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帝和章贵妃站在长长的白玉阶上相望,李颐听遵礼三叩拜别,却犹疑着不肯上轿辇,目光在宋帝周遭的侍卫中流连。
两个月,她在家待了两月,魏登年一次都没来过。
宫里赐给她的宫婢上前来问,李颐听也顾不得礼法,急急问她怎么没见到陛下新添的侍卫。
小宫婢久居深宫,根本不知道魏登年,连连摇头,最后还是御龙营里护送她的将军说有个侍卫已经接了宋帝的密令,刚刚离宫了,想来便是御前红人魏登年。
李颐听胸口狠狠起伏了几下,转身上了轿。
出城后护嫁的营兵六百便折返了一半,剩下的才是护送她去翼都的。都城距离翼都跨了半个卺朝,一路上水路陆路来回折腾,李颐听命都去了半条,只惦记着宋戌的人怎么还没来。
前面就是梳山,过了梳山再穿过祁城便到了翼都的领地,张鹤会在那里带人迎亲。
虽说年前梳山曾闹过匪患,可那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即将交差,仪仗队里的气氛不免松快起来,晚间在驿站休息时大家都开始聊天喝酒。
李颐听心里记挂着事情,草草吃了几口便回去休息了。若是现在救她的人再不来,过了祁城和张鹤的人马会合后,便很难下手了。
外面谈笑声声,李颐听在忧心中逐渐睡去。
夜过半时,她忽然被呛醒,睡意散得一干二净,可是脑袋却昏昏沉沉,眼见着二三十个白衣人从外面蹿了进来,在这夜里如幽灵鬼魅一般,吓得她当场就叫出了声。
“郡主莫慌,我等是殿下派来救您的,小的叫吉青,是殿下的死士之一。”领头的立刻递上一枚胡椒大小的药丸给李颐听,“这是迷烟的解药。”
“宋戌?他还养了一批死士?我以为他只会狩猎。”
吉青面色不自然道:“……兼职给殿下捡打下的猎物。”
“哦,那就没错,你们肯定是宋戌的死士。”
李颐听一边咳嗽一边吃药,严重怀疑这迷烟放这么多,目的就是为了先把人呛醒,然后让他们大口呼吸顺便被迷晕。
服过解药后头脑果然清明了许多,李颐听挥赶面前的烟道:“可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就像,就像……”枉死的女人夜里出来乱晃。
“殿下说,我等虽然是来截胡的,行的却是救人的事情,所以不必穿夜行衣畏首畏尾,要堂堂正正。”
好一个堂堂正正。
李颐听生平还是头一次知道堂堂正正是这么用的。
整个驿站的人都被迷晕,哦,呛晕过去。
吉青等人立刻楼上楼下地翻箱倒柜砸东西,把各个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又将一块画着凶鹰图案的乌青胸巾刻意丢在李颐听床边。
李颐听道:“这是何意?”
“嫁祸。这胸巾是梳山马匪佩戴的标志,总要有人承担过责不是。”吉青拱手道,“还请郡主快快收拾了细软,同我等回程。”
李颐听想了想,把随身的头饰手饰都摘下来塞给吉青:“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这些累赘全部给你。”说着,又对还在乱捯饬的那些人道,“别翻了,既然要嫁祸给马匪便做得像些,快去拿嫁妆箱子里的东西,专挑贵的拿,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了的埋在地下,日后你们得了空再回来取给家里补贴家用娶媳妇什么的。”
白衣人面面相觑。
李颐听道:“快点啊,免得他们醒了。本郡主不会告诉你们太子的!”
