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末让沈梦昔尽快搬回上海,他目前留驻南京,不久国民政府就会还都南京。又嘱咐沈梦昔尽快将房产处理了,很快就派人去接她。
沈梦昔依言将重庆和成都的房子都卖了。但是孤儿院却是个难题,这些年与孩子们相依为命,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她向民政部门打了报告,很快就派下来新的院长,接管了孤儿院,离开的那天,所有的孩子按照大小个头,站在院子里齐声唱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年龄小的几个孩子干脆仰天哇哇大哭,还有几个抱着她的腿不肯松开,让沈梦昔生出自己抛弃了他们的感觉。
1946年初,林惠雅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北平,沈梦昔也跟随两个哥哥一起回到上海,孙胜仪带着家人与他们同行,但目的地却是南京。
上海似乎更繁华了,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女人依旧打扮时尚,男人依旧风流潇洒,黄包车依旧跑得飞快,黄浦江依旧静静流淌,从来没有浪奔浪流。
站在别墅前,沈梦昔依稀恍惚,——八年多没有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一条戗毛戗刺的黄狗慢慢走出来,见到沈梦昔,脸上似乎出现了拟人化的表情,忽然激动得不能自己,鼻子打着响,原地转了一圈,又因年老体衰而不得不放弃用继续转圈来表达兴奋,沈梦昔推门进去,大黄将头抵在沈梦昔的膝盖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控诉她离开了太久,沈梦昔抱着大黄的头,伸手抚着它的脊背,跟着流下了眼泪。
林嫂闻声出来,激动地啊呀了一声,跑了过来,她也老了很多,人还是那么干净利索,接过沈梦昔手中的行李,嘴里说着“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家里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是章家兄弟几家从来没有来住过,沈梦昔走向客厅,大黄呜咽着在后面亦步亦趋,沈梦昔招手让大黄进了客厅,林嫂顿时发出不满的抗议声,沈梦昔连忙笑着说“林嫂,大黄很懂事的。”又转头对大黄说“是不是大黄?”
大黄摇摇尾巴。
“林嫂,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沈梦昔握住林嫂的手说。
林嫂很是不适应,局促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沈梦昔笑着不松手,还摇了摇。
吃过饭,沈梦昔打算上楼稍稍睡了一会儿,大黄还是跟着她,仿佛怕一眼看不住,女主人又会长时间消失不见。
沈梦昔招呼它上楼,但是大黄只上了两级台阶,就已经爬不动了,沈梦昔心中大恸,一条狗的寿命能有多长,它这八年,大概相当于人的五十几年,它是不是一直都在等待?
她指着门口说,“好狗,你看着门,我上楼休息,不出去。”
大黄听了,卧到了楼梯下,沈梦昔想笑又想哭,拍拍大黄的额头,上楼了。
休息了一个小时,她打算去看看林老太太,林跃升去年就从香港回来了,这些年,他建立“忠义救”,锄奸杀贼,募捐集资,在抗日方面做出巨大贡献。但是目前上海的副市长,曾是他的门生,两人有过过节,最近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沈梦昔带着大黄登门拜访,大黄到了林老太太的别墅,自动卧在大门口,阿圆迎出来,见到沈梦昔热泪盈眶,让沈梦昔也不由得眼睛发潮,“阿扁呢?你们都好吧。”
阿圆更难过了,哭了出来,“阿扁死在了香港,到了香港没多久,他就染病死了。阿方也早嫁人了,只有我留在老夫人身边。”
沈梦昔啊了一声,“八年了,真正是物是人非啊。”
“您快去看看老夫人吧,从香港一回来,她就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谁知没几天,就病倒了。”
沈梦昔听了连忙疾步上楼。林老太太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沈梦昔一阵心酸,抓起林老夫人的手,贴到脸上,“义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林老夫人睁开眼睛,一滴混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流到枕头上。
“好。”老太太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结婚了,嫁给王守卿了。我在重庆一直挺好,四哥一直照顾我”沈梦昔坐在窗边,絮絮地给老太太讲述着当年在南京和重庆的经历。——那些过往,久远的似乎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如今再提起,不真实的好像不是自己经历的事情。
林老夫人的嘴唇颤抖着,却很难再发出声音,沈梦昔难过的哽咽不止,林老太太明显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这一场战争,是迄今为止人类爆发的最大规模的战争,先后有61个国家和地区,超过20亿的人口卷入战争,造成的经济损失高达5万亿美元,参战各国死亡人数超过9000万,仅中民就占3500万。林老夫人幸运的是有个好儿子,得以看到胜利的曙光,更多的老人连战争初期都熬不过去,就如徐州城的那对老夫妻,跑不动逃不掉,城门失守之日,就是他们命丧之时。
云裳服装店居然一直没有停业,是章嘉蕊在经营,沈梦昔笑了一下,有种非常荒诞的感觉。
黄姨娘和章嘉蕊很快上门,黄姨娘没什么变化,倒是章嘉蕊成熟了很多,她主动将账目拿给沈梦昔看,沈梦昔细细看过说“这些年多亏有你们照顾父亲,照顾云裳,稍后我将账目算清,这些年云裳的收入,我只要两成,其余都给嘉蕊好了。”
黄姨娘大喜。
章嘉蕊却没有什么表情,“七姐,你结婚了?”
