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竟没看出来,这里是有女人居住痕迹的。”沈梦昔在客厅转了一圈,看看章嘉璈:“四哥,你也有红颜知己吗?你也打算离婚吗?”
现如今这世道,乡下农民的小脚媳妇还好,城里进步人士的原配太太各个都有被离婚的风险。
章嘉璈摇头,圆圆的脸有些无奈,催着妹妹快点回家。
“有了第一个离婚的,就会有第N个。也正常!”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拿到了章嘉璈的车上,她恳切对章嘉森说:“只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大多还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失去了丈夫基本就失去了一切。你善待二嫂一些吧。”
“七妹,你不会还在想着诗哲吧!”章嘉璈忽然来了一句。
“这一句从何而来?只有你们俩看着他好!真是差点恶心到我,把佛跳墙吐出来!”沈梦昔气得笑了,”我只是提醒二哥,多站在女人角度想想问题,你不爱的女人,也是别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和妹妹!另外,我对许诗哲毫无感觉!这是真话,比真金还真!”
看看若有所思的章嘉森,沈梦昔拉着章嘉璈说:“四哥我们走吧,我好累啊。”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又都看看这个有着翻天覆地变化的妹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四哥章嘉璈的家,是公共租界的一栋二层小楼,上下两百三四十平米的样子,下有地下室,上有小阁楼。
四嫂吕秀贤,比四哥小一岁,也是宝山人,娘家与章家是世交,她个子娇小,中人之姿,一双小脚从楼上下来,很是小心吃力,侄女章静姝扶着她慢慢下来。后面跟着两个男孩,一个八九岁的叫章骏德,一个四五岁叫章鹿鸣。
吕顺贤拉住沈梦昔的手,未语泪先流。
沈梦昔记得这个嫂子的性格,像她的名字一样,柔顺贤惠,心肠极软。
她扶着四嫂坐在沙发上,“别哭了四嫂,我这不是好好的,快让侄儿们给我见礼,我可带了好些礼物呢!”
吕秀贤有些适应不了小姑子的开朗,有些犹疑地摸了她的头发一下,“你在外国定是吃足了苦头。哪个女人是天生泼辣的?没人照顾,连个下人也没有!还在大洋的那头儿,那得多难啊!”说完,又哭了起来。
“好了,七妹没回来你哭,七妹回来了,你还哭!怎么还哭个没完没了了!”四哥忍不住说。
一句话止住了四嫂的哭声,“是是,你看我!”说完笑着让孩子们来叫姑姑。
三个子侄都乖乖地见礼,叫着姑姑好。
沈梦昔的行李已被佣人搬到二楼西头的房间,她上去拿了礼物下来,分给哥哥嫂子和侄子侄女。
“你就是太会花钱!”章嘉璈一边埋怨妹妹,一边笑着看那盒子里的领带,“这么花哨,我怎么带得出去?”
“我看伦敦的绅士都是这样戴的,威尔逊先生也有一条差不多的,对了,过两个月,也许东印公司的威尔逊大概会联系你,我们是去英国的轮船上遇到的。在德国又遇到了,他大概会帮我拿到学位证书。”
“你没有拿到毕业证书?”章嘉璈正奇怪妹妹的突然归国。
沈梦昔简单讲述了德国的经历,略去太过血腥的段落,章嘉璈听了摸着她的头发,“回来是对的。”
旁边的吕顺贤听得已经流了眼泪:“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呢!我们嘉瑜那样救他们,怎么还会开枪杀人呢!”她一把抱住沈梦昔,哭了起来:“我就说你受苦了,二哥怎么就扔你一个人在德国了呢,还有那个许诗哲最不是东西,始乱终弃,他不得好死!”
沈梦昔安抚地抚摸她的后背:“没事没事,我挺好的。”又对章嘉璈说:“出国让我看见了一片新的天地,多年的经历也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和处事的态度。其实,出国和离婚,对我都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你不知道那几年外面传成了什么样!报纸上也天天说......”吕顺贤忽然住口,捂着嘴巴,歉疚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无所谓地笑了,“舌头长在别人嘴里,爱说什么说什么呗。”
吕顺贤纠结难过地看着沈梦昔,她觉得小姑子这一走五六年,再回来她们是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不禁难过的又想要落泪。
宝山离上海极近,但沈梦昔不想回去,面对的必然是叹息和眼泪,或许还有母亲的责怪。章嘉璈生气了,”出国那么多年,父母想你时常哭泣,你现在回国了,本应立即回去探望磕头,怎么能耽搁了三天还不动身?“
”别多心啊,嘉瑜,你四哥不是赶你走,让你四哥带你回去,再带你回来,啊,听话!“吕顺贤在旁边劝着她。
沈梦昔只得答应。
第二天,章嘉璈公事忙不开,没有回去,沈梦昔坐着章嘉森的车子回了宝山。
章嘉森当然是回去离婚的。
章家在宝山一带颇有名望,家有丰足祖业,章父还是县里的名医。祖宅很大,不仅几个成亲的儿子都有住处,连章嘉瑜这个嫁出去的女儿的闺房也还留着没动。
沈梦昔跟着二哥在堂屋给父母磕头问安,起身后,母亲拉着她的手坐下,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尽管信中早都写过,但是他们还是又问了一遍。
章母擦着眼泪,“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啊,我这八个儿子都没你一个让人操心的!本以为给你找了最好的婆家,怎么才这几年就给休了回来!”
