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诚实。
李颐听嗤了一声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毕愁从前当魏登年是任他拿捏的罪人之子,所以肆无忌惮地折磨他,没想到他逃出了周府还救驾有功,他以为魏登年也就到此为止了,所以才在陛下面前同意让他带兵杀张鹤,可魏登年又做到了。他一次又一次打破毕愁的认知,毕愁怕他畏他,才会痛下杀手。”
郑易终于抬头道:“郡主提起他便夸夸其谈,没想到这一次,郡主的喜欢竟然不是三日热度。”
“这不关你的事,本郡主还要去见陛下,没有空再跟你多说。”李颐听拂袖离去,行了两步又忽而停下,“毕家多行不义,结局必然惨淡,念在往日交情,最后提醒你一句,趁着能抽身便尽早抽身吧!”
此后再也没有停留,脚步匆匆,是真的离去了。
郑易仍然是跪着的姿势,只是转过身跟着她的背影,将目光无尽拉长,白玉面容一点点灰败了下去:“为何要杀魏登年,为何要杀魏登年?”
他瞧着在他周遭没有忧愁、欢快扑腾的棕栗色雀鸟,骤然笑出声来:“自然是因为臣只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站得高一点,居一个好点的官职,风风光光去王府跟你提亲。”
秋风拂面,长廊空寂。
再无人回应。
李颐听回到奉天殿偏殿,没等多久便被宋帝召见。
她方才情绪起伏太大还未缓和,宋帝说什么也没仔细听,多是些安抚的话。
直到宋帝说完,李颐听方才回神叩谢。
皇帝摇着头:“朕是问,让你给魏登年做一顿红烧肉的提议如何,虽然郡主下厨有些……可他毕竟救过你,不妨当作答谢?”
李颐听:“啊?”
“你啊你,也就你敢不听朕说话。”宋帝走下来拿手戳她的脑袋,才道,“朕方才召见魏登年,给他论功行赏封为太尉,可你猜他怎么说?‘臣感激陛下的看中,可是臣管窥之见,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心中唯有一愿:昔日郡主在郸城太师家小住时,曾给郑学士做过一顿红烧肉,备受郑学士好评,臣眼皮子浅,不知陛下能否替臣向郡主求一碗。’”
宋帝指着错愕的李颐听大笑:“小炽啊,你可真是我朝最了不得的郡主。”
-2-
天底下的百姓大多都对皇室很感兴趣,现今见到了魏登年,也对那样谪仙般的人物很感兴趣,而李颐听既出自皇室,又和魏登年关系紧密,于是大家对她这个郡主便特别特别感兴趣。
李颐听自演了一出被马匪掳走的戏码,百姓却不知道,以为她真是被掳去了十日之久,这中间的揣度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李颐听的名声眼看就要坏了,百姓却被一道红烧肉转了视线。
都城不愧为八卦之都,一天之内,上至宗亲世家下至商贩走卒,都知道了魏登年用当朝一品太尉的官职,换了静好郡主做的一碗红烧肉,在两日后宋帝给魏登年等功臣办的接风宴上,由宋炽亲自烧制。
由此可见,郡主做的红烧肉大概真的很好吃吧。
对此,八卦中心的主角的理解是,原身这位宋炽上不通琴棋书画,下不懂诗词歌赋,魏登年就算想求点别的什么,怕是也担心李颐听会当众出丑。
也是难为他如此体贴了。
不仅体贴,还锱铢必较,记仇得很。
总之,都城上下现今刮起了做红烧肉的热潮,旧菜新炒,一举成为各大酒楼的招牌菜色,妇人们做给丈夫吃,老娘做给儿孙吃,命妇们做来开品鉴大会,赌徒们押宝来猜跟一品太尉失之交臂的魏统领到底爱吃甜口的还是咸辣口的。
猪肉一时间升至天价,遂令天下牧农心,不重养牛重养猪。
两日后的晚上惠风和畅。
列席的文武百官探究的目光全集中在正殿上新搭的灶台之上。
调味酱料、锅铲、热油一应俱全,新鲜的猪肉块呈了上来,李颐听用襻膊挽袖,这便开始了。
她本来就厨艺尚佳,此刻倒也游刃有余。
好的食材最是不必画蛇添足,加上她爱吃辣口,红烧肉便照着最熟悉的烹制手法来。先是拿小锅煸炒姜蒜香料,香味一下便溢满整个大殿;再把猪肉块放入热油,加入辣椒粉和香料炸炒,这一步最久;最后,蒸出来就算完成了。
李颐听下厨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一道盯着看过,面上一直紧绷着,心中默念别出差错。
她这边做着,宋帝那边则在跟臣子们喝酒观舞,闲话家常。
第一缕肉香充盈至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后,宋帝乐呵呵道:“我们倒是沾了小魏的福气,就是朕也没有尝过静好亲手做的红烧肉呢。”
在场的臣子也纷纷商业互吹。