沈梦昔闻言一笑,“是的。”
章嘉蕊张张嘴,再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些年的收入也是不小的一笔,嘉蕊,你可以拿着钱,自立门户,也做个生意,当个老板。”沈梦昔合上账本,笑看着章嘉蕊。
那母女脸色一变,章嘉蕊想了想,点点头,“我会的。父亲的那栋小公寓,一直是我和母亲在住,几个哥哥都照顾我们”
“我也不会争的。”沈梦昔接口道。
黄姨娘连连点头称是。
不用问,章家的遗产都是几个儿子分了,出嫁的女儿是没有份儿的。那公寓大概就是章家兄弟商量了,给黄姨娘养老用的。
宝山的服装厂,厂房和机器都尽数损毁,沈梦昔也没打算再继续做,干脆放弃了。
甚至连云裳也不打算再做,她知道内战将起,这比抗日还让人抓狂。
章嘉璈那日说要让四嫂回到上海,沈梦昔却说“我打算去美国。”
章嘉璈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第九十三章 告别的方式
早上醒来,忽听林嫂在门口焦急地喊着大黄,沈梦昔从窗子探头看出去,只见林嫂在狗窝附近弯腰看着,连忙疾步跑下楼去。
到得门口,却见狗窝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撮黄色的狗毛在风中微微晃动,沈梦昔拈起那黄毛,眼泪落下来,——大黄走了。
最近一周,大黄饮食减少,大多数时间趴在狗窝昏昏欲睡,昨天傍晚,沈梦昔蹲在狗窝前,抚摸大黄,大黄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它的肚子起伏着,仿佛喘气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沈梦昔心中难过。
但是没想到大黄会在死前离开家,离开她。昨天舔的那两下算是告别吗,它是怕主人难过吗,是怕主人看到它狼狈的样子吗?
沈梦昔手里捏着那撮狗毛,跑出大门寻找大黄。
风烛残年的老狗狗,能走多远呢,但是,沈梦昔几人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见到大黄的影子,她失落地回家,不找了,大黄选择这样的方式与她告别,那她就不找了。
随手收养的一条流浪狗,随手喂些吃食,一直并未上心,并且中间隔着八年,这八年她几乎没怎么想起过大黄,但是很明显,大黄是在努力等她回来。
仿佛辜负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沈梦昔难过地伏在桌案上,久久不动。
王守卿回到上海,他是来接妻子去南京参加还都仪式的。
书房门口,他看着凝目盯着一撮狗毛的妻子,咳了一声“原来我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沈梦昔闻声侧头,看到王守卿,神情欣喜,但还残留着刚才的伤心,随后嘴角下撇,王守卿快步走过来,一把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我们去南京散散心。”
两人三年未见,没有什么陌生感,但也没有太多的激动,沈梦昔靠着王守卿的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心情渐渐平复。——有人陪你哭,和一个人孤单流泪就是不同。
“你说大黄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悄悄离开了呢。”
“大概是残存的狼性吧,它想死的有尊严一些。”
“真的吗?”沈梦昔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哈哈,我怎么知道?”
沈梦昔气得捶了他一下,“你还笑!”
经历了战火的南京,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国民政府去年就拨款10亿元进行房屋建设,还从美国订购了1700栋简易房屋,并对中央军校的姜委员长的公馆、美龄宫以及汤山别墅进行了维修。
经过半年的修整,依然处处可见断壁残垣,可见创伤至深。
此时,出现很多官员抢占房产、抢夺金银珠宝的事情,1000余栋花园洋房,几乎全部落入提前回到南京,进行接收工作的军政要员手中。沈梦昔见到的孙胜仪,就一脸灰败,她家的那栋三层洋房,就被人占了去,回来三个多月,他们一直租房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中。
“南京老百姓都在骂,这些接收大员,是”五子登科“,就是房子、票子、车子、条子、婊子。根本没人管老百姓的死活,能抢的都抢到自己的腰包里。南京的物价高得吓人,我们简直都活不下去了!”孙胜仪一脸憔悴,“似乎还不如在重庆了。”
沈梦昔不满地看着王守卿,“说!你是不是也抢了?你也五子登科了?”