她再三催促,大家终于开始撬箱子,把金银囫囵往兜里塞,塞不下的便依照李颐听所说埋在驿站地下,营造出整个驿站被马匪洗劫一空的假象。
李颐听也去房里把发髻拆了,换了身淡青色的寻常便衣。
从驿站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赶去祁城已来不及了,他们便在途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歇了脚。
吉青道:“郡主今夜还请先在此休息,明日我等会送郡主去祁城住上一月时间。殿下说您不必急着赶回去,祁城虽远不及都城繁华,民风却也淳朴友善,我们几个可以陪您先逛着玩着,不过出门最好戴上面巾以免生出其他事端。等明日天亮护卫军发现您不见了,自然会急着回都城禀告,不会往祁城来搜,届时若陛下发兵剿匪,殿下会自请出兵,只是稍微做做样子,再偷偷来祁城接郡主。”
李颐听笑容淡淡:“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折腾许久,本郡主也累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吉青应了,让手下三人一间住着,自己却不走,在门外替她守夜。
李颐听听着动静,唤道:“吉青。”
外面的人立刻应声。
李颐听心中叹息一声:“无事。”
第二日大早,一行人便启程去往祁城。
白日里再看他们,一个个倒都是正经八百、有模有样的年轻人,只是这么二十来个人,身着一样的白衣在外行走,虽不骇人,也是十分惹人注目的。
几乎是迎面走来一人就要望他们几眼,比李颐听不知道招摇几倍。
吉青等人还十分自豪,直言殿下的眼光就是好,这样装扮竟好看到百姓们都一步三回头。
果然跟他们顶头上司一样自恋。
最后还是她挑了服饰,一个个逼着换上,又在出行时将身边的人减至三四人,才不再惹非议。
这还是李颐听下凡以来头一次如此悠闲,每日戴上面纱出门,上午先去吃些小点,下午又去茶楼听书看戏,晚间去寻小食,一路吃了再回客栈。
就这么连过了五日。
这五日来她被保护得极好,且她也全力配合,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当夜,轮到个叫橘皮的年轻小伙子替她守夜。
李颐听迟迟没有入睡,等到人来催时才道:“本郡主想沐浴,劳烦你去帮我打些热水,再帮我找些纸墨来,我睡不着想画画。”
橘皮立刻道:“郡主莫称劳烦,殿下再三嘱咐要好生伺候郡主,属下这便去。”
等到橘皮把浴桶备好,打满了热水,她又道:“你站远一些,我洗好自会叫你。在这之前不准靠近这间房。”
橘皮面色一红,当即应下,出去了。
李颐听趴在门上听着脚步声渐远,立刻回到桌前,沾墨落笔。
宋戌亲启: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离开祁城很远了。
近日陛下赐婚一事让我明白,身份再高贵,只要是皇室女子,便摆脱不了被人安排的命运。
虽然这次可以假作被马匪掳走,以名节受损为由拒婚,可是下一次、下下次呢?我不愿意自己的一生永远握在别人手上。
郡主我已经当腻了,我要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不必挂念我,我会活得很好。
谢谢你,谢谢你从前和现在都对我这样好。
殿阁大学士家的嫡女张晗温柔贤淑、聪慧敏善,若是能娶得她,日后你继位,定能辅佐你成为圣明君主。
此去永别,祝君安康。勿念,多加餐。
宋炽亲笔
李颐听写完,吹了吹墨痕便折进了信封里,压在砚台之下,又悄悄拉开门扫了一圈。
这一层都不见橘皮人影,果然站得够远。
李颐听又折回来推窗打量,两层楼不算高,以她那点功夫,足够了。
她一身轻松,什么也没带,从窗户利落翻出,轻盈落地。
宋戌以为他们联手骗了卺朝,可是她也骗了宋戌。
李颐听根本没有再回去的打算。
起先还是走路,然后便是疾行,最后在夜色中拔足狂奔。
她心中清楚得很,这一天早晚都会到的,既是上了九重天,就不该再动凡心。
可她舍不得摸丝带,舍不得回九重天,甚至舍不得回头。
她知道只要再看一眼这个小破客栈,便会忍不住留在人间,回到都城,见想见的人。
她只有不停奔跑。
翼都肯定不能去,要是碰到藩王的人便是自投罗网,李颐听只能往梳山跑。
宋炽身体娇弱,禁不住这样剧烈的运动,跑着跑着,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张嘴不停喘气,终于停下。
李颐听擦了把嘴起身,却忽然被人踹了一脚,栽到地上。
一把冰凉的刀刃贴上她的脖颈。
“今儿个在这破路蹲了大半日,总算见着个路过的人了。快搜搜她身上有银子没有,饿死老子了!”
粗犷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跟他对话的另一人立刻上前绑了李颐听的手脚,又搜了搜她的衣兜。
“老大,这娘们儿身上什么都没有!”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拔了李颐听头上唯一一根玉簪,“就这个看着能卖点钱。倒是长得不错,送到窑子里或许还能弄一笔。”
先前踹李颐听的络腮胡子沉思道:“那行,把她带走,明儿我们正巧要去祁城,一道办了。”
“得嘞!”年轻点的那个一把将李颐听丢到了肩上,“那咱们今日还打不打劫了?”
“不打了,回去睡觉,养好精神,明日拿了大钱先吃顿好的再说。”
李颐听才刚缓过神,身子又立刻被倒转了去,胃里登时翻江倒海,“哇”地吐起来。
扛她的人身子一僵,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淌下。
“老大!”
