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明亮刺目的剑身,缠绕着絮状的黑烟。
突然的变化,让正在缠斗的苏横和鲲王停了手,满面惊讶地看着她。
苏横记得,过去,叶恭常常翘起唇角,漫不经心地从眼角瞥他一眼,偶尔还会蹙紧眉头,心事重重。不管欢喜还是忧心,她总是让他感觉,世上所有的美好,不及她眼睛里的一丝光芒。
而此刻的叶恭,完全变了个样子,在她黑色的眼睛里,除了冰冷,只剩冰冷。
这样的她,是苏横有限的生命里,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怎么了?
站在叶恭对面的纤云,看到这一切,眼睛倏地亮了,激动到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心里会平静得如同湖面。只要我悄悄洒下一粒怨恨的种子,它就会疯狂长大,直至变成魔,困住原身。”纤云哈哈大笑,原本的恐惧一扫而空,“以前,我胜不了你,可你也杀不死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就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记忆里,在你的生命里。只要我不离开,你就永远摆脱不了我。你厌恶也好、漠然也罢,终有一天,你会慢慢习惯我的存在,然后,受我驱使,成为我最忠实的奴仆!”
一切都在往南辰想要的方向发展。
苏横呆住了。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帮助叶恭,哪怕是一星半点。
纤云口中念着诀,在面前画出几点墨色。在她的法术控制下,几个墨点仿佛有了生命,在空中盘旋片刻,朝着叶恭的方向俯冲过去,分别对准她四肢、腰背、头颈处的数个要穴。
苏横意识到问题,连忙出言提醒,“尊上!快闪开!”
怎奈叶恭仿佛石塑一般,丝毫不动。
苏横亲眼看着,那墨点落在叶恭的身上,以蛛丝般的黑线,与纤云的十指相连。纤云动一动手指,叶恭便会随着她的指令,做出相应的动作。
纤云眼中带着媚笑,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得意,“这个傀儡价值连城,我可要好好珍惜,争取多玩一段时间。”
她笑得花枝乱颤,叶恭的四肢随着她的笑声乱摆,看起来动得毫无章法。
鲲王面上浮现出几分喜色,上前一步,行礼恭贺,“都说叶恭修为天下第一,三界无人能敌,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南辰王技高一筹,本王拜服。”
纤云冷笑一声,不屑道,“怎么,叶恭可以被称为战尊,我就只配做一个小小的王?”
“在下失言。”鲲王跪地便拜,改口陪笑道,“私以为,法术胜过战尊者,可称为圣君。南辰圣君,您觉得可否?”
纤云仰天大笑,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苏横眼看着形势逆转,心急如焚,快步来到叶恭身边,反复喊着尊上,试图喊醒她。
怎奈叶恭仿佛失去了五感,不论苏横怎么呼唤,都无动无衷。
就在苏横不知该怎么办好的时候,纤云动了动手指,叶恭在黑线的控制下,冲着苏横挥剑,招式接连而来。
即便不受叶恭意识的控制,这一剑依然攻势猛烈。
苏横不敢轻敌,立即向后连退数步,堪堪躲开这凌厉的一招。
虽然未曾伤及毛发,依然将苏横惊出了一身冷汗。
纵使叶恭现在的修为只有当初的三成,叠加上南辰的邪术,仍旧是三界无敌的存在。能够与之相抗的,恐怕只有元神完全恢复的沈破,或可一试。
只是,沈破还在沉睡,此时万不可醒来,否则,两半元神便不能完全融合,修为受限,无法达到极致的高度。
面对不可一世的纤云和仗势嚣张的鲲王,苏横除了咬牙硬扛,撑到沈破醒来以外,别无他法。
苏横不能出招,生怕伤了叶恭,只得左右躲闪,尽力避开七情剑的锋芒,勉强保得自己周全。
直到叶恭将他逼到退无可退之地。
苏横再无退路,面对叶恭迎头劈来的一剑,他扬起手中剑格挡。
当的一声,两剑相接处迸出一串火星,苏横的拼尽全力,仅仅能够抵御叶恭第一波攻势。在叶恭随后的逐渐施压中,苏横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就连他手中的剑,也开始微微颤抖。
再抵挡不住,怕是要命丧于此。
苏横额头上渗出大片的汗珠,咬牙吼道,“尊上,你醒一醒!你再这样下去,殿下怎么办!”