“是离婚,不是休的。”
“那还不是一样!”章母满面悲戚,容颜苍老,跟章嘉瑜印象里的形象大有不同。
章家十二个孩子,章母所言八个儿子,只有四个是她生的,
大哥章嘉琨,是章母所生,今年41岁。
二哥章嘉森,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9岁。
三哥章嘉珩,是章母所生,今年39岁。
四个章嘉璈,是章母所生,今年37岁。
五哥章嘉栋,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3岁。
六哥章嘉树,是二姨娘所生,今年30岁。
老七章嘉瑜,是章母所生,今年26岁。
八弟章嘉格,是三姨娘所生,今年21岁。
九弟章嘉瑀,是章母所生,今年20岁。
十妹章嘉莉,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8岁。
十一妹章嘉芙,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6岁。
十二妹章嘉蕊,是三姨娘所生,今年14岁。
这一家子,一妻两妾,十二个孩子,老八以上都成亲了,热热闹闹住在一起,居然还算和睦。这和章母的为人处事有很大关系,她对待几个庶子,与嫡子一样视如己出,从章嘉森几次花费不菲的出国留学就可以看出一二,家中孩子个个性格温和明朗,儿媳也都是贤惠懂事。
大哥在上海经营家中的棉花油厂及打理宝山产业,三哥随父从医,五哥负责田地,六哥八弟负责宝山的店铺经营,九弟在上学。
三个妹妹还都待字闺中。
章父最疼爱这个大女儿,见她离异后回到娘家,并不哭泣,也不诉苦,心中反倒更加难过。但还是说:“诗哲是多好的人才,我们家没有福气啊!”
沈梦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章嘉森也说:“失去这个妹婿,是我们的章家的绝大损失啊!”
这家人愚昧的“爱才”,让她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他有妻有子,在英国追求未婚少女;离婚后回国勾引有夫之妇,这就是你们推崇的才子!有才无德是为祸害!”
全家大惊,章母见自己精心教养的女儿变得粗鄙不堪,痛心地流泪,哆嗦着指着她说:“造孽啊,是我没教育好,难怪诗哲要休了她!”
沈梦昔嗤笑一声:“章嘉森,你回宝山干什么来了?要离痛快儿离!要不我先回上海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章嘉森嗔怒地瞪着沈梦昔,沈梦昔抬起下巴,“我说的不对?还是你已经打算和黄诗影小姐分手了?”
二嫂章秦氏,目不识丁,育有二子,每日只知道绣花念佛,帮助婆婆操持家务,她已37岁,鬓边有些白发。这些年,丈夫有学问,人品好,儿子学业上也肯用功,大儿22岁,在美国留学,二儿15岁,念着中学,妯娌亲戚谁都赞她一声,好有福气。她也自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安逸地度过了。
谁想到小姑子回来就扔了这么个炸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踱着小脚,“嘉森,七妹是胡说八道的对吗?”
章嘉森很困难地点点头。
二嫂见了开心地说:“娘,你得管管七妹......“
“七妹说的是真的!”还不待她说完,章嘉森补充了一句,将她击倒。
成亲二十多年,章嘉森频繁留学,或者在外工作,秦氏大多是独守空房。但她清楚章嘉森的人品,知道他绝对不会在外面胡来,这一次这样郑重艰难地开口,那一定是动了真心,章秦氏一口气提不上来,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逆女
章家乱作一团。
章母顺手抓起桌上瓷瓶中的鸡毛掸子,就来抽打沈梦昔:“你这个逆女!我让你胡说!”
沈梦昔的胳膊不防之下被抽了一掸子,疼得她当即叫了出来:“好疼!”