魏登年清浅一笑,又将话题带回到宋帝身上:“臣也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开了金口,臣怕是吃不到郡主只给郑学士做过的红烧肉了。”
记仇,太记仇了。
一直留心殿上动静的李颐听臊得慌,狠狠瞪了魏登年一眼。
只是这一眼毫无威慑,似怒似嗔,粉腮带羞,眉眼惊措,像只慌乱扑腾、四下乱撞的小兔子,撞得魏登年心都软成了棉花。她不知道她这样,多让人心动。
席间谈笑更甚,锅下的火焰也不甘示弱地跳蹿了一下,“砰”的一声跃至她下颚,亏得李颐听身手敏捷,骤然后仰,免去了两道眉毛灼灭的苦楚。
她急急关火翻搅,然后就发现底面的肉粘了锅——都煳了。
时运不济,流年不吉。
此刻要是重新再做,费时不说,光说那猪肉都是御膳房细选上来的,切了块,洗过煮过,再来一遭,太费周章。
李颐听心虚地看了眼饱含期待、嗷嗷待哺的席间众人,只得紧急添水加了把砂糖抢救,又着重用酱料调色润色,临时做成甜口的,妄图掩盖掉一些煳味。
最后成品从蒸锅里端出,李颐听都不愿意尝,干笑且不失礼貌地叫人端走了。
宋帝甚至已经让人把空碟子放入了列席的各位面前,宫人们罗列而入,逐个布菜。宫里用膳的规矩向来是味好但不可贪多,每人一块,宋帝和贵妃三块,而求此赏赐的魏登年则是整整半碟。
红烧肉的品相甚是可人,两道加工使得肉色红润,酱香四溢,刚一上桌便得群臣夸赞。
宋戌夹起面前那块红烧肉,酸溜溜道:“咱们今日吃的,应当是大卺最贵的一份红烧肉了吧。”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前情,纷纷侃笑还是魏登年少年风流,不屑名利。
副位上的章贵妃扫过他儿子那张拈酸吃醋的脸,忽地娇美一笑:“陛下,眼看这一桩大好良缘在前,您怎么也不知道成全成全?”
“嗯?”宋帝一愣,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昔日张鹤欲壑难填,爱卿你主动请缨,义愤填膺说事成可替朕除去张鹤,事败也只是损了你一人,此刻想来,你并非轻狂,而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解了襻膊、准备入席的李颐听忽然被定在灶前。
宋帝大笑三声,拍着章贵妃的手道:“朕粗心,竟没想到此处关窍!”又转头看着魏登年,“好啊,你的鬼主意竟然都打到朕的头上了。爱卿啊,你为了朕的郡主如此费尽心力,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帝边笑边夹了块红烧肉入口,顿时一张老脸上的肉颤了颤,缓缓转头,艰难地看了李颐听一眼。
李颐听尚在心神震动之中,没体悟到宋帝的“眼外之意”。
为了不扫郡主的颜面,不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宋帝慈祥地扯出个笑容来,“咕咚”生吞进肚,立刻示意底下:“都尝尝,都来尝尝。”
底下群臣立刻迫不及待夹肉入嘴,霎时,列席众人脸上精彩纷呈。
一品太尉?
就这?就这?
那煳了又复加工的红烧肉要甜不甜,要辣不辣,咸中带苦,苦中还带一丝微焦的涩感。
味道之奇特,自建朝以来前所未有。
但李颐听出神得厉害,至多能稳住身子,保持着得体微笑,一一回应诸位大臣的探寻目光。被她扫过的臣子们顾及颜面,牙一咬眼一闭,大殿里皆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咕咚咕咚”。
直到宋戌“哇”地吐出来:“来人呐,宋炽谋害太子!”
李颐听慌忙回神:“什么?”
席间却听见有人失态地喊了一声:“魏统领……”
她眉心一跳。
魏登年端坐席间,风度翩翩,手指修长,执着玉箸,一口接着一口,面不改色将半碟红烧肉全部吃光。
“臣觉得,郡主这道菜,味道甚好。”
诸臣:哥们你口味挺重啊。
宋戌:“魏登年你舌头也一起被吃掉了吧!先不说好不好吃,一口气吃半碟你不腻吗!”
魏登年拱手道:“方才陛下问臣对郡主到底是什么想法,臣先前不知如何作答,此刻却有了答案。”
宋帝道:“噢?”
“郡主的厨艺是臣心中最好的厨艺,郡主是臣心中最合适的妻子。”
魏登年的声音恬淡平和,却有力,刚刚好让列席众人听得清楚分明。
宋戌“噌”地起身,怒道:“她做的东西如此难吃,你说谎!欺君!”
“郡主的厨艺举世无双,臣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不吃——”魏登年拔高了语调,冲宋戌露出个挑衅的冷笑来,“会死。”
宋戌怒道:“魏登年!”