叶恭黑色的瞳子里,看不出一丝情感,只有手中的力道,一点点增加。
苏横手中的剑,与七情剑的交接处,慢慢裂开几条缝隙,仿佛要碎掉一般。
少时,一声剑鸣,剑身瞬间四分五裂,古朴泛黄的表层皴裂,一块块掉落下来,露出里面一段表面覆盖着鳞片的银色剑身。
一阵强大的霸气自银剑上散发出来,逼得叶恭向后退了一步。
苏横趁机脱身,到一旁不住地喘着粗气,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可是,纤云并没有给苏横喘息的机会,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用黑线控制着叶恭,再次向苏横杀来。
看样子,纤云今天是取定了他的性命。
苏横叹了口气,万没想到,他有一天,居然会死在叶恭手里。
这样也好,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
叶恭的剑再次刺来,苏横站在原地未动半分,考虑着自己要不要迎战。
突然,云阙宫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啸声,宫门中,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眨眼间飞落到叶恭身边,化成沈破的模样。
苏横眼前一花,剑脱手而出,落入沈破的手中。
沈破扬手挥剑而出,直刺向纤云的位置。
纤云立即迎战,食指轻轻一点,叶恭便出现在面前,将纤云与沈破分隔开来。
“想跟我打,你先过了战尊这关。”纤云阴阴地笑着。
沈破直视着叶恭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说道,“阿恭,你会杀我吗?”
叶恭表情如故,没有任何变化。
纤云翘起唇角,邪笑一声,“游戏开始了,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叶恭的七情剑就刺了出去。
沈破顾不上多想,提剑挡住叶恭的攻势。
两人的修为,与在场众人相比,都是数一数二的。能够亲眼看到高手的对战,是众人几辈子修不来的运气。
他们目不转睛,盯着缠斗的两人。
几个回合下来,刀光剑影,未分胜负。
鲲王突然心生疑惑,对纤云说,“圣君,按理说,沈破应该不是战尊的对手,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没有败的迹象?”
纤云敛起得意的神情,眸色沉了下去。
难道说,叶恭没有使出全力?如果是这样,就等于,叶恭没有受到纤云的控制?
那么,他们两人,是在演戏,拖延时间!
糟糕,中计了!
等纤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沈破一个闪身,错开位置,叶恭手中的七情剑直刺过来。
一阵黑色的烟雾散开,剑身已经刺进纤云的胸口。
整个招式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叶恭周身的黑色丝絮潮水般退散,片刻间恢复她往日的模样。
她道,“南辰,你输了。”
纤云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的伤口,满眼疑惑地望着叶恭,“我的傀儡术不可能失效,你为什么可以脱离我的控制?”
叶恭没有必须回答她的理由。
沈破将手中的剑,抛回苏横。
苏横接住剑,反手持在身后。
沈破目光扫过纤云,紧接着瞥了一眼鲲王,语气冰冷,“在场所有人,全部拿下。”
一声令下,风云骤起。
鲲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四周,无数的天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围成一个圈,将逆贼锁在其中。
待到天网结成之时,任何人都插翅难逃。
察觉到大事不好,鲲王急忙施法,抛下纤云,独自逃生去了。
天兵越围越紧,纤云眼睛一转,手指叶恭,怒目而视,“我的姨母是天后碎青,你居然敢伤我!”
这话表面是对叶恭说的,实际上,是给那些天兵听的。
过不了多久,千万双天兵的嘴巴,就会将这里发生的事传到天界,南辰乐见其成。
叶恭面无表情,手上的力气加了几分,剑身尽数没入血肉之间。
纤云胸口的血汩汩而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她迎着光,抬起手,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我南辰可是万千亡灵的怨气所化,无性无象无形。对我来说,纤云的皮囊,不过是一件好看的衣裳。你弄坏了它,大不了我重新找一件换上。可是,纤云一旦死去,你要如何面对碎青和鲛人族,我却是好奇得很。”
碎青的外甥女死在叶恭的手上,倘若不给鲛人族一个交代,碎青的天后威信何在。
纤云的身体,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视线中。
沈破的耳中,突然响起了纤云的声音,“我们还会见面的。那时候,你一定会更加恨我。好好记着我的名字,我叫南辰。”
没有了纤云和鲲王的带领,那些逆贼不再是威胁,很快被天兵捉拿,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四周恢复了平静,沈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叶恭就近扶了一把,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苏横连忙上前,“殿下怎样?我马上去传天医,殿下等我片刻。”
“不必了。”沈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出去,“这伤,陆铭医不了。”
苏横迟疑了一下,望了一眼叶恭,看到叶恭眸中的神色,明白沈破的话是真的。
可能,没什么事情,能比无能为力更难过了。
苏横和叶恭都在沉默着。
这时,沈破的目光落在苏横手中的剑上。
那把剑的剑身上面覆盖的鳞片,仿佛精心打磨过,每一片都亮到发光。
方才,南辰管这把剑叫龙渊剑。
如果没记错,龙渊剑是铸剑师白若所造,曾经属于萧诺所有。
萧诺曾经手持此剑,与水界携手,一统三界,坐上了天帝的宝座。
故,世人称呼此剑为,天子之剑。
听说,萧诺成为天帝之后,就将龙渊剑束之高阁,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此刻,这把剑为何会出现在苏横的手中。
沈破想不通,问苏横道,“这把剑,你是哪里得来的?”