王守卿马上两手一摊,摇头否认,“不不不,这种事儿我可做不出。”
看看妻子难看的脸色,说“这种风气连委员长都没办法,法不责众啊。得,你别生气,我试试看能不能给要回来。”
沈梦昔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王守卿笑了,他觉得妻子这样几次三番“真的?真的?”的问,还挺有意思的。
王守卿分配的房屋在梅园新村,是一栋三层的洋房,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门口,敬礼后笑着说“夫人好!”
沈梦昔疑惑地看着王守卿,目光在问刘副官呢?
“这是辛副官。”
沈梦昔冲辛副官点头一笑,“你好。”
她没有再问刘副官的下落,王守卿身上新添的伤疤,和近些年,中央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就知道他们这些年很辛苦,那个忠心耿耿的副官,应该不是升职了,而是已经牺牲了。
下午,有工作人员来给沈梦昔登记了身份信息,并收了两张一寸照片,不久就送来一张国民身份证。
沈梦昔夫妇晚饭后,在附近随意走动了一下,住宅附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树,草坪也斑驳着没有长好,所有的房屋都是刚刚修缮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付百废待兴的架势。
有几个孩子互相追逐着,喊叫着,才显得这傍晚有了些生机,沈梦昔舒出一口气。
“林惠雅和二嫂居然都生了孩子,可惜我这些年不在家,要不然”王守卿看着奔跑的孩子,忽然说。
“是啊,我有阿欢,你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沈梦昔回头看着王守卿说。
“算了,她们生孩子都是九死一生,太危险了,阿欢也是我的孩子,转眼我们就做爷爷奶奶了,还要什么孩子,你当谁都有齐璜老人的能力吗?”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
笑罢看妻子还是看着他,就认真地说“二嫂难产有你给手术,你若是难产,谁能救你呢。我不想冒险。”
沈梦昔点点头,挽起他的胳膊,两人朝前走去。
就见不远处一栋房屋跟前,聚集着十余人,往里搬着行李物品,几人大声笑着,很是热闹,王守卿解释说“那是zg代表团的驻地。”
沈梦昔哦了一声,果然,那里还真有那对夫妇的身影,比之重庆红岩一见,沧桑了些许,但男士仍旧英俊,女士依然慈和。
王守卿忽见妻子目光灼灼,觉得十分刺眼,“不要看了,这里一直有人监视他们,你看多了小心惹事上身。”
5月5日,还都仪式在中山陵隆重举行,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因为25年前的今天,是孙先生就任非常大总统,成立广州革命政府的日子。在中山陵前谒陵拜祭,借此缅怀先生,并以告先生国民革命的胜利成果,以告国人不忘三民主义的革命初心。
文武官员,和各民主党派人士代表参加了典礼,沈梦昔遥遥见到二哥四哥,另有很多官员家属,如沈梦昔之类的也夫贵妻荣地受邀参加了典礼。
9时整,典礼正式开始,姜委员长夫妇率军政官员进入中山祭堂,军乐高奏,礼炮齐鸣,101响后,众人齐唱国歌卿云歌,又向先生像行礼,向抗战牺牲的将士、盟军官兵以及死难同胞默哀三分钟。
10时半,国民大会堂前聚集了两万多人,姜氏夫妇出现在主席台上,姜委员长慷慨致辞。
下午又举行了五五茶会,很多人都得到了姜夫人“胜利还都”的亲笔签名,沈梦昔一朝被蛇咬,没敢往前凑合。
她看了一眼修整一新的美龄宫的绿瓦,稍稍踱步,缓解双腿的酸疼。
“怎么了?”
“累了,我想走。”
“行,仪式也算结束了,我陪你。”
第九十四章 不善玩心眼
七月,还是在南京国民大礼堂,举行了中枢文武官员的宣誓就职典礼。
这次,沈梦昔没有资格观礼了。
晚上,王守卿回了家,只见他戴着二级上将的肩章,喜滋滋地冲着沈梦昔笑。
沈梦昔伸出手臂拥抱他,向他祝贺。
脸颊触碰着军服上的扣子,她迟疑起来如果她离开,王守卿能跟着一起走吗,他舍得这些年的军功无声隐退吗?
沈梦昔松开他站好,指着饭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说“你看看,我连饭都没吃,就等着给你庆功,谁知道,你一身酒气的回来!”
沈梦昔其实知道,他们一定会有宴会,但是仍然亲手做了一桌饭菜,以示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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