连忙跳开去,众人纷纷去拦,章母小脚在原地跺脚,气得用鸡毛掸子抽着桌案。
“章嘉森!”沈梦昔高喊。
“扑通”一声,章嘉森跪倒在章父身前,众人都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哭的喊的都没了动静。
“父亲!儿子不孝!这次回来,就是要请您应允,我要和秦氏离婚。”说完,章嘉森给父亲磕了一个头,抬起身来,看着章父。
刚刚醒转过来的秦氏,正好听到这一句,她爬起来,跌跌撞撞跪到章嘉森对面,“嘉森,嘉森,你被狐狸精迷了心吗?你的儿子都要娶妻了,你怎么变得这样?”秦氏用头一下下撞着他的胸膛,哭得不能自已。章嘉森面色痛苦,任她捶打。
儒雅和善的章父,慢慢站了起来,家中平平安安几十年,三个妻妾从未发生大的龃龉,十多个孩子和和睦睦长大,如今儿孙满堂了,二儿子忽然就翻了天。
他走到章嘉森面前,伸出手来,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清脆响亮,章嘉森不闪不避,左脸迅速肿了起来,章父的手在袖子里抖着,连胡子也在颤抖。
秦氏一声惊呼,扑上去,查看章嘉森的脸,章嘉森一把推开她,抱住章父的腿:“父亲,父亲,您不要动气,是儿子不孝,都是儿子不孝!”
章嘉珩过来扶住章父,让他坐到椅子上,为他把脉,揉着心口。
章父脸色慢慢缓和,哀痛地说:“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妇人之间都不能容忍了吗?她要你回来离婚,你就乖乖回来离婚?”又转头看着沈梦昔:“瑜儿,你也不能容忍丈夫有妾吗?”
章嘉珩用眼色示意沈梦昔,不要乱说话了。
“禀告父亲大人,首先,我和二嫂是一样的,是别人不能容忍我的存在,我是被动离婚的。再者依我看,他们离婚,不一定是家里的太太不好,而是他们要追求自由,他们要离掉的只是包办的婚姻而已。”
几个哥哥同时出声制止她。
“父亲还没脆弱到连真话都听不得吧,黄诗影早已和二哥出入公开场合,估计也瞒不了你们多久了,或许父亲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还有,我想就今天的事情,也说说我自己。许诗哲和我离婚,一个大子儿的赡养费没有,他还觉得理所当然。我希望几位哥哥出面,去帮我把嫁妆全部取回,一个子儿都不留!”
章父似乎皱了下眉头,沈梦昔细看,又看不清楚了。
她实在不理解家中父兄对许诗哲的喜爱。是许诗哲实在会做人,还是他们根本不重视章嘉瑜?
“如果六个哥哥两个弟弟都不能帮忙,那我就自己去取,离婚五年了,我以为许家早就送回来了,这些年利息也不少了吧。”
“父亲,我去给瑜儿取嫁妆吧。”章嘉珩开口。
章父沉吟半晌,终于说:“那你就带着家栋去吧,不要起争端,最好将阿欢带回来住几日。”
章嘉珩、章嘉栋垂手应是。
“至于你,离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章父对跪在面前的章嘉森吼道,起身由章嘉珩扶着回房去了。
”儿女多了都是债啊!“章母哭着说,也被大嫂扶走了。
众人离去,只剩章嘉森夫妻二人和沈梦昔。
“嘉瑜!你怎么这样冲动!”章嘉森想的是私下先给母亲透个气,再慢慢和秦氏说。
“呵,你们在我面前惋惜许诗哲的时候,怎么不控制一下自己?”沈梦昔走到章嘉森面前,“他欺负你妹妹,说她是小脚土包子!为了追求时髦的女人,和她离婚!你们,却为失去妹婿而惋惜?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什么?这、是、贱!”
沈梦昔一字一句,指着章嘉森的鼻子,章嘉森气得浑身哆嗦。
沈梦昔还没说够,“如果我的妹妹被人家这样欺负,我第一个要打上门去,打得他鼻孔窜血,打得他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他!”沈梦昔吼着,“哥哥?你们有吗?不!你们还和他交往甚密!你们想过你妹妹的心情吗?你们那么看好他,他好哪里了?才华?他的才华都用到写情书里去了,跟你妹妹有半毛钱关系吗?”
章嘉森惊异地看着癫狂的妹妹,第一次认真猜想妹妹到底受了多大委屈。秦氏也吓坏了,拉住沈梦昔让她不要说了。
“好歹父亲还替你打了二哥一耳光呢!”沈梦昔甩开二嫂的手,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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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梦昔的催促下,第三天,章嘉珩、章嘉栋带着几个佣人去了硖石。
章母一直在生气,女儿去德国五年,变得丝毫没有淑女的样子,不知收敛,不肯忍耐,她不明白,自己教了二十年,还不抵外国那五年吗?
秦氏这几天闹得厉害,寻死觅活上吊了两次,幸亏都被佣人发现,救了下来。
沈梦昔当然知道章嘉森不会对秦氏有什么感情,秦氏不识字,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夫妻之间,聊得来至关重要。相对无言几十年,那还不如独身来得自在。
“嘉瑜,原来你一直在生二哥的气,怪我没有替你出头是吗?”到底是亲哥哥,沈梦昔那样指着鼻子骂,还是没有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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