章贵妃由他胡闹半晌,终于柳眉倒竖:“阿戌,坐下!”
宋帝大叹三声:“魏统领果然独具匠心,标新立异!那么小炽啊,你的意思呢?”
李颐听原本以为他杀张鹤就皇帝下的密令,今日才知竟然是他提出的,竟然是他主动提出的。
一个御前侍卫,问皇帝要兵去杀藩王,多么荒谬,多么让人猜忌防备。
宋帝给的还是三百个连正经战事都没经历过的散兵,或许当时连他也没想到会成事。
可他却做到了。
他为了她提前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也准备好了,回来之后每一日每一步的艰难。
可是这诸多曲折,却被魏登年一句“左右不过是做了一些无用功罢了,不值一提”,草草带过。
一时之间,李颐听竟不能分辨到底是前举更令她心神震动,还是方才他一席话更令她心神震动。
总之两边都震动了一会儿,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李颐听终于忍不住偏头朝他看了一眼。
魏登年姿态端方立于席间,耀耀泪痣,风姿迢迢,冲她浅浅一笑。
“回陛下话,”一室静谧,李颐听听见自己说道,“我愿意做他的妻子。”
-3-
这一日,都城十二长街赌坊里的赌徒,谁也没赢到银子。
当朝那位谪仙般的侍卫,既不爱甜口的红烧肉也不爱咸口的红烧肉,他爱上的只是那位做红烧肉的姑娘。
而宋帝眼见这一桩情投意合的姻缘在眼前发生,更是喜不自胜,自觉也算是半个见证人,当着列席群臣的面赐了婚,又为他迎娶郡主抬高门第,升了魏登年为正二品的北司禁军统领,管皇城十二卫禁军之四的左右骁卫、武卫和金吾卫。
从罪人之子连连晋升,自大卺建国以来前所未有。卺朝的臣子们早就在王朝的钟鸣鼎食、风花雪月里混成了软骨头,个个圆滑世故,无不上慨皇帝仁爱,殿内一片道贺恭维之声。唯有一人反对,正是当朝丞相之子毕想。
他父亲称病,拒了这场接风宴,派了儿子来草草打发。在父亲庇护下长大的贵公子哪里有活了两世的李颐听狡猾,她轻描淡写化了他一番厉词不说,还据着“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理论向宋帝讨要回了将军府,气得毕想酒后撒泼,翻出她从前沉迷男色、追在人家后边有失体统的荒唐事情。
李颐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关痛痒地笑笑就罢了,反正都是宋炽做的荒唐事,倒是劳烦其他以为自己听着了皇室秘闻的大臣们替她坐立不安。
魏登年尤其脸色不爽,这场接风宴收尾得并不算十分体面。
夜色弥漫,宫纱笼罩华灯,将四方高墙上重重叠叠的琉璃瓦片照得熠熠生辉。
接风宴毕,大臣们的车马一辆接一辆从宫门前离去,徐徐缓缓,没入都城十二长街。
毕想喝得昏昏沉沉,半身瘫软在车厢里,夜深人静,只余车轱辘压过花岗石的细碎声响。
忽然,临空飞来一颗石子,击得车轱辘一歪,车厢骤震,毕想脑袋顶开了车帘,整个人往前栽去,幸好醉得还不算太糊涂,在地上滚了两圈,将将稳住了身子。
破空之声从他身后逼来,划开暗夜的疾风。
毕想闻声而动,慌忙拔剑做挡。
然而他醉酒在前,身法差劲在后,跟他对打的李颐听手法利落、身形迅疾,仅仅握着根随手捡的枝杈交手几下,却也将他剑身震得“铮”的一响,再狠狠往他手背一抽,毕想吃痛,松手丢了武器,更是连连败退。
旁边的轿夫都看出门道,悟出人生在世莫过于知难而退四个字,当下挥了鞭子驾马,弃了毕想而逃。
街市拐角的阴影处立了两道身影,静静看着这一切。
王霄拱手道:“统领,可要属下帮一把郡主?”
“不必,毕家小子出言不逊,她心中不快,让她出出气也好。若是毕想伤她一根头发,我就砍了他双手双脚。”魏登年声音狠厉,看向她的眉目却温和,“只是现在看来,倒用不着我出手了。竟不知她的功夫这样好。”
王霄也笑道:“是啊,郡主倒像是习武多年,一点也不似皇室养出来的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子,和统领般配得很。”
“郡主也是你能点评一二的?”魏登年斜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心猿意马,“如今我与她的婚事定了,许多事情便要长虑顾后,那件事你去办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足够了。”
王霄道:“统领,您真的……”
魏登年道:“为了她,我愿意按捺。”
王霄道:“是。”
不远处,李颐听拿树枝当鞭子,专往毕想肉多的地方抽,抽得他抱头乱窜,嘴里大喊:“小臣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郡主,郡主竟要下此狠手。我爹是当朝宰相,文官之首,郡主不能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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