苏横据实相告,“天帝在封我为司篆的时候,于众神面前,亲手赐与我的。”
将龙渊剑赐给苏横,又封沈破为太子,萧诺想干什么,沈破竟是猜不透了。
沈破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再问。
刚刚忙着与南辰大战,没顾上四周的情况。现在,聚在此处的人马散去了,叶恭看见角落里,一个女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旁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仔细辨认了一下,女子竟是玉惜。
想来,她一生居在白玉峰上,不曾见过外人,刚刚的血腥和杀戮,也是她从未知晓的。
如今亲眼看到,怕是吓坏了。
叶恭交代苏横照顾一下玉惜,拭去唇角残留的血痕,一个人扶着沈破,回了云阙宫。
进门之后,叶恭拾起沈破的手腕,仔细切了脉象。
距离预计沈破醒来的时间,差了太多,叶恭指腹下的脉象表明,伤口仍在,也就是说,她给予沈破的半个元神,他一点都没有融合。
他一直在假装昏睡,其实,是在调兵遣将,等着今天的到来。
叶恭眉头紧皱,瞳色凝重起来,“为什么?”
沈破说,“什么为什么?”
“别跟我装傻。”
沈破淡淡一笑,一把将叶恭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我的傻姑娘,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强行给我治伤。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不能拥有完整的元神,有我就够了。我知道亲手撕开自己的元神有多痛,我怎么忍心你受同样的苦。”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真诚得让人心疼。
叶恭过了好久,才平复心情。
她在一旁坐下来,修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我给你治伤,有我的目的。所以,以后,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大方接受,不必觉得欠了我。”
“是不是,你给我的东西,就彻底属于我了?”
“是。”
“那我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其中就包括,不按照你的想法处置。”
沈破的倔强,叶恭是见识过的。一旦铁了心,就再难改变主意。
暂且这样吧,等以后有机会,再想其他办法。
沈破语气软了一些,“我知道,你将半个元神放在我这里,一定是有你的道理。我替你收着,等你需要的时候,你再到我这里取。”
叶恭心里一惊。
沈破说出这些话,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啊,叶恭从来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不可能想到。
想知道沈破是不是知道她的计划,一试便知。
叶恭摊开手,一阵亮光闪过,七情剑在她的掌心里显现出来。
她将剑放到沈破面前,“你的剑。”
沈破注视着面前的剑,脸上浮出一丝愕然,迟疑片刻,突然紧紧抓住叶恭的手腕,急问道,“阿恭,你把剑还我,是想跟我桥归桥,路归路?”
原来,他不知道她的计划。
叶恭稍稍放了心。
是啊,沈破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叶恭轻轻拍了一下沈破的手,解释说,“七情剑,本来就是白若送你的,现在物归原主。只是有一样,千万不要把剑给安信怀。我知道,安信怀接近我,就是想要那把剑。可他是个凡人,就算得到剑,也守不住它。剑的威力太大,一旦被恶人夺走,恐怕三界又要生灵涂炭。”
“我明白。”
“你现在是太子,将来登基就是天帝,坐拥三界天下。等到南辰一除,你便再无后顾之忧。”
沈破的身子僵了一下,“天下?”
“你不是说过,你想要这天下吗。”
沈破闻言,表情复杂,不知是喜还是忧,“说那话时,我是个凡人,与你相识不久,有些话不便全说。我没有说出口的另外一半是,我想要这天下为鉴,以证我心。阿恭,我知道你的好,我怕配不上你,才想要得到天下。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对我来说,这天下的繁华三千,不敌你的展颜一笑。”
当初沈破随口的一句话,叶恭暗自记在心里数年,结果,却是这样?
三界中的男子,个个想要权势名望,单单一个沈破,跟那些人不一样。沈破想要的,只是一个爱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叶恭仔细盯着他的眉眼,寻找着隐藏在他眸底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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