第11章
年纪轻轻还挺犟啊!他就是喜欢你!
-1-
李颐听被扛着走了一夜的路,终于从这两个人的对话中捋顺一些事情。
这两个是梳山的马匪,络腮胡子、一把年纪的那个应当是马匪头头,扛她的那个对他言听计从,长得尖嘴猴腮像根瘦竹竿,被头头叫作四马。
却不知为何这二人半夜在山中劫道,李颐听只从对话中了解到他们明日要去祁城接一桩大买卖,若是成了能得许多钱。
马匪们怕她再吐,用帕子堵了她的嘴,从山里人迹罕至的小道把她连夜扛回祁城,在天还未亮、商户还未开张前,进了一个小院。
小院位于热闹的市集中,里头没有住户,还算干净,只是没有养牲畜花草,略显凋零,是马匪在祁城的落脚点。
两人把李颐听往房内的角落一丢,四马骂骂咧咧地换了身衣服,便拿着她的那支玉簪出去当了,找吃食去了。
李颐听被颠了一夜,又折腾回了祁城,已是累极,阖上眼,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便听到屋内的交谈声。
“你们的人还剩多少?”
男子嗓音清润,接着便是四马的声音。
“一两百。我们之前被端是因为那家伙偷袭才措手不及大损元气,现下有了准备,兄弟们个个恨他恨得牙痒痒,一定能成!”
“可知他为何偷袭你们?”
“还不是为了邀功!狗官都是如此!”
她缓缓撑开眼皮,被压着的左臂酥酥麻麻,一通蠕动才蹭着墙坐起来。
她被丢在内室角落,拐角的墙挡着看不见情况,只能努力听他们对话。
“不过爷,您这些个人是?”
四马偷偷瞄着外院,心里有些发憷。
本来不大的小院站满了人,穿着布衣,颜色各异,甚至有的衣服破破烂烂如同马匪,可站姿笔挺,面无表情,眼神犀利,是兵。
四马面前的男子清隽年轻,衣冠楚楚,像个小书生,可诡谲的官场又让他多了两分沉稳内敛的气质。他淡淡道:“助你成事的。那人武功极高,又带着兵,纵然你们手底下有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嘿嘿,那……”
“钱照付,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翻一倍。”
这声音是……李颐听蓦地睁大了眼睛,被牢牢塞紧的嘴里发出“呜呜”声,可效果甚微,并未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她心急如焚,环顾四周,忽然一脚蹬倒面前的屏风,发出极响一声。
郑易抬首朝内室扫了一眼,被拐角挡住视线:“什么人在里面?”
四马立刻迎笑:“就是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我和老大好心收留他在梳山,给他口吃的让他活命,现在我们落了难,他却不肯当马匪了,昨夜逃了又让我给抓回来,正准备等会儿教训呢。”
“别误了正事。”
“不会不会!”这次是络腮胡子发了话。
里面的人还在扑腾着弄出动静,络腮胡子怒冲进去,狠狠一掌甩在李颐听脸上。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脑子嗡嗡作响,却仍旧不停地蹬着腿去踢屏风,想制造出更大的动静。
郑易被吵得微微蹙眉:“这次的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既是暗杀,便做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尾巴被人查到。魏登年,明日必须死。”
奋力挣扎的李颐听忽然间愣在当场,整个人呆滞着不再动弹,像凭空泄了气。
络腮胡子只当她被吓蒙了,见她安分下来,这才出去,正见到郑易起身。
“爷这就要走了?要不留下来吃个饭?不吃啊,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郑易嫌恶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去接杯子:“用你们是上面的意思,但并不代表我就看得起你们。”
络腮胡子的脸色突变,旁边的四马立刻打圆场:“是是是,您说得是。看不起我们挺好的,我们本来就不值得爷看起,您慢走,我送送您。”
郑易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四马连忙刹住脚:“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扯下钱袋,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想了想,又把一整袋都给了四马:“若他实在不想再为匪,便放他走吧。”
四马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里面绑着的人,喜笑颜开地攥紧了钱袋子:“好嘞!马上就放,马上就放!”
郑易走后,四马对着院里的大哥们假笑一下,“砰”地关上了门,脸色一下子焦急起来。
他顾忌着外边的人,附在老大耳边压低声音道:“咱们的人都死光了,本来想骗点定金跑的,现在那小子送来这些人,怎么办啊!”
络腮胡子还在气头上,摔了个杯子才道:“就依他的办。”
四马道:“这点人,杀姓魏的小子哪够啊,那狗官杀人不眨眼,老大您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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