次,我索性……”
叶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破的一个深吻,将话封在喉里。
一句细碎的轻语,从沈破口中飘出,“答应我,阿恭。”
“我不……”
未等说完,又是一个长吻。
几番争辩下来,沈破已是气喘吁吁。
叶恭心疼他,终于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沈破太了解叶恭的弱点,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她妥协。
上次,是叶恭要那人离开的。这次,却是沈破自己要走。
人生是个轮回,这一世,竟然与上一世几乎一样,上天欠了他们一个圆满,这一回,该有个不一样的结果了吧。
叶恭问,“你要去多久?”
沈破心中暗自算了一下,回答,“两个月。相信我,我会回来,就像你每次不管去哪里,最终都会回到我身边一样。”
“好,我就等你两个月。如果两个月以后,你没有回来,我就不等你了。”叶恭向前迈了几步,将沈破逼得步步倒退,直到撞到床帏,仰面摔倒在床上。
沈破用手肘撑起上身,茫然地看着叶恭。
叶恭勾住他的下颌,眯起眼睛,一字字道,“但现在,我要你!”
第54章 〇五四
沈破惊得汗毛都炸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叶恭不可能说那样的话,一定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沈破握住叶恭的手指,轻轻拂开,悻悻道,“烤鱼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们先吃东西。”
他小心翼翼侧过身,想要从叶恭面前溜走。
刚迈出去一步,就被叶恭一把揪住衣领,按了回去。
叶恭用手臂将沈破扣在身下,使他逃脱不得。她加重了语气,“这么着急吃鱼,你是猫吗?”
“我、我、我是饿了。”一到这个时候,沈破习惯性磕巴开始了,“我到现、现、现在,连午饭都、都、都没吃,你、你、你要不、不、不要一起?”
“不要,我吃你就够了。”
沈破噎了一下,手臂撑在身下,迅速向后退了几步,“我、我、我们还没成亲、亲、亲,这样不合、合、合规矩。”
他退后多远,叶恭就欺身上前多远,步步紧逼,“我叶恭做事从来不管规矩不规矩,只看我想做不想做。何况,我们早晚都是要成亲的,不差这几天。”
“我、我、我病症未愈,身体、体、体不好,不能劳、劳、劳累。”
“你能带兵出征,身体好着呢。”
“我……”
沈破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叶恭心里纳闷,探究地去看他的眼睛。
沈破刻意偏过头,避开叶恭的目光。
反复几次后,叶恭捧住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不说了。”
“我做不到。”沈破眼眶有些泛红,眼睛里闪着星点亮光,声音带了一点沙哑。他垂下眼帘,眉头拧成一团,“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我。我不希望,你未来的夫君,在发现有其他男人碰过你之后,对你有一丝一毫的轻看。”
一句话,让叶恭彻底失了戏弄他的兴致。
什么叫未来的夫君,什么叫其他男人,沈破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本来说得好好的,等他处理完程野的事,就什么都不管了,安心成亲。怎么又变卦,反反复复,到底想怎样。
叶恭压低身子,与沈破之间的距离又缩短几寸,几乎鼻尖相抵,快要贴在一起了。
她按捺住内心想要爆发的冲动,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你不想娶我?”
“我想!我疯了一样的想要娶你,日日盼着与你天长地久,一刻也不要分开。”
“那是为什么?”叶恭转念一想,猜到了什么,“是不是萧诺威胁你?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叶恭刚要起身,被沈破猛地拉了回来,重重撞进他的怀里。两人的胸膛紧靠在一起,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
“是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沈破双手环住叶恭的腰身,将她锁在身前,紧紧抱着,“阿恭,等咱们的婚服到了,就马上成亲,我不想拖了。”
叶恭打量着沈破的眉眼,心里暗自琢磨。
刚刚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沈破翻来覆去,连续改口几次。他心里藏了什么秘密,让他这样为难。
如果直接问,他会告诉她吗。
叶恭和沈破目光黯淡,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叶恭和沈破没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人撞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一到这个时候,就会准时出现的人,除了苏横还能有谁!
叶恭和沈破几乎是同时,飞一般站起身来,快速整理好衣衫,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苏横的幻觉。
苏横路上跑得太急,累得气喘吁吁,进门就弓着身子喘粗气,等他缓过劲儿来,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
死定了,死定了。
他上辈子一定是被沈破辜负的女人,不然,他怎么会跟掐着点似的,每次都来的这么准时。
现在跑回去,还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苏横猫着腰,踮着脚,想静悄悄地溜出去。
只听见沈破突然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遇到安公子?”
苏横僵直了身子,慢慢转过身,“遇到了。”
说完,他就想抽死自己。
安信怀就在外头,还试图拦住他,不让他过来,可是,事情紧急,他没时间听安信怀说什么,就冲进来了。
他本以为,沈破现在应该卧床休息,谁曾想,卧床的人,不止沈破一个。
如果说没遇到安信怀,莽撞闯进房间,倒还情有可原,偏偏他承认遇到了。
果然,谁都救不他了。
不管能不能活下来,拼一拼运气吧。
苏横一咬牙,躬身施礼,“阿恭姑娘要我有事立即来报,所以我……”
上赶着来送死了。
沈破看一眼叶恭,拍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
他扶起苏横,问道,“说吧。”
没提刚刚不敲门就闯进来的事,苏横是不是暂时安全了。
苏横忐忑地左右看看,惴惴道,“程野一行人,已尽数伏诛。只是,我们在搜查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空的鸽子笼。属下担心,消息已经传回大都了。”
叶恭本就不指望完全封锁住消息,传出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若是楚王派人前来质问,大可以如实回答。单是程野在齐国私自打造兵器盔甲、未经齐王允许私自带走纤云公主两件事,每一件都是大罪,足够开刀问斩。
倘若楚王直接起兵,那更省事些。
沈破早就做好了准备,届时挥师北上,拿下楚国,免去将来的后顾之忧。
“无妨。我倒是好奇,楚王会做何选择。”沈破来到苏横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冲他使个眼色,“我刚好有事安排你去做,你随我来。”
沈破大步走在前面,苏横灰溜溜紧跟其后,两人一起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的一处角落。
苏横一脸尴尬,满怀歉意,“殿下,今天事情紧急,我才冒失了。不然,我不能忘记敲门。”
沈破斜眼瞅他半天,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干得好。”
干得?好?苏横是不是耳朵有问题了,他坏了殿下的好事,不但没被责怪,还被夸了?今天是他不对劲儿,还是殿下在说反话?
苏横一脸的茫然,感觉自己不懂这个世界了。
沈破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沈破往房间处瞥了一眼,很好,叶恭没有跟来,可以放心说话。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苏横,刚要交代,突然记起叶恭听力过人,再小的声音,她都能听清。
沈破立即合了口,拉过苏横的手,在掌心里写字,“这是我今天从程野手里赢来的凉州城印信,你帮我派人去凉州,起一座宫殿,匾额上写,摘星楼。”
苏横基本上看明白了,但是心里不明白,跑大北边去建造一座宫殿,远离京城,多有不便,图啥。
沈破继续在他掌心里写,“少废话,赶紧去。不许告诉阿恭,明白吗?”
这次,苏横是真的明白了。
在极远的地方偷偷盖宫殿,摆明了是想背着叶恭,暗中金屋藏娇。
想到这里,苏横看沈破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负心汉。
沈破琢磨了片刻,猜到苏横那个奇怪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当即气得拂了一把苏横的后颈,在他掌心写道,“给阿恭的新